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被一阵鸟叫声叫醒。窗下,侧耳躺在床上倾听,叽喳声、啾鸣声,低语的、高歌的,快快点、起起早,咕咕咕、突突突,亲爱的、你好你好,宝贝儿、快快点,顺风顺水的、快黄快割的,莫急莫急,悠悠的、听话的,学坏了学坏了、不坏不坏……听着听着,在心里这么胡乱翻译着鸟叫声,我“噗哧”一声笑出了声。妻被惊醒了,问:“做梦了?”我答:“鸟叫呢。”妻咕噜了一句:“又做梦了。”翻身又呼呼睡了。我再也睡不着,一骨碌爬起来。
住在城市十三层的高楼,哪来的鸟叫?我纳闷地拉开客厅窗帘,天麻麻亮,模模糊糊看得见近处高楼街道,隐隐约约看得见山边的一肚白,朦朦胧胧看得见各色灯光闪烁。鸟在哪里呢?没见鸟影,但有鸟叫声清晰地传过来,“我——我——爱你”,不知是哪只鸟儿歌唱了一句,接下来,就有“爱你——爱——爱你”的大合唱。这是什么鸟儿的叫声?像一对懂事的夫妻在一唱一合,更像一群懂事夫妻的大合唱。我站在窗前,简直惊呆了,屏住呼吸听着。一缕阳光照过来,有鸟儿叫开了:“欢迎、欢——欢迎”,阳光一惊,落在鸟声里,落在高楼的隙缝间,阳光笑开了花。一丝风跑过来,鸟们也感受到了,叫嚷着:“莫急急、莫莫急”……“慢——慢——慢”,好像是在应对着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雨,有序指挥、沉着应对。偶尔几声狗吠声落在鸟声里,鸟叫狗吠,把我一下子带离城市,回到乡村。鸟叫和狗吠都是乡村的门铃,它们何时进的城?一只鸟飞上我家的窗台,有节奏地发出叽叽喳喳的声音,两只黑黑的小眼睛望着我,我试图一动不动,生怕自己的呼吸大了,吓着了这个窗台上的生灵。我甚至不敢眨动一下眼睛,害怕眼眨毛一扇动,它就飞走了,我们就那样定定望着对方,一只鸟读着一个人的眼睛,一个人读着一只鸟儿的眼睛。随后,它张开双翅,腾空而起,停歇在楼宇间的树木上。
我赶紧下楼,循着鸟停歇的方向找去。原来我楼下是一块不小的密林,长着密密麻麻的杂树,一些构树、桂花树、香樟树、还有白杨树,还有几丛人高的迎春,还有几垄七里香。构树上绽出圆球一样的花和毛毛虫一样的花穗来,正是鸟儿的好吃食。香樟树的枝叶间冒出一颗颗小青果,密密挂在枝头,任由鸟儿们啄食。迎春花还在零星绽放着小黄花,七里香的枝头却结着黄褐色的小果子,鸟们在这些草木间窜行飞翔。草木繁盛,空气清新,鸟雀云集,嘤鸣不绝,人置身其中,恍惚到了寂静的山林。城市里还有这么自由生长的杂树,还有这么一处树与鸟儿和谐相处的佳地?
几只鸟儿栖息在一棵高大的香樟树上,“滴溜儿,滴溜儿”叫,我仰头望它们,却被香樟树叶散发的甜香迷住了。香樟叶的浓香和晨光一起倾泻而下,瞬间将我淹没,我大口大口呼吸着。在我老家山里,香樟树总是生长成如伞如盖的气度,老院子里总有一棵老香樟树做风水树,很多时候,我在香樟树婆娑的绿影下眺望一层层坡地和蜿蜒的土路。或者,呆站在树荫里仰望香樟树上的那一只喜鹊窝,男喜鹊和女喜鹊正为即将出生的小喜鹊翻飞忙碌,嘎嘎叫个不休。眼前这一棵香樟树,正枝叶茂盛,正值青春年华,枝条茂密,叶片层叠,一棵树年轻的生命,一棵樟最好的年华。清晨阳光在樟树叶上流光溢彩,小小的鸟儿躲在香樟树枝叶间“滴溜儿,滴溜儿”叫,五彩叫声在枝叶间传递。树是没有语言的,鸟儿的叫声为树代言。鸟儿最懂树,鸟儿最理解树的成长。一棵树如果没有鸟儿的叫声停歇,那是多么孤独的一棵树,树成全了鸟儿婉转的鸣叫。
云雀,云之上的雀鸟。我脱口而出。几只云雀啾啾叫着。我赶紧打开手机,搜索鸟的叫声,点击云雀的叫声,拧大音量,手机立马响起一连串“啾啾啾啾啾啾”的笛音。香樟树上的几只云雀听见这熟悉的叫声,先是偏着小脑袋,仔细分辨着我手机里发出的声音,沉默一会儿,又急切地合唱开来,声音此起彼伏。叫了一阵子,又偏着脑袋听,随后展开双翅,飞进了密林里。难道它们听出了我手机里的假声,我立马关了手机里云雀的声音。我确信,每一种鸟都有自己的语言,都有自己表达的方式,声长声短,高歌低吟,人未必能懂,人未必就能欺骗得了这些精灵。
太阳慢慢升起来,密林里能见一丝丝的阳光在动,多么好的阳光,干净、纯粹、清新。
一群绣眼儿在七里香灌木丛里跳跃啄食,听见我走拢的脚步声,齐刷刷从地上腾起,飞上茂密的桂树林里。它们在树枝间敏捷地穿飞跳跃,白色绒状短羽环绕的眼圈,闪烁着一双滴溜溜圆的小眼睛。绣眼儿,绣眼儿。我真想把它喊出声来。黄褐色的羽毛在绿色的桂树枝叶间翻飞。“滑儿,滑——儿,滑——儿”的叫声,婉转动听。它们是在叫一个人的名字吗?是在心里呼喊一个人吗?有一种鸟,在我的老家杨家河村,清明节前后在山林里,长一声短一声地呼唤“惠——娘,惠——娘”的鸟儿,像在寻找失散的亲人,叫声清脆而凄凉。相传一对相爱的恋人,男子家穷而遭到女孩父母反对,男孩勤奋读书以求改变命运。不幸的是他赴考归来,发现女孩在被迫嫁人时殉情而死,男孩疯了一样到处寻找,最后累死,变成了一只鸟儿,仍不忘恋人“惠娘”,在青山绿水间一声一声呼唤,声嘶力竭,啼血而死。这绣眼儿“滑——儿,滑——儿”在城市里呼唤,“滑儿”进城了吗?
桂树是八月桂,开花还有些时日,要是一树的金色小花绽开,黄橙橙的一片,这些绣眼儿在浓郁的香气里啾鸣,这一声一声的啾鸣是金色的桂花首先接住,落在一簇簇的桂花上,是落在最洁净的地方,也是落在最温柔的地方。谁能听懂这鸟声?这高一声低一语的鸟叫声落在花上的样子极轻极细,只有这花的耳朵对这鸟叫体察极敏。鸟叫声落进桂花的耳朵里,那声音迅速滑进耳朵深处,这声音接得多了,桂花小小的耳朵接满了,风一吹,鸟叫声和桂花一起滚落在大地的怀抱。桂花落了一地,鸟叫声滚了一地。
我继续往密林深处走,听见斑鸠的叫声:咕,咕,咕。
一对斑鸠在我前面的迎春花丛里,头一点一仰地踱步。斑鸠很恩爱的,见不到形单影只的斑鸠,无论在那里,它们都是出双入对。女的踱步,男的跟随;男的飞上枝头,女的一定展开双翅紧跟跃上枝头。多年前在乡村,会经常看见斑鸠在田野里散步,它们不会理会那些捣乱的风,风把灰尘吹起来,把落叶吹起来,绝对把在田野散步的斑鸠吹不散。我坐在密林的一块石头上,静静地看着这对斑鸠。它们一会儿一前一后,一会儿一左一右走着,落叶沙沙沙响。斑鸠机灵得很,我想靠近它们一点,轻轻抬脚走在落叶上,我像一只蹩脚的猫一样,一步,再一步;一小步,再一小步,慢慢向它们靠近。晨光里一只斑鸠警惕地转头看了看我,咕——咕咕,来人了,于是它们赶快一前一后飞上树枝,颤颤巍巍站在树梢上摇来摇去,像在荡秋千一样。我尴尬地笑了,斑鸠咕咕咕咕回应着,它们是在笑话我吗?
一群柳莺在茂密的构树枝梢上翻飞跳跃。柳莺身材娇小,双翅流畅,飞翔起来一突一进,有时也在风中滑翔,喜欢群居,一群群飞翔,一群群栖息在树枝上鸣叫,声音清脆,像一粒粒干脆的豌豆掉进玉盘的声音。“简——叽叽叽叽”。柳莺有暗绿柳莺、黄腰柳莺、灰喉柳莺、棕眉柳莺、双斑绿柳莺……构树上这一群是哪一种?是黄腰柳莺,还是棕眉柳莺呢。在我老家杨家河村黄腰柳莺多一些,也叫绿豆雀。它们一身橄榄绿色,腰羽黄色,像缠着一缕黄带,双翅有两条深黄色翼斑。冬天的时候,它们一群群停在老屋后的竹林里,瞅准时机,一群群俯冲进菜地,啄食青菜。一有响动,立马腾飞进竹林,“简——叽叽叽叽”闹腾。我向构树林走去,一群群的柳莺,见人去,集体“简——叽叽叽叽”飞上了高大的香樟树。
这些鸟儿共同居住在密林里,比人更熟悉时序,预知险夷。这个密林虽然处在城市楼宇间,像楼宇间的一道屏障,但少有人穿行其间,也不见汽车喧嚣。鸟儿选择这块城市密林,像人一样首先是寻找没有危险、适宜栖息的地方。云雀、绣眼儿、柳莺生活在这密林里,甚至还有好多叫出名字的鸟儿,它们彼此歌唱欣赏,它们彼此互动交流。记得我原先居住这个城市的一处老院子里,房子前后都有一大片树木,低层的楼房掩映在树荫里。每天黄昏,夕阳染红树林,一群群外出的鸟儿就要回到树林里,它们一群群落在树林枝梢间,树枝摇动,树叶翻飞,它们叽叽喳喳叫着,像是在吵架。一群群不同种族的鸟儿飞来,撵起另一群鸟儿,一直持续到夕阳落山。其实,我一点也不奢望翻译鸟儿们的语言,世间的好多美,更多是这种源于多元和各尽其美的和谐。
不知何时,密林里飞进一群相思鸟,它们小巧玲珑,鸣声悦耳。我一直觉得相思鸟是鸟类中最漂亮的了,它们尖尖的小嘴儿抹上一点嫣红的唇膏,背羽是橄榄绿色,脸淡黄色,两翅红黄相间,小脑袋和胸脯的绒绒细毛略带橙黄色。羽衣华丽的相思鸟,在我老家,却有一个再俗不过的名字:猪食拐拐。它们一群群栖息在老家房前屋后竹林或树林里,看见女主人喂猪离开猪圈,它们就一群群跳进猪圈,啄食猪槽里的猪食。有时猪会用长长的猪嘴拱它们,可它们精灵得弹跳起来,又落在猪槽啄食。更多的时候,猪懒得理会它们,只顾“嘭嘭”吐吃。猪吃完,去一边躺睡。这相思鸟齐扑扑跳进猪槽啄食边边角角的剩猪食,石猪槽被啄食得干干净净,在阳光里泛着石头的光芒。这个城市楼宇间的密林里,没有猪食,是什么吸引了这群相思鸟?是阳光,是密林的气息,还是什么隐秘的东西?
我自然无法猜度鸟儿的忧愁和欢乐,它们的来和去,我也无法预知。但每一只鸟都有一个自己的世界,我做到尽量不去打扰它们就好了。穿过这个城市密林,是喧嚣的城市街道,是无数没有翅膀的人流和高楼,每天清晨,我多么愿意城市的每一栋高楼都是被喋喋不休的鸟叫声叫醒,每一个熟睡的人都是在鸟叫声中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