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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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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3/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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虫虫的世界

虫虫的世界,我们了解多少?

                            ——题记

蚂蚁

小时候,我仔细观察过蚂蚁搬家。夏天,夕阳染红了山坡,满山坡的鸡蛋黄,耀眼得很。我蹲在一棵核桃树下,一队蚂蚁正从我的脚下浩浩荡荡开过来了,它们头上托举着各种各样的东西,有白色的虫卵、有灰色的土粒、有黑色的果核、有透明的苍蝇翅膀、还有举着蚂蚁尸体的,它们正从一处沟渠的巢穴往一处土坎的洞里行进。

夕阳照在蚂蚁队伍里,透明,泛着一层晶莹的光。

高朗的天空,飘荡着瓦瓦云。

黑压压的蚂蚁队伍行进得十分整齐庄严。突然,一只蚂蚁头上举着的白色虫卵滚下了山坡。其实,就是跌在了一个土疙瘩缝里。我想,在蚂蚁这小家伙眼里,这可能就是一段山坡了。小蚂蚁停在土疙瘩边上,摆动前螯,拉开喇叭筒喊:过来帮下忙,我的东西滚下坡了。一会儿,跑过来了两三只蚂蚁,它们用前螯试探交流,一只蚂蚁还趴在它耳边,耳语了几句,像是安抚小蚂蚁不要着急。小蚂蚁感激地点了点头。一只身体黑亮、两只前螯显然要粗壮些的蚂蚁,下到土疙瘩缝里,用前螯举起虫卵。小蚂蚁高兴地拍着掌,接过虫卵,又重新上路了。

夕阳从核桃树叶隙缝里密密落下来,星星点点摇曳着。

在一处斜坡上,一群蚂蚁正推着一截蚯蚓上山。我小小的心里,听见它们嘿哧嘿哧推着,像好几个大人在抬着一截木头一样。它们步伐一致,都用前螯死死咬着蚯蚓光溜溜的身体。右边的一队显然要吃紧一些,用前螯咬着,还把身体也靠上去,防止蚯蚓身子滚动。左边一队用前螯咬着推动蚯蚓身子。就这样,一群蚂蚁抬运着蚯蚓艰难上山了。可就在即将运上一段大路的时候,却发生了事故。那是一瞬间的事情,我从坐着的一块石头上弹起来,连连惊讶叹息。怎么搞的,怎么搞的呢?原来,在一次斜坡上,右边一队蚂蚁终没有坚持住,蚯蚓整个身子突然向右边倒去,任右边的兄弟姐妹如何顽强撑持,蚯蚓身子还是向右边滚了几个翻身。滚动的身子把右边兄弟姐妹压的七零八落,左边的兄弟姐妹有的用牙齿死死咬着翻动的身子,有的被弹出去好远,有的还在泥土里四脚朝天的拱动,有的沉沉地一动不动趴在那里。翻动的蚯蚓身子停下来的时候,我小小心里仿佛听见一群蚂蚁撕心裂肺的喊叫,震动了整个山坡。

夕阳快落山了,一抹夕阳在山巅亮着,一群飞鸟在山顶飞起盘旋。

我简直被惊呆了。摔得到处都是的蚂蚁,一会儿又围拢过来,围在蚯蚓身子边,摆动触角相互问候,贴在耳边相互耳语,瘸着脚挣扎的,抱着头喊叫的。紧接着,就有蚂蚁又用前螯咬着蚯蚓的身子了。一个、两个、三个……又都围在蚯蚓身边,站好了队伍。我听见那只黄黑的大蚂蚁喊一声:站好了,站好了,一二三,起……蚯蚓身子又被抬运起来。它们又奋力朝大路上行进。

我手心全是汗水,手里攥着的一根小木棍,想帮小蚂蚁把蚯蚓搬到大路上去。看着小蚂蚁的顽强,我第一次没有打乱它们的阵型,静静看着它们,看它们艰难举着、爬着。我默默祝福它们,再不要有任何闪失,顺利把它们的美餐搬回家去。

这时候,我家黑狗跑过来,依偎在我身旁,和我一起看蚂蚁搬家。它伸出舌头,舔了舔我的手指。它看见一群蚂蚁在搬动一截蚯蚓,它喘着粗气,向着夕阳吼了几声,声音空旷辽远,落在山沟里,落在核桃树枝叶上,干枯的几片核桃叶打着璇儿在空中飘荡。几只乌鸫鸟停在核桃树枝上,在风中摇荡,它们拍打着黑色的羽毛,低叫了几声,突然,一只乌鸫鸟从核桃树上俯冲下来,叼起蚂蚁群里的那一截蚯蚓,低飞进了远处的灌木丛。我还没有反应过来,黑狗狂吠着冲过去。黑狗没有见到乌鸫鸟的影子,只好喘着粗气回到我身边。我摸了摸它的头,像是安慰。

再看蚂蚁群,蚂蚁队伍还在整齐划一行进着。

这是珍藏在我心里的一幅蚂蚁搬家图,或者说是一场原生态的微电影,每当我焦躁不安、清冷空茫时,一群蚂蚁就在我眼前浩浩荡荡开过来,它们或托或举,平静地忙碌着。这种时候,我仿佛能听见它们窸窸窣窣细小的呼吸,那声音如此空寂,如此静穆。

我们很多时候,总是随意踩死脚下的蚂蚁,觉得蚂蚁没什么了不起。听过一个故事吗?也许这个故事可以让我们对小小的蚂蚁肃然起敬。说在南美洲的草原上,一场大火把无数蚂蚁逼得节节后退,火的包围圈越来越小,渐渐地蚂蚁似乎无路可走。然而,就在这时出人意料的事发生了:蚂蚁们迅速聚拢起来,紧紧地抱成一团,形成一个蚁球滚动着冲出火海。在噼噼啪啪的燃烧响声里,居于火球外围的蚂蚁被烧死了,但更多的蚂蚁却绝处逢生。

那是怎样的绝处逢生?我们人,其实不如蚂蚁。当我们看见一群蚂蚁在忙着搬家奔波时,我们能否还有小时候那种小小的崇敬感呢?

 

长虫

长虫,就是蛇。

蛇总是那么诡异,总是在我毫不设防的乡村小路上窜出来,霸道地长条条横在小路上。记得一次,上小学的我们,夏天雨后,小路泥泞,天地有了豁然开朗之感,天高地阔。一蛤蟆跳到小路中间,蹲在一小石块上,小下巴一鼓一吸,呱——叫声在小路上低沉展开。呱呱——又一声,声音低沉中夹杂着一丝警惕。原来,蛤蟆不远处的林梢下,一条乌蛇悠悠摆动身体,一点点靠近蛤蟆身后,蛤蟆一动不动,像是被蛇吸住了。近了,近了。我想喊:呆蛤蟆快跑啊。我紧张地张大嘴,却喊不出来。近了,乌蛇张着血口,一口吸住了蛤蟆的后背。蛇紧紧吞住蛤蟆,蛤蟆一个劲鼓着气囊,用爪子抓扯空气,想要挣脱。乌蛇吞住蛤蟆,头向前仰一下,再吞进去一点。最后蛤蟆被乌蛇一仰一吞进了肚。我和狗娃子躲在小路枫香树下,没出一点声响。乌蛇吞了蛤蟆,慢悠悠仰着头,消失在了杂树林中。我们半天回过神来,赶快一路小跑出了杂树林。

在平静的小路上,我和狗娃子开始议论起来。狗娃子问我:那条长虫就那么横吞了癞蛤蟆?

我点点头,轻声感叹:就是啊,狗日的,厉害呢。

狗娃子说:长虫,这个东西,不打就算了,要打就要打死,不然,它要回来报复你的。

我满脸疑惑:难道长虫记得路回来,长虫记得住打它的样子?

狗娃子不再作声,我们默默走了一段山路。那天夜里,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一条五颜六色的蛇缠绕在我身上,冰凉、柔软、骇人的感觉让人窒息,一颗心悬在喉间。蛇微笑,我愈加害怕。蛇柔软,我愈加紧张。蛇身闪耀,我愈加黯淡,感觉天都要塌了一样,低低压在我的胸口。我想要呼喊,却怎么也喊不出声,蛇万般妩媚,一遍又一遍温柔地喊着我的名字。啊,蛇怎么知道我的名字?蛇直立起来,婀娜多姿的身子,清秀的脸庞,站在村头洋槐树下,拿着一枝红花,原来蛇成了秀儿。我松了一口气,问:秀儿,你是长虫吗?秀儿嘿嘿笑,像一道五彩闪电一样飞向远处的树林。

从此,我对上学山路的温暖产生了怀疑,我再也无法像以前一样在山路上蹦跳,我警惕地走在山路上,生怕遇见那横亘山路的蛇,生怕一不小心就踩上它扭曲的身子。蛇像是随时随刻尾随在我身后的一个尾巴,我怎么也摆脱不了。

这年暑假的一天,母亲让我去红苕地里割红苕藤子,茂密的红苕藤子覆盖,已经看不清红苕的垄沟,绿油油的一地藤子,像一展而平的绿毯子,偶尔一两束狗尾巴草丛绿毯子中冒出来,在微风中摇曳招手。我吹着口哨,心情不错,割完一窝红苕藤子,就露出一截红苕垄沟来。割到第三根垄沟的时候,一条小花蛇扭曲着身子躺在垄沟里,我脑袋轰隆一声,没有敢喊出声来,而是悄悄退后了几步,我下意识地把镰刀抱在怀里,也想紧紧抱住自己。我呆呆站在垄沟里,不知所措。小花蛇还在慢慢扭动身子,把红苕藤子拨弄得沙沙响。我慢慢蹲下身子,捡起一小石块投向小花蛇,小花蛇扭动了一下身子,又静静停在红苕藤子下面,它好像在等待什么。我再次投了一小石块过去,我想把小花蛇吓走。可是,小花蛇再次扭动了一下身子,又躲进红苕藤子下面,一动不动了。我急了,捡起一块大石头,狠狠砸了过去,红苕藤子砸成了两截,红苕叶子砸得粉碎,小花蛇也还在挣扎。我耳边响起一个声音:要打就要打死。于是,我满头大汗,又捡起一块大石头,向小花蛇砸去。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哪里来的那么一股子狠劲,小花蛇彻底砸死了,身子还微微颤动,伴随而来的是一股刺鼻的腥味,我掩着鼻子,想要呕吐。我赶紧把割好的红苕藤子装进背篓里,我要回家,我得赶快回家。我的双腿在突突颤抖,艰难背上红苕藤子,一进院子,把一背篓红苕藤子甩在院坝里,看见母亲,我“汪”一声哭了起来,母亲问我:咋了,咋得了?我断断续续对母亲说:我把——一条长虫打死了?母亲也是一脸惊恐,问我:没有被长虫咬嘛。我摇摇头,母亲笑着说:见蛇不打七分罪,我娃长大了嘛。

我比蛇咬了还要难受,我身上好像有千条小花蛇爬在身上,浑身不自在,特别是那挥不去的腥味,总还在我的鼻尖回旋,胃里上下翻腾着,最后,我把早上喝进肚里的苞谷珍珍饭吐了一地,黑狗摇晃过来,两口吞进肚里,舔着嘴唇趴在老梨树下乘凉了。我气愤极了,真想跑过去踢黑狗几脚。

此刻,我像犯下了一宗不可饶恕的罪,惶惶不可终日。我去屋后茅厕,也要小心翼翼,生怕那斜坡上钻出一条蛇来。我甚至怀疑木房子的安全,觉得房子的墙洞里会隐藏蛇,房子的柱梁上会缠绕蛇,房子的瓦背上会趴着蛇。我的天啊,我不知道在哪一刻,哪一个地方,哪一次走路,哪一次转身,哪一次抬头,就会与一条蛇相遇。

那也是一条乌黑的蛇,乌梢蛇,它将身子盘成一圈,埋着头,一动不动,在苞谷地里核桃树下。我本来要去摘核桃,享受一下鲜核桃的味道,刚走到核桃树下,就发现这条乌梢蛇。我感觉有一股风从它身上袭来,穿透我的骨髓,我往后退了几步。我猫着腰,它还一动不动,像是在等待那呼啸的一刻。我赶紧后退着撤出苞谷地,跃上小路的时候,我与村里哑巴张二娃撞了一个正着。张二娃见我慌慌张张的样子,我指了指核桃树。我领着张二娃来到核桃树下,他见到蛇很是兴奋,他蹑手蹑脚退出来,找来一根长长的树杈。再次进到苞谷地里,说时迟那时快,张二娃用长长的树杈紧紧压着乌梢蛇的脖子,乌梢蛇遭到突然袭击,赶紧用身子像藤缠树一样,把树杈紧紧缠住。我看得手捏出了汗,身子定定立在那里。乌梢蛇被激怒了,嘴里发出咝咝的声音,它努力张着嘴,像是在咆哮。这时,张二娃走上前去,自如地用右手紧紧捉着蛇的头,左手抓住蛇的腹部。好了,蛇已经在张二娃手上了。张二娃晃晃悠悠走了好远,转身招呼我,我才从幻觉中醒来,浑身大汗跑了过去。张二娃回到家里,让他父亲帮忙用细麻绳绑了蛇的头,然后一只手抓住蛇的尾巴,狠狠在空中抖动,蛇的头要伸起来的时候,再抖动。抖动三四下,再次把蛇的头抓在手上,把绑好的蛇头固定在木柱头上,一只手拿小刀,一只手抓住蛇的尾巴。只见小刀在蛇身上划开一道口子,血渗出,顺着刀口成了一条直线。在蛇的腹部,张二娃用手抠出一粒拇指大小的东西,是只蛇胆,张二娃提在手里,一丝阳光打在蛇胆上,蛇胆滴出一滴血滴,浅浅印在院坝上。张二娃嘿嘿笑了,把蛇胆丢进嘴里,哽了哽脖子,吞了下去。蛇身直直垂在木柱头上,血从蛇尾一滴一滴滴出,蛇身还在微微颤动,像极了一个大大的颤抖的感叹号。我大气没出,心里紧紧的,身体肌肉紧紧的,眼睛紧紧的,呼吸紧紧的,看完这一切。我一屁股坐在张二娃院坝里,也控制不了自己双腿的颤动。张二娃兴奋地剖蛇,最后,宰成一小段一小段,煨在土罐里,一村子都能嗅到扑鼻的蛇肉清香。

长大后,很少见到蛇这个东西。读到蒲松龄的《蛇人》,感叹其蛇乖巧报恩,这段文字一直在心里记着:“蛇,蠢然一物耳,乃恋恋有故人之意,且其从谏也如转圜。独怪俨然而人也者,以十年把臂之交,数世蒙恩之主,辄思下井复投石焉。又不然,则药石相投,悍然不顾,且怒而仇焉者,亦羞此蛇也已。”

一天,偶尔听了民乐合奏《金蛇狂舞》,明亮上扬的音调呈现出欢乐、昂扬、奔放的情绪,我为之一振。随着乐曲我的身体慢慢舒展开来,有一种欢乐从心底流出。乐曲的强与弱、锣与鼓、吹与弹、领奏与合奏融合、连接,一下子把人带到了锣鼓喧天、兴高采烈的场景里,仿佛一条条狂舞的金蛇就在眼前。

不知咋的,竟然听得我有点点泪花在眼里闪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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