萤照小屋

萤照小屋

李 汀

夏夜，微小的萤火虫如期点灯而来。星空灿烂，山野间萤火虫点灯闪烁，天上地上闪烁连接在一起，延绵望不到边，如天际银河般浩渺，让人一时不知是在天上，还是在山野。

这些神秘的小生灵，一到时令应约而来，像一个个亲人一样，年年都来山野里串门走亲戚。我一直相信：大地上的生灵都是神带来的。要是没有这些小生灵，人多么孤寂，大地多么孤寂。生命的终结其实是孤寂造成的。

这个夏天，我从城里回到乡下，想着与父母在老房子住一个晚上。我们进城后，好多间老房子都锁着，母亲说，住不了那么多。我回去后，父母把锁上的门都打开，母亲说，它们关得太久了，开门畅畅空气。没人住的房间，在寂静的阳光下，发出一抹陈年的气息。我和父母一起打扫房间里的尘土，把我们曾经用过的木桌擦了又擦，竟然擦出一丝木头的亮光。

我喜欢这些木头建成的房子，木窗、木门。童年的时候，我们坐在木房子围成的院子里看星星，好像站在山巅之上就可以摘到星星，一眨一眨，有流星从山间流下来，滑进山谷的小溪里，哗哗啦啦流远了。夏夜我们坐在院子里，从木门望出去，成串成串的萤火虫在山间飞舞跳跃。仰头又是满天星斗，夜空湛蓝。山间萤火虫呼应着天上的星星，起伏的山峰呼应着湛蓝的夜空，吱呀吱呀响的木门呼应着蛐蛐声声。

入夜了，我躺在木床上，星光从木窗户外透进来，在夜的羽翼下，星光格外灿烂，人的心也格外平静下来，静到万物的呼吸都微弱了。黑夜里，更能看清白天看不透的东西。人有时候，多么需要这么一个寂静的夜晚。这时候，有风把木门吹开了，透过半掩的木门，看得见山巅之上的星星，看得见山间闪烁的萤火虫。

夜里，栀子花开放，递来丝丝馨香。

夜风里，蛐蛐声声，传来点点寂静。

星空下，有鸟影移动，隐于山的深处。

这样的夜只有故乡才有。只有在这样的大山深处，这些珍贵的原生态才得以穿越时间保存下来。不管有多少人离开大山，那些珍藏在人心的旧时光还在。只有在这样的夜里，我们才可以让虫鸣、鸟叫、溪水、山峰涌进心里。

想着想着，我从木床上爬了起来，母亲还没有睡，笑笑对我说，回山里，一下子还睡不着了吧？母亲柔软的笑，像一萤火虫闪烁的亮光照亮我的心房。山坳间，亮起一间间小屋，像是一串萤火虫在闪烁。母亲说：那是牛二修的啥子“萤照小屋”，十多间小屋，周末一下子都住满了人。城里人稀罕，说是来看星星，看萤火虫，吃农家饭。我对母亲说，那我去看看。母亲立即答应了我，叮嘱我，好久没有走山路了，注意那些坡坡坎坎。我使劲点了点头。

月光跟随，路不远，我顺着小路走过去，原来童年凹凸不平的山路，铺上了青石板，蚂蚱一会儿在我脚边跳跃，一会儿隐入草丛。不一会儿，我来到山间黄连树下，三棵八百多年的黄连树沉稳无声，枝叶繁茂如初。这是我们童年经常来这里玩泥巴的地方，现在山间树丛里，依次错落搭建起一间间别致的小木屋，月光里，小木屋别致的坡屋顶，泛着木头香的木梯、木门、木窗子，俨然像走进了一个童话世界。我三步并着两步，走上木台阶，小木屋里围坐了一屋子的人，原来是村里牛二和上海来这里游玩的人在聊天。

这房子住起硬是安——逸哟。

牛二笑着说，你四川话说的正宗嘛。

我走了四川好多地方了，肯定说的来四川话噻。

老人呷了一口茶，又风趣地说，安逸走四川，我最喜欢你们这里的自然山水，有山野气。还有这里的美食地道得很，我和老伴每年都来，明天给我们整巴适呢。

牛二拉着老人的手说，放心了，我们又推出了一系列山野菜，有金裹银、木耳炒腊肉、干豇豆炖猪蹄、野菇炖山鸡，还多得很。

别说了呢，我口水都上来了。

夜空高远，爽朗的笑声传出来，笑声在山野间一点一点落下，又一点一点放大。牛二与老人道别，走出小木屋，在台阶边撞见我，惊讶地拉着我手一个劲晃，“好久回来的，不是也来看萤火虫的吧？”我点点头，又摇摇头。

牛二接着说，回来正好，你父母那房子，我还想着也给改造改造。改造成这山间的小木屋，咋样？我这小木屋不够住，经常有人预定不到呢。房子久了不住，也没有生机。我现在还想着把那些在外面打工乡亲们的房子也租下来，改造成各式民宿。

说完，牛二拉着我边走边说，走走，看看我改造的小木屋。

走进小木屋，一位头发花白，穿戴整洁的老人热情走过来给我们倒茶。我环顾四周，原来青瓦盖的屋顶换成了一大片玻璃，拉开布帘子，就望见高远的夜空和闪烁的星星。长木凳改成长沙发，躺在长沙发上透过木窗子看见外面的小路，小路上正是点亮的萤火虫。一石磨改成的茶几，平静如镜，照得见光影。一顶旧草帽和蓑衣挂在门板上，让人忆起往日岁月。走进里间，一张老旧木床，装扮一新。老漆的木桌子上摆放着书籍。电视柜是用树根做成的，放在角落里。木阳台上，一石猪槽装上土，种上了各种花，红花粉花在夜影里摇曳。

牛二说，这小木屋都是就地取材改造，格调一致，小气息却不一样。这个小木屋叫寻野，还有叫竹雨、小萤、松花的呢。

我微微点着头，开玩笑说，挣大钱了吧。牛二若有所思地说，也不是光想着挣大钱，我想着这也是乡亲们的一个门路呢。刚才在那个小木屋倒茶的一个人，你认识的，李世平老人六十多岁了，一个月挣三千多元，这老汉比年轻人都卖力。还有六七户没有产业的贫困户，我也喊他们来我这里务工，挣一个是一个噻。

我脑海里浮现出李世平老人原来的样子，驼着背，成天在村里游手好闲不务正业，我还真与那刚才文雅倒茶的老人没有联系起来。怪不得，这外地人都说，这村子不仅风景自然独特，还有这里的人淳朴善良、热情好客。

牛二停了停，接着说，现在生活好了，想起我们小时候的穷酸样子，就一直想找个回报家乡的项目呢，这个项目找对了。牛二饶有兴趣对我说，小时候，我们都没有感觉到，这萤火虫对环境要求特别高。现在，好多地方夏夜都看不见萤火虫了。我们这里还有，真是奇迹，我要为子孙把这夏夜的萤火虫守护好呢。不然，哪一天，这萤火虫消失了，你说，这夏夜会有多孤独。

我和牛二相拥抱在一起，两个男人竟是泪流满面。我们在小木屋里夜谈了好久，谈到有一段时间乡村的孤寂，牛二说，现在不再担心了，乡村一天天生机勃勃起来，有人气，有产业，乡村又活了。起风了，萤火虫一团一团闪烁，静谧的小木屋泛着幽光，群山在青色的丛林中，萤火虫的微光繁星般点亮漆黑长夜。

清晨，我被一阵阵鸟声叫醒，心里一时还记挂昨夜的萤火虫，它们停在哪里去了。看见晨曦，看见炊烟，看见父母在田地劳作的生活图景，心里竟然升起一种从未有过的感动。

这样的清晨，适合走一段青草覆盖、露水打湿的小路。

小路上，我见到母亲说：“昨晚好多萤火虫。”

母亲说：“这每晚萤火虫都在山间点亮啊。”

“我还以为是梦呢。”

“城里很少有这小家伙吧，稀奇见一回。”

母亲接着说：“每晚看见这些小家伙闪亮，就觉得不寂寞了，就觉得有希望了。”

听母亲这一说，我竟不知说什么好了。小路上青草丛里绽放着小红花，是那种野棉花，一朵一朵。也许，萤火虫能接通人与自然的气息，所有人住在这样的大山里，便可以接通与树木、溪水、泥土、虫鸣的小路。萤火虫就是这个小路上的微光。

“萤火虫萤火虫慢慢飞，夏夜里夏夜里风轻吹，怕黑的孩子安心睡吧。让萤火虫给你一点光，燃烧小小的身影在夜晚，为夜路的旅人照亮方向。短暂的生命努力的发光，让黑暗的世界充满希望……”耳旁回荡起母亲教我的《萤火虫》儿歌，萤火虫是故乡的一点微光，照亮了我们流浪的乡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