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陈彦长篇小说《装台》
李 汀
在电视剧《装台》热播后,我细细读完了陈彦的同名长篇小说《装台》,我深深被他塑造的小人物刁顺子吸引了。刁顺子这一群人物不停在我眼前晃动,他们的苦乐忧伤刺痛了我,他们卑微身上闪耀的细魄光芒震撼着我。
《装台》细致入微地刻画了小人物的生活褶皱。《装台》一点一点把人物的悲哀、喜乐从这些生活褶皱里,用长镜头表现出来,用小钳子扒拉出来,蜷曲的生活,纠结的人生一下子呈现出来。让读者深深体会到生命的厚重,感触到了挣扎于生活褶皱深处的各色人等。《装台》多次写到小蚂蚁。第一章写刁顺子看蚂蚁搬家。“这些小家伙,多数都用两个前螯,托举这比自己身体笨重得多的东西,往前跑着。”刁顺子把跑散了的小蚂蚁扫进灰斗里,然后拿到蚂蚁队伍前,轻轻倒了进去。他还说了一句:“唉!都可怜,还都不是为一口吃的,在世上奔命哩。”从这些细节描写中,我感受到了小人物悲悯小蚂蚁就是悲悯自己的那种心理。第十三章又写刁顺子和蔡素芬看蚂蚁搬家。“发现这儿的蚂蚁,比城里的蚂蚁大,野。……有的面对重物,是扛起来,又跌下去,跌下去,又扛起来,反正死不丢弃。素芬就哀叹说:‘何必呢,扛不动要硬扛。’‘看你说的,也许家里还有几张嘴等着呢,不扛能行吗?’”看到这里,我被震撼了,有一种想哭的感觉。这种不动声色的刻画,丰满了人物的形象和心理,表现出了一种文字的冲击力。小说最后再次写到小蚂蚁。小说有许多小场景的描写,小寺院、小阁楼、小村庄等像一幅油画一样在读者面前展开,更像是一部微型电影在徐徐展现出来。我从中感受到了油画的瓷实质感,还有光影的交错叠加。在一幅幅油画里,一部部光影里,刁顺子这一群小人物活灵活现起来。刁顺子不失为中国长篇小说中典型人物形象。
《装台》逼真平实地刻画了小人物的心理活动。鲁迅说:“要极省俭的画出一个人的特点,最好是画他的眼睛。”显然,鲁迅在这里所说的“画眼睛”是说的人的心里活动。因为眼睛是心灵的窗户。我以为《装台》对小人物灵魂开掘之深,是刻画小人物灵魂的巅峰之作。小说成功刻画小人物那种纠结的心理活动。第四十九章写两个女儿打架后,刁顺子到打架现场后的一系列心理活动。“他没有任何拿人的武器,这么多年来,他就是用自己的低下、可怜,甚至装孙子,化解了很多矛盾,解决了一个又一个不好解决的问题。”“他都不敢回想,为了这个家,也为了这个女儿,自己所受的屈辱和淌下的血泪,但毕竟没让她过上她想过的日子,到现在还连对象都找不下,他也就生着一份深深的歉疚了。”刁顺子一辈子都在这种往返纠结中生活。小说精彩描写了小人物自慰的心理活动。第二十七章刁顺子替惹祸的墩子下跪长夜。“实在痛得不行,酸、麻、僵、胀得撑不住,就拼命往好处想,跪好了,家庭就和睦了,素芬就能待下来了;跪好了,菊花就能找个好婆家了;跪好了,韩梅毕业也能找下好工作了。”到了这个时候,刁顺子都还在别人着想,甚至还在为那条断腿狗着想。甚至他还在为墩子在心里默念:“菩萨保佑,墩子绝对不是故意的,他是个没心没肺的人,绝对没有跟神仙较劲的胆量,二十六七的人了,还找不下媳妇,狗日的是憋不住,水枪自动爆裂了,还请菩萨大人莫要计较小人的过错……”从这些自慰的心理活动描写里,不断丰富了人物形象。《装台》运用手术刀一样的笔触深入人物内心世界,探微索隐,不断挖掘出了人物内心世界的一些隐秘,让读者引发思考,让读者为故事中的人物扼腕叹息。
《装台》匠心独具塑造了小人物的独特精神向度。刁顺子为炫丽的舞台装饰,却装饰不了自己的生活。他的生活混沌繁杂,时时遭遇欺凌、侮辱、损害,但他仍然在担当、负责,坚守着自己生命中的那一点尊严。小说难能可贵的是描写出了刁顺子“一地鸡毛”一样的生活里,却无处不闪耀着普通人的光芒。塑造了刁顺子认真负责的精神。“装台队伍里,还来过一个借暑假打工的大学生,走时给别人说,别看顺子这人不起眼,但在他身上,还有一种叫责任的东西。瞿团也说过这样的话。”这是刁顺子的精神支柱,这也是他的精神高度,哪怕再小的事都要“负责”。塑造了刁顺子为他人的精神。刁顺子打完吊瓶,到底还是不顾医生护士劝阻,悄悄出去给人拜年了。刁顺子每年都要去看自己的小学老师。朱老师是这样说刁顺子的:“顺子,你是刚梆硬正地活着,该你养的,不该你养的,你都养了,你活得比谁都硬朗周正。”在刁顺子带的那一群装台队伍中,他不多占,也不捡任何便宜,他在队伍里赢得信任,他在这个行当干得风生水起。作者通过对话,通过心理活动的描写,揭示了刁顺子的内心隐秘,也写出了刁顺子的灵魂。作者没有一味把刁顺子塑造成一个完美的普通人,而是有血有肉、有欣喜也有悲苦的一个实实在在的人。也许刁顺子就是无数打工队伍中的一员。他下苦,他也享受;他下跪,他也恋爱;他赌气,他也伺候:他善良,他也软弱;他有大爱,他也有无奈……“顺子基本就像人家的下饭菜一样,搓出圆的,就是圆的,切成方的,就是方的,用农村话说,干得下作得很。”刁顺子想把家庭建设好、维护好,可又有许多许多无奈。实在没办法,他就给两个女儿下跪。刁顺子这个人物“小得不能再小了,”但他在读者心里又“大得很。”精神立得大,灵魂挖得深。每一个读者都会记住刁顺子的“小”,小责任、小家庭、小行当。
《装台》运用绝妙隐喻的手法,为小人物形象添色不少。小说第六十章描写刁顺子在舞台上演狗,读来没有牵强之感,更没有硬植入之感,而是恰到好处,深刻揭示了人生中的许多无奈。“狗终于出场了,连顺子也没想到,‘它’一出场,就又赢得了暴风雨般的掌声……人真是个无师自通的家伙,没有任何人要求,‘它’竟然在山坡上,还晃了几下脑袋,因为他觉得,那一定是一个十分讨好的举动。”“五十多岁的他,借着演狗,美美享受了一次,这一生,只有被人贱看、呵斥的份儿,从没如此高尚,尊严地活过一天,他在充分享受,享受的过程是有音乐伴奏的”。然而,最后一次刁顺子竟然彻底演砸了,闯下了大祸。他忽然在台上变得轻狂得意起来,不该摇尾时摇尾,不该露脸时偏要露脸,引起一片嘘声,遭来了一片骂声。“你连一条狗的自控能力都没有,真是太悲哀了,太悲哀了……”刁顺子串演狗,超越狗的本位,企图喧宾夺主。读来个中意味真是无穷,一个狗角色,其实是揭示刁顺子无奈人生。小说第六十一章描写刁顺子梦见蔡素芬在海上漂流,第六十五章描写刁顺子梦见人变成了蚂蚁,自己也变成了蚂蚁。这两个梦的描写,窃以为也是最深刻的一笔。特别是描写蚂蚁的对话,真绝。“你咋是那么一副点头哈腰的可怜相,都不怕把腰闪了。”“我们这儿凭本事吃饭,没谁搞这个下三烂的事情。……都是干出来的……”小蚂蚁拼命扛东西,小蚂蚁团结如一家人,“一个都不能少”。这小蚂蚁不就是我们人吗,真是蚁如人生,人如蝼蚁啊。《装台》的隐喻绝了。
陈彦的《装台》装点了小人物的心灵境界,也装点了我们读者的心灵空间,那细魄的光芒会照耀我们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