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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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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04/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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陪植物们说话

陪植物们说说话,心里会像阳光一样敞亮舒畅。

爷爷坐在一棵草面前,哪怕是田坎的一棵狗尾巴草,还是荒坡上的一片芭茅草,爷爷说:草听得懂人话。一个深秋,爷爷坐在一大片芭茅草地里,深秋的阳光懒洋洋打在草地里,爷爷开始唠叨起来:草呀,人都是草命。村里的张老汉,昨天还耕了两亩多地,晚上回家喝了二两,就再也没有醒来。那头牛怪了,第二天站在耕过的地里,静静站着,不吃不喝,再怎么吼,再怎么打,它就站在地里望着远方,太阳落山的时候,一头栽在地里也死了。张老汉使唤的一头牛,陪他走黄泉路呢,张老汉也不孤单了。可是,再一想,这张老汉也是苦啊,在另一个世界,还要唤牛耕地吗?爷爷坐在草丛里,几株芭茅草放低身姿,虔诚地听着爷爷述说。

那时候的我,跟在爷爷身后,爷爷说给草的话,我也在听。爷爷对一片草说话,像是和村里的一群老汉拉家常说话,家长里短,不急不火。草虽然不说话,爷爷知道草心里想说什么。风轻轻摇动草,沙沙响。我问,也像是一棵草在问:张老汉是一棵草吗?

爷爷笑笑说:其实,每个人都是一棵草。

几只鸟儿从草丛里飞出来,叽叽喳喳飞走了。我和爷爷坐在芭茅草丛里,爷爷望着远处的山峰出神,我在草丛里与几只黑蚂蚁玩,一会儿用草杆堵蚂蚁的路,一会儿用石块切去蚂蚁的腰肢。直到太阳下山,我才和爷爷回到木屋里。

爷爷是个骟匠,跟动物说话的时候更多一点。我亲眼看过爷爷骟一头牯牛。

那是一个春天。我看见小牯牛跑进春风里,四蹄高扬,腾起的尘土在村头飞扬。山间小路上、空地里,它轻踏小路,好像在跳着踢踏舞。春风是它的,春阳是它的,春天也是它的。我感觉到了小姑牛身上的那一股子牛劲。

这时,爷爷撞了进来,气呼呼地说了一句:你个小家伙,硬是把你莫法了。小牯牛听见爷爷的骂声,站在阳光里对爷爷笑了一下,爷爷也狡猾地笑了笑。小牯牛调皮的瞪着大大的眼睛,清澈、无邪、干净的目光在阳光里闪烁。小牛犊像是在问爷爷:老家伙,你要干啥?

我看见爷爷身后站着几个小伙子,拿着麻绳,拿着粗粗的木棒。它们悠闲地抽着纸烟,满面春风。

爷爷干脆坐在草地上,也拿出一支纸烟抽着。小牛犊哪里知道爷爷正在酝酿一场战斗。一支烟抽完,爷爷把烟头甩得远远的。爷爷跟牛打了一辈子交道,他像哄小孩子一样把小牯牛唤过来。小牯牛用一对刚冒出来的角在爷爷怀里试探着。爷爷抚摸着小牯牛脖子上的毛,使了一个眼色,几个小伙子上用麻绳套在牛的两前脚上,结套的另一头捞在树杆上,爷爷使劲拽着小牛犊的一对角,小伙子用力一拉绳套头,阳光开始猛烈的摇晃,摇晃,“咚”一声,阳光抖动,小牯牛还没反应过来,它已经躺在了草坪上。小牯牛一个劲地挣扎,不停地哞哞叫唤,四个蹄子在地上乱踢腾着。几个小伙子爽朗地笑着:“这家伙劲好大,是个耕地的料子。”

我大声喊起来:“为啥要把小牛儿按倒?”爷爷没有理会我,不急不慢地用一块破布遮了小牯牛的眼睛,再用绳子将它的前脚捆绑结实,小伙子们按牛头的按牛头,拉牛尾的拉牛尾,小牯牛再也动弹不得了。这时,爷爷拿出一把锋利的小刀子,对着刀口吹了几口气,嘴里念念有词:刀儿刀儿锋快,手儿手儿活泛,风儿风儿凉快,牛儿牛儿疯长。刹那间,爷爷二指沾水,弹在牛卵包上,一刀划出一条长口子,用手抠出牛卵根,用细麻绳结套在了牛卵根上,抠出两个牛卵子用刀割去,再把牛卵根送回去,最后用细麻线将伤口缝合。爷爷含一口清水,用力地喷在伤口处,把小刀上的血擦拭在牛肚上,牛肚上立马显出一道道血渍。小刀又恢复一道亮丽的光芒。爷爷长出一口气说:“好了。”然后拍了拍小牯牛的大胯,喃喃道:骟了小牯牛,少了闯祸狂呢……

那个下午,爷爷把小牯牛的两个牛卵子,埋在在半坡上的一棵松树下。爷爷坐在树下,跟松树说话:小姑牛长大了,今天骟了,是头好牛,是犁地的好料子。松树在春风里摇摆了几下枝条,像是听懂了爷爷的话。阳光透过松树枝印在爷爷身上星星点点的光芒,闪烁斑斓。几只鸟儿在松树枝头跳跃鸣叫,附和爷爷说话。爷爷继续说:明年开春,小牯牛就能下田犁地了。明年开春,金黄的油菜花开满山坡,小姑牛再也不得满山坡撒欢乱跑了……

爷爷倾诉完,像完成一件神圣的使命一样,把双手背到后背满足地在山路上走。可我还是怀疑这些植物能听懂爷爷的话。我问:松树听得懂人话?爷爷笑笑,背着手没有回答我。走了一段山路,爷爷说:那棵松树会长成一棵笔直擎天的大树。倒是后来,那棵松树一直顺从爷爷的意愿,长成了村里一棵笔直的风水树。我很是为爷爷那句能看透植物未来走向的话掂量了许久。再后来,我读了日本医学博士江本胜《水知道答案》。文中说,将水放在零下二十五度的冷冻室中,以高速摄像的方式长时拍摄和观察水的结晶,发现水居然有复制、记忆、感受和传递信息的能力,并且有着近似人类的伦理特征。当用同样的两瓶水,对其中的一瓶由衷地说声“出色”,对另一瓶则出言不逊骂句“混蛋”,拍摄出来的图片,竟然显示出两种截然不同的效果,一个晶莹剔透,美得令人窒息,一个乱作一团,像一个晦暗阴森的黑洞。我一下子明白了,原来是这样呀,爷爷把植物当成了一个个有知有觉的生灵了。

爷爷和这些植物说话时,眯着眼睛很享受的样子。他手里卷着一袋旱烟,说一句话,“吧嗒吧嗒”抽一口旱烟。爷爷的话在旱烟里缭绕飘动,植物在旱烟缭绕里肃目静立。植物懂得爷爷,爷爷说话的语气、音调,它们都很熟悉,甚至爷爷咳嗽一声的深浅,它们都能感受到。爷爷也理解植物的苦衷,大多时候坐在植物跟前,用手抚摸着植物的叶子,或者用手撑在植物树干上,像与老兄弟在一起抽烟、聊天。

说到和植物说话,我忽然间又想到了母亲。

记忆就像一部超大的放映机,这情景真实的就像在眼前。母亲坐在草坪上,绣鞋垫。那些野花在悄悄绽开,蜜蜂和蝴蝶翻飞,金色阳光铺满草坪。我离母亲不远处,望着一只停在粉色刺花的花蝴蝶入了迷。翅膀一张一合,那种青春活力的色彩,带着兴奋在阳光的照耀下,显示出了色彩的深沉与明亮,闪动着让我幻想的光芒。当它的翅膀灵动地扬起,向着另一只蝴蝶抒情时,它身体里闪烁出了全部的鲜活和光彩,所有的色彩都在飞闪舞蹈。突然,我听见了婉转千回的歌声,荡漾在我的色彩上面,覆盖了那些色彩的舞蹈。在微风中,在阳光里,在蜜蜂的低语中,在蝴蝶的飞舞里,我听见:“月儿落西下,想起小冤家,冤家不来我家耍,怎能不恼他……”我寂寞的母亲,曾经年轻的母亲,在这片铺满阳光的草地上,回忆起了她那个充满憧憬的黄昏。

母亲一边低头绣着鞋垫,一边低低地对着草坪上所有植物唱着,回味着。长发遮了她的脸,我看不见她的表情,但我感受到了她的笑意。歌声就像熨斗一样熨过草坪上的植物,平缓地落在草丛里,潜伏在时光的褶皱里闪闪发光。那些植物,特别是那些花儿张开耳朵,侧耳倾听,像在牛奶浴场里沐浴过的一样,骤然之间斑斓无比,透明晶亮,精神抖擞。母亲坐在草坪上,唱着年轻时的歌儿,心里就像花儿一样盛开着。

我踏着母亲歌声的旋律,坐在了母亲身边。母亲一抬头,望见是我,歌声嘠然而止,脸一瞬间红了。我说:歌唱得满动听呢。母亲说:小孩家家,懂个啥?

多年以后,我才明白,其实,母亲是在用歌声与身边植物交流。

在乡村植物面前,母亲总是一张笑脸相迎。在槐花繁茂盛开的树下,槐花里绽开的一定是母亲的笑脸,不管母亲如何感叹那一树繁花的短暂,镀了阳光的笑容就像槐花一样,清亮、柔和。在一大片包谷林里,锄包谷草的母亲抬头望我,总是一张笑脸。可又一次,在山间小路上,我和母亲走着走着,母亲背着阳光,在一株禾苗前停下,她抬手抹泪。跟在后面的我不停问她咋了呢,她转身过后,一瞬间变成了一张笑脸,就像山腰的一丛百合花。“母亲的眼睛见不得风。”我说,哪来的风呢?母亲笑了,眼泪一颗一颗流出来,泪水滴在我的小手上,暖和、晶莹。我听见那些风穿过包谷林,漫山遍野的哗啦啦响;我仿佛听见母亲心里排山倒海般的声音,是什么声响,我不知道。母亲也不让我知道。但我感受到了。那门外喜怒无常的天空,母亲就像太阳一样照看着她生活中的一切。她把所有的阴暗都藏好,给予人前的都是明亮的天空。她的生活,更像是在缝补一件衣裳。爷爷身体上有了病痛,她忙着拿去一块布缝上;父亲那里有了抱怨,她又拿去一块布缝上;儿女们那里有了哭声,她拿上一块布缝上。她缝缝补补,把一个家缝补得尽量温馨、和睦。她站在某一个角落,发现那件衣裳出现一丝缝隙,她都要上去精心缝补好。哪怕是掉了一颗塑料纽扣,她也要补上。尽管这件衣裳缝补的花花绿绿,但母亲缝补进了足够多的阳光。

尽管母亲擅长这种缝缝补补,但有时,生活的针尖也要戳痛母亲的手指。一次,母亲与父亲发生了最激烈的争吵,还相互打了起来。母亲的脸被父亲打肿了。母亲去了菜园子。我悄悄跟在母亲身后,看见母亲面对着一窝白菜,眼泪刷刷流出来,自言自语道,这日子还得好好过呢。母亲哭着哭着,就坐在了菜园子的土块上,望着自己亲手种下的那些菜,青枝绿叶,娇嫩欲滴。母亲的一双手,捏着一块小土疙瘩,捏了又捏,她反复和这土疙瘩商量、试探。最后,她笑着对一片白菜说:多好的白菜啊。

还记得每年春天到来的时候,母亲咳嗽不止,她说,熬过春天,这咳嗽病才会好啊。我站在万物萌动的春天里,阳光闪得我的眼睛迷蒙。我看见一些鸟雀扑棱棱从瓦窑铺的灌木丛飞起,一下子带出一片星星点点的绿。这时,母亲的咳嗽就像鸟雀带出的那一片绿一样,在春天的阳光里一日甚过一日。母亲加重的咳嗽,沿着那些小路,沿着那些木屋的窗台,洒在青草丛里,弥漫在澄明的空气里,同时也扑进我的内心。母亲的咳嗽像在我的胸口跑着轰隆隆的火车,使我的胸口也隐隐作痛。

尽管咳嗽,母亲还是要收拾散乱一冬的生活和心思,把那些锄头擦亮,把种子播在田间,把汗水流出来,把秧苗扶正。母亲做这些的时候,还要在空闲时间里把药罐刷洗干净,等那咳嗽在某一夜,或者哪一个早晨到来时,好熬制一副又一副的汤药,用来疏缓春天里身体的某一个角落。

院子里的葡萄树,没有搭架子,粗大的茎干就沿着院墙走。春天一到,都能想到炎夏时一院墙的绿荫,那些葡萄在绿叶中瞪着黑色的眼睛。母亲把喝剩的药渣倒在了葡萄树的根下,我说,葡萄树也咳嗽了吗?母亲笑笑,微风中葡萄树点点头,似乎在说话。

春天在山坡一晃就过去了。山坡上的红茅草长到半人高,包谷苗长到半人高,那些水麻子开始红亮红亮的时候,春天已经悄然过去,炎热的夏天来了。一到夏天,母亲的咳嗽就跑了,跑到母亲身体的后山隐藏。母亲把药罐提到屋外的水井边去淘洗,黑狗跟了去,我也跟了去。母亲用谷草把药罐里里外外刷洗了一遍,就蹲在水井旁抽水烟。不再咳嗽的母亲感觉天是那么蓝,眯着的眼睛里闪烁着喜悦的光芒。母亲说,这个春天又熬过来了。黑狗在水井边转来转去,一不小心,把母亲的药罐拌倒了,黑不溜湫的药罐子一下子摔成了碎片。母亲起身,一脚将黑狗踢跑了。母亲捡起药罐的碎片,甩到了水井旁的竹林里。她想把自己身体里的咳嗽也一起甩跑,用了很大的劲,“唷嗬”一声。

往回走的时候,母亲轻松了许多。

许多年过去了,我才觉得,爷爷和植物们说话,母亲和植物们说话,不单单是为了找到一个倾泻情绪的出口,其实,他们都需要一个忠实的倾听者。

或许,我们每一个人都能像这些植物一样学会倾听,我们的生活会美丽和轻松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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