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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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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01/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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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条河流的成长

站在村头杨家河边,父亲指着潺潺溪流问我,这一村子全靠这一条河,河流会老吗?

我说,没听说河流会老吧,人死了,河流却还在。父亲还问我,那你说,河流长年这么流着,就不累吗?我诧异地说,河流也会累吗?它累了是什么样子的呢?父亲笑笑说,年轻的时候,总觉得这河流是用不完的,如今老了,突然就觉得它也老了咋办?

父亲还说,还记得村头那口老井吧,十来户人家吃水全靠那口老井,吃着吃着,不就老了,不就累了,老井只够一两户人家吃水了。这河流啊,该和老井是一样的。

是哈,我家从老院子搬到山下,就是因为老井快枯了,爷爷在山下找到一口山泉水。泉水从岩石缝里渗出,绕过一棵老板栗树,从老板栗树下冒出来,爷爷在树下用厚石板厢了一口井,井底铺上一层过滤的沙子,泉水收纳进了井里,一井水清澈见底,像一颗水灵灵的蓝眼睛。有了井,才找人筑了地基修了新房。从此,我家不再一早起来,站在老井去排队等水。原来,老院子十来户人家的孩子每天早上第一件事就是去老井旁排队等水,那井是真老了,水瓢在井底舀一瓢起来,水瓢在井底与沙子撑得“咯吱咯吱”响,像老牙磕到一颗小石子一样难受。舀起来的水还浑浊,要在水桶里净化一阵,才可以用来做饭。井旁等水的孩子推搡挤兑是家常便饭,都想排在前面去。有一次,小荣蹲在井底石头上,舀满了一桶,又帮站在后面的秀儿舀。我们不干了,纷纷把石子往水井里扔,还齐声骂他:狗日的小荣不是人,半夜三更敲东门,东门敲得嘎嘎响,提着裤子找队长,队长问他什么事,他说屁眼儿长个刺……小荣一声不吭,帮秀儿舀满一桶,从井底出来,长长出了一口气说,老子屁眼儿就长了个刺,哪个再去蹲那石头,哪个就烂屁眼儿。抢着去井底的,赶紧往后推了一步。还是东娃子力气大,跳进井里,把井底小荣蹲过的石头抱起来,从井底抛了出去,还狠狠骂了一句:狗日的,烂屁眼儿的。

小荣和秀儿各自提着一桶水,已经走在山坡小路上,早上的阳光透过路旁的小树枝叶,鲜嫩多汁的阳光在小路上流淌,也流淌了他们一身。多美啊。我想喊他们,想他们在小路上站一会儿。可是,那一天,我最终没有喊出声,我静静看他们走上小山坡,消失在小路尽头。

我武断地认为,每个村庄都有河流,没有河流的村庄无法想象。一次偶然机会,我知道家乡杨家河水的源头在离村五十里外的石人山。石人山上银杏、青松、翠柏掩映,三个高达数丈的石人屹立在云雾缭绕的山头。远远望去,像腾空而起的三个人踩云踏雾。家乡一直流传着石人山的故事,说是三位神仙趁夜深人静时,下凡来到山间,沉醉在了人间美景之中,一时竟忘了返回天庭的时间,待他们要返回时,金鸡报晓,三位神仙永远停留在了山间,变成了数丈高的石人。山高水长,一股溪水从石人脚下涌出,穿过密林,跃下岩石,跨过沟壑,流着流着,竟流出了一条溪流,流到山谷,山花烂漫,溪水叮咚,鸟儿齐唱,一路奔涌成了河。

河流走过的路,我们无法揣测。从石人山涧流出来,跌跌宕宕,一路北下,到了庙子村,河水慢了下来,缓缓在村庄绕了半圈,半圈处怀抱着良田、房舍,这良田、房舍就像被大山的一只手臂紧紧抱着了。

庙子村挨着河水修了一间水磨坊,开渠引河水,使水形成落差,再修一个倾斜向下的水槽,河水顺着水槽冲击最下面的磨轮转动,磨轮上面架着木楼,木楼上安上两扇大石磨。磨轮转动通过木制的轴带动上下两扇石磨转动,这样就可以磨面了。磨坊磨槽出水口有一栏板,不磨面时,就用栏板把水引到旁边水渠去,磨轮就停止了转动。

一次,母亲带我和二弟去庙子村水磨坊磨面。仲秋时节,水稻已经收割,到处弥漫着粮食的香味。不远处的柿子树上挂满了金黄金黄的柿子,有乌鸦停在上面啄食。这时候的柿子树是乡村的标志,柿子挂在树上的那种甜腻,那种金黄像极了乡村偶尔走动的姑娘,微胖,还有几分羞涩。几场透雨,几场洪水,已经把河坝的石头冲刷得干净光亮。我坐在水磨坊河坝里的石头上,望瓦蓝瓦蓝的天,看清澈碧绿的河水。河水里成群的木叶子鱼你追我赶,仿佛在谈一场绝世爱情。五岁的二弟蹲在磨坊水渠边,用两双小手滑动水渠的水,哗啦啦过去,哗啦啦过来,一不小心,他一头倒栽进了水渠,很快冲到了磨槽口卡住了。水一时流不下去,水冲击不了磨轮,磨坊的磨停止了转动。母亲走出磨坊查看原因,一眼看见二弟卡在磨槽口,一把拉起来,惊叫地问:“咋搞的,咋搞的呢?娃儿呢,你命大,要是冲下去,哪里还有个人嘛。”我从石头上跳起来,直奔过去,看见母亲怀里浑身湿淋淋的二弟,母亲惨白的脸上挂着泪水,我的泪水也刷一下流了出来。恢复转动的磨,“吱吱”转动着,声音单调清晰,我们母子三人,泪眼朦胧看着彼此。

杨家河水在庙子村婉转迂回了半圈,又横冲直撞流进了乌龙村。我家住在乌龙村,听祖辈讲,乌龙就是我家对面那座梯子梁山,山峰起伏,云雾缭绕时,像一条祥龙若隐若现盘旋在山间。杨家河水就在山谷间奔走流淌,河水七弯八拐,遇高耸岩石,就自然绕过;遇上平躺岩石,就顺势流过,倾巢跳下。在我家山谷间,河水从岩石流下,冲涮出一处大潭来,大潭像特大锅煮开水一样翻滚起白色浪花。这个潭叫南瓜潭,椭圆的水潭倒真有点像一枚南瓜。南瓜潭翻腾起的白色浪花,深不见底。我们去南瓜潭洗澡,大人总是吓唬我们,不要去南瓜潭,南瓜潭里有乌龙喔。有一次,狗娃子从南瓜潭岩石跳进去,扑通了好几下才游到岸边。至此,我们不敢在南瓜潭里洗澡了。

我们不敢在南瓜潭洗澡还有另一个原因。那是一年夏天,秀儿和她父母跳进南瓜潭死了。一家三口跳河死了。那天,我随村里的人从两边山腰跑到山谷南瓜潭,看见浮在水面的三个人,在南瓜潭浪花里一荡一荡的。秀儿右手还紧紧攥着河边的一支闷头花,紫红色的。我小小心里绷紧了,心快跳将出来了,我双手紧紧压着胸口。三个人打捞上岸,平平铺在岩石上,肚子已经胀满了水,口鼻乌紫。有人惊讶地说,咋三个人都跳河呀?没有人回答,每个人脸上都惊恐不已。我张了张嘴巴,我想喊声:秀儿。我张开嘴巴,却发不出一点声音。秀儿和我都十二岁,秀儿却止步十二岁了。秀儿手上攥着那支闷头花,总在我眼前浮现。闷头花啊,杨家河两岸好多闷头花。秀儿还站在一丛闷头花边说过:这花香得很,香得闷头。我和秀儿采过闷头花,晒干,背去供销社卖了换成零用钱。

没有人清楚秀儿和父母为何跳河而死,好多次,我站在杨家河岸边,我想问这河水,潺潺流水,没有回答。

我不知道,一条河流要捉弄多少人的生命。

每年夏天,杨家河都发大水。几场大雨,洪水在山谷间咆哮、冲撞,像无数野马奔腾,腾起淡淡的水雾弥漫在山谷间。河床里的石块冲的跳跃起来,河岸两边的树木冲倒,瞬间被洪水冲走。雨水瓢泼,洪水咆哮。这时,人们只好呆在家里,男人坐在火塘边抽烟,女人坐在火塘边做针线活,猫狗也偎在火塘边眯着眼睛,一声不吭。男人抽完一杆旱烟,闲不住,走出堂屋,站在屋檐下,望阴沉沉的天,看屋檐水如注,叹了一口气:“这雨下得人心焦。”

雨幕中,杨二娃披着蓑衣在焦急赶路,他要去乡卫生院,给母亲抓药。雨越下越大,他要赶在洪水到来前把药抓回来。十多里的山路,他以最快速度赶到卫生院,抓了药,又往回跑。可是,快到家时,杨家河发洪水了,山洪水挡住了他回家的脚步。杨二娃呆呆望着眼前奔腾的山洪水,想着在家受病魔折磨的母亲,他脱去衣服,用上衣把药包着,用手高高举着,试探着要跨过这洪水。洪水太大了,他退回来,选择一处平缓点的水面过去。他一手举着药往洪水中央走去。越走越深,快淹到他的头了。他只好一手举着药,一手浮水。眼看游到对岸了,一个浪头打过来,把他打翻了,他瞬间冲远,冲到了洪水乱石中。杨二娃冲走了,他举着的药包也消失在了洪水中。

雨终于停了,山洪水来得快,去得也快。雨停三小时后,山洪水也消退了。杨二娃在石缝中打捞起来,手里还紧紧攥着空空的药包。

杨二娃母亲听到这一消息,病情加重,一天夜里,一个人来到河边,手里抓着一丛扁竹草死了。

山洪退去,杨家河水恢复了往日的宁静清澈,河床上裸露的石块溜光锃亮。水鸟在石块上跳来跳去。

真的,欺山莫欺水呀。

杨家河多鱼,有木叶子鱼、黄怪头。

杨家河鱼肥。河两岸的野李子树、野桃子树、野梨子树等等,春天开花,花瓣儿落在水中。秋天果实成熟掉在水里,成了鱼儿的吃食。还有蜻蜓、瓢虫等虫儿的卵产在河两岸草丛中,风吹过,虫卵摇曳进河水里,虫儿咋不肥呢。

木叶子鱼机灵,一有动静,它会游窜得老远。黄怪头呆头呆脑,它大多时候静静躲在石缝里。

我们自制钓鱼竿钓鱼。钓竿用房前竹林里的细长岩竹,剔去枝叶。钓线偷偷用母亲纳鞋底的细麻线。钓钩用一根大头针做成,或者用母亲的绣花针,用煤油灯火焰烤烤,再用小钳子钳住做成弯钩。鱼饵就在水里的石块下,掀开小石块,石块上结着细沙网,沙网里就睡着一只黑褐色的虫子,把虫子窜在鱼钩上,丢进水潭里,木叶子鱼纷纷过来抢食。黄怪头躲在石缝里,看到木叶子鱼你争我抢的,它才摆着头过来。手上感觉鱼竿微微震动了,提起来就是一尾木叶子鱼。用狗尾巴草把钓起来的鱼串起,用石块压在水边上。再找虫子,再钓,一会儿,狗尾巴草就串满了。石块下的螃蟹扑捉到鱼的腥味会跑到岸边,把串在狗尾巴草上的木叶子鱼偷偷吃上一两条。当把鱼提起来的时候,才发现一两条木叶子鱼只剩下了脑袋。

钓起来的木叶子鱼、黄怪头拿回家,剖了内脏给脚下绕来绕去叫嚷的猫,然后把铁锅烧热,倒上一点菜油,把鱼炸成两面金黄,趁热吃,香脆得很。

我还用铁锤闷过木叶子鱼。看见一群木叶子鱼窜进一块石头缝里,我抡起铁锤一锤一锤炸石头,石头表面印着无数铁锤印。几个回合,我坐在石头上喘气,石头缝里慢慢浮起几尾鱼来。一会儿,石头缝里的鱼全部浮起来,足足有三十多条呢。全部被我用铁锤把它们闷成了“脑震荡”。

我也用大竹撮箕撮过木叶子鱼。在竹撮箕上铺一层扁竹草,用拳头大的石块压在扁竹草上,把大竹撮箕支在石头缝边,然后用木棍在石头缝里使劲剟,木叶子鱼被木棍剟了出来,从石头缝里窜出,窜进大竹撮箕里。这时,快速把竹撮箕从水里端起来,水从竹撮箕缝里漏去,木叶子鱼却困在了竹撮箕里跳跃,跳跃得扁竹草沙沙作响。

哑巴哥对我钓鱼、闷鱼、撮鱼不屑一顾,他用苦果藤毒鱼。苦果藤长在半山腰黄连树下,长的茂盛极了。苦果藤藤蔓长得有手秆粗,哑巴哥把藤蔓砍来,把根茎挖来,装了一背篓,再装上一脸盆生石灰,来到河边。哑巴哥不慌不忙,蹲在石块上,把苦果藤蔓、根茎全部用铁锤锤碎,再用生石灰搅拌,然后一起搅拌进河水里。河水立马浑浊起来,泛起层层白色泡沫。一会儿,木叶子鱼、黄怪头就像发疯一样,从水里窜出来,泛起了白肚子。哑巴哥身后背一个鱼篓子,看见翻起一条鱼起来,他就大步跨过去,捡起反手丢进鱼篓子里。一条又一条,他在水里嗷嗷叫着。我站在河岸上,看着他咧着嘴笑。他招手,我也跳进河里,帮他一条一条捡。其实,很快,河水清澈起来,暂时昏阙的鱼儿也清醒过来。哑巴哥的鱼篓子已经装满。

父亲在杨家河炸过一次鱼。城里上班的父亲,搞到了炸药和雷管。他选择好一处水域,在南瓜潭上游一处平缓的长潭里。这天,天空飘着瓦瓦云,阳光灿烂,河两边的包谷地里包谷正挂穗抽天花,微风中,包谷的清香一阵一阵飘来。正午,鱼儿在水里畅快地游。父亲站在河岸上看了又看,他说:就是这里了。父亲诡秘地从帆布包掏出炸药雷管,和一支空汽水瓶子,他一一摆在石头上,他一屁股坐在石头上,我和母亲站着,一声不吭看着父亲把空汽水瓶子的瓶嘴在石头上磕掉,再在瓶子里装上炸药,再埋上雷管,再埋上导火索,炸药包做好了。这时,母亲忍不住说了一句:注意安全哦。父亲马着脸,一声不吭。他从石头上站起来,再次看了看平缓的水潭。水潭里的鱼真多,密密麻麻游着。偶尔还有鱼跳出水面,激起一层层涟漪。偶尔有野果子掉进水里,鱼儿齐扑扑围过去抢食。

我看见父亲在阳光里笑了一下,他点燃一支香烟,春燕牌香烟,香烟盒子上的两只燕子翻飞。

阳光也笑了一下。父亲猛吸了几口香烟,又对着烟头吹了几口,用红通通的烟头迅速点燃手上的炸药包,导火索哧哧燃烧,父亲一甩手,炸药包投进了水潭。平静的水潭扑通一声,紧接着“轰隆”一声,水柱腾空而起。水柱慢慢噼里啪啦掉进水潭,水面的鱼儿白花花一片。赶快,赶快捡鱼。我和母亲跳进河水里,兴奋地捡起鱼来。捡起一条,就抛到岸上去。一柞长的木叶子鱼装了两盆子。

两盆子木叶子鱼父亲整整剖了一下午。鱼内脏把黄猫吃的打嗝,它蹲在凳子上一动不动,怎么唤它,它都不过来。那天晚上,母亲又是炸鱼,又是烧鱼汤,两盆鱼还是没有吃完。

第二天,没吃完的鱼开始发臭。母亲只好在庄稼地里挖了一大坑把臭鱼埋了。

鱼埋了,可鱼腥味还在厨房里,还在那些炊具上。父亲一进厨房,就开始干呕。母亲惊讶:这味儿咋这么大?鱼腥味像躲在厨房的旮旮角角,人一进厨房,它就扑将过来。母亲用草木灰把厨房炊具全部治了一遍,那味儿还是没有消除,弥漫在厨房大半年。

从此,父亲不再炸鱼。

从此,父亲不再吃鱼。

二爷是个石匠。洪水退去,二爷要在河坝里选石头。他说,洪水把好石头才冲的起来。錾磨的石头叫麻火石,坚硬如铁,韧性十足。他选中一块,便把墨斗、尺子、錾子、铁锤拿到河坝来,围在石头旁开始敲敲打打。錾子和锤子叮叮当当在河坝里响起,十几天下来他就把一扇石磨錾好了。

一天,我远远站在河岸上,看二爷盘一扇石磨,錾起的小石子飞溅,一时,他在空旷的河坝里哼起曲子来:

“铁锤錾子响叮当呀,纵横交错在心房。上下磨扇藏乾坤,日月轮回岁月长呢。”

在二爷一锤一锤的叮当声里,这歌声像另一种响声在河坝里穿梭回荡。二爷头发上、衣服上沾满了白色的石头粉末,俨然像一尊雕像。

我走到二爷身边,他抬起头,看见是我,笑笑对我说:“你对石磨感兴趣?”

我点点头。二爷笑了笑说:“石匠是最苦的活路,又寂寞又累。孩子,你还小。”

“二爷,刚才那山歌好听呢。”

二爷愣了一下,歪着头,问我:“吼歌了吗?”

我点点头。二爷说:“那再吼首吧。”

“铁锤叮当响,昼夜辛苦忙。累断脊梁骨,难养爹和娘。”在二爷深陷的眼窝里,我看出了一汪水珠,本是浑浊的眼珠忽的明亮起来。

我问二爷:“石匠不好吗?”

这一问,好像捅到了二爷的苦处。他摇摇头,又点点头。拿起錾子和锤子又叮当敲起来,“等你大了,你会明白好,还是不好。”

河水哗啦啦流着,像是在唱着另一首歌。

一个夏天二爷都在河坝里錾石磨,錾好一扇,又錾另一扇。

这天,二爷把錾好一面的石磨抡起,又錾另一面,他用木棒把石磨撬起,用石块支起,哪晓得木棒一松,支起的石块一滑,撬起的石磨压在他的腿秆上,让他一下子失去知觉。等他醒来,他被抬到草药先生那里。草药先生用木板把他的断腿固定了,敷上草药,让他养上百天。他问,这么久吗?草药先生说,伤筋动骨一百天呢。

二爷那闲得住,刚出一星期,他拄着拐杖就出门了。来到河边,坐在抡起的那扇石磨前,抽旱烟,一袋接着一袋。他还吼起山歌,只是声音低沉了许多。他闲不住,把锤子錾子拿来,又围着石磨錾起来,叮当叮当,河坝里又响起他一锤一錾的声音。

这次,我站在远处,远远望着二爷,望这飞溅的石头末子落在他的头发上、衣服上。

二爷腿秆好了,却落下一瘸一拐的腿疾。

第二年夏天,二爷不知从哪里得知河坝里有金,他不再錾石磨,瘸着腿去淘金。淘金工具二爷自己做的。淘金床是用两块木板做成六十公分宽的轨道,再在两块木板之间装上木板,再在木板上钉上木条,形成宽窄一致的梯子。洗金盆也是木板做的,用三十公分宽的木板做成撮箕样的,两边再镶上木板,手摇洗金盆做好了。装金的小木瓶用核桃木车的,装在贴心的衣袋里,已经磨出木纹的光华。

二爷淘金选择回水湾,避开水直冲。他说:金子会在回水湾处停下来。他在河道旁找一处架好淘金床,淘金床要有一定的坡度,以便河水把沙石能从淘金床上冲走。架好淘金床,二爷就在淘金床头用锄头往起挖河沙,挖起的河沙从淘金床上让河水冲走,金子和乌沙就停在梯子栏上。冲不走的沙石二爷会用手捡走。淘金床冲满一床的时候,二爷会小心把淘金床支起,用一个小盆浇水,把梯子栏处的细沙全部洗进洗金盆。二爷把洗金盆里的半盆沙子,端到河水边,洗金盆里舀上水,慢慢用水荡,把沙子一点点荡出去,留在洗金盆里的全是乌澄澄的细沙,再用水荡,荡出去的乌沙只剩薄薄的一层了,两三颗尛尛金子在乌沙里闪闪发光。

二爷不着急,他把洗金盆放在沙滩上,坐在石头上,开始吸一袋旱烟。薄薄的青烟在他头上萦绕,他望着河岸不远处的一棵野梨子树,梨子树上挂着两三个梨子,一只山喳鸟拖着蓝色的长尾巴在啄食。

吸完旱烟,二爷在心口衣袋里摸出小木瓶,布疙瘩盖子扯开,“咚”一声响,声音落在流水里快速流走。二爷用不疙瘩把尛沫金子粘起来,抖进小木瓶里。抖完,二爷把小木瓶放在耳边摇一摇,听见金子在小木瓶里“噗嗒噗嗒”响,他咧嘴笑了笑。

二爷把淘金床架好,又开始淘。我蹲在二爷淘金的河滩上,看他一锄一锄挖沙,一撮箕一撮箕沙石在淘金床上冲走。二爷问我:“对淘金也感兴趣?”

我笑笑点头,他把锄头放在河滩上,说:“遍地是黄金,看你咋捡了呢。”

我不懂,遍地是黄金,二爷你还在这河滩里淘金?二爷见我一脸疑惑,又说:“老师不是教你们,书中自有黄金屋呢。”

我问二爷:“淘金能像在外打工的张大学那样戴多大一颗金戒指吗?”

二爷哈哈一笑,没有回答我。

我再问:“咋不吼歌呢?”

他望了望我,笑了,“孩子,你不懂,有的歌是在心里吼。”

我说:“那你把心里的吼出来噻。”

二爷哈哈一笑:“一吼歌,金子就吼跑了呢。”

这么神秘,金子能听见人吼歌?我不再作声,我怕一说话,把二爷淘金床上的金子吓跑了。二爷也不作声,一锄头一锄头把沙子挖起来,河水浑浊,沙石在淘金床上哗啦哗啦流动。我看见二爷的瘸腿颤抖了几下,不远处野梨子树上的山喳鸟“呷呷”叫了两声。

二爷把杨家河坝能淘金的地方都淘了,我都没有看见他戴上金戒指的样子。

杨家河西边有一座山,叫鹞子山。鹞子,又名老鹰。高耸的山峰凸起像鹰嘴,两边山峰连绵起伏,酷似老鹰张开的翅膀,故得名。鹞子山多老鹰。

在山谷间,经常看见高空中盘旋着一只孤独的黑影,那就是老鹰。一只孤独的老鹰,贴着彩云,远离风声。有时,它独独停在半空中,像天空的一只眼睛,俯视着蓝天下的大地、河流。有时,它扇动翅膀滑翔,它不喜欢风声和人声。

没有人看见老鹰停在树枝上的情景,我却目睹了它俯冲的机灵。它盘旋在高空中,敏锐的眼睛搜寻到我家屋后竹林里的鸡群。那些鸡没有一点警觉,公鸡迈着方步,母亲草丛里觅食。高空中的老鹰一个俯冲,像骤然出枪的一枚子弹,“咚”一声落在鸡群里。它用利爪叼起一只母鸡,快速冲向天空飞远了。几只鸡惊魂未定,伸长脖子还在四处张望、惊恐鸣叫。老鹰整个抓扑过程短暂得像一颗流星划过天际。

我抬头望天,老鹰已经消失在半空中,空中只留下黑黑的影子。母亲听见鸡叫,从房间里跑出来,望着天空中远去的黑影,“遭瘟的老鹰,那是我家下蛋的母鸡呢。”老鹰没有听见一个母亲的骂声,也许它也是母亲,悬崖家里还有等待吃食的儿女。

鹰也不愿别的动物看见它,包括人。它离人总是远远的,甚至不愿看见他们。但它看得清人在做什么,包括张二壮肩上挎着的猎枪,它看见他端着枪滑稽的样子,内心不屑地笑了笑。张二壮总是打不到鹰,鹰永远不在他的枪声下。他的沮丧,鹰也看见了。

鹰也抓鱼,它顺着杨家河水在半空中飞翔、飞翔,它在人看见的地方,不会停止飞翔。突然,它盘旋在半空中,一个俯冲,落在杨家河一处水潭中,击起的水浪把河边的树颤抖着往后站了几下,水浪还没有消失,老鹰双爪抓起一条木叶子鱼,扇动翅膀又冲向了天空。天空中鱼身上落下的水滴很快化为了风声。

杨家河水恢复平静后,老鹰已经在半空中消失。

一天,爷爷带我去了鹞子山。在高山岩壁上,爷爷指着一处悬崖绝壁,问我:“知道那是什么吗?”

我摇摇头,爷爷笑着说:“那是老鹰的家呢。”

“老鹰的家?”

爷爷点点头,又说:“老鹰把家建在人看不到去不到的悬崖上,为的是养儿育女,为的是自己新生。”

我急切地问爷爷:“老鹰还会新生?”

老鹰四十岁的时候,羽毛又密又厚,身体发胖笨拙,再也不能高空飞翔了;它的两只爪子也开始老化,无法敏锐抓住猎物了;尖尖的喙又长又弯,已经碰到胸膛了。它痛恨自己的样子,它飞到悬崖,用又长又弯的喙击打岩石,一遍一遍,直到喙脱落。它站在悬崖上,静静地等待新的喙长出来。当喙长出来,它又用新的喙把爪子上厚厚的指甲拔出来,一根一根,十指连心。又是漫长的等待,老鹰要等新的指甲长出来。当新的指甲长出来,它又把身体上翅膀上又密又厚的羽毛拔掉,一层一层,直到全身羽毛脱尽。又是等待,等新的羽毛长出来,老鹰的身体又变得轻盈起来,爪子也灵动起来,喙也变得锋利了。老鹰再次盘旋在天空,开始新的飞翔。

爷爷停了一停,问我:“知道岩石上那红艳艳的东西吗?”

我再次摇摇头。爷爷感慨地说:“那是老鹰喙击打岩石流的血。鲜血染红山岩。”

我惊讶地问爷爷:“老鹰八十岁还要新生吗?”

爷爷摇摇头,“老鹰七十多岁就会死去。”

“死在悬崖上吗?”

不会。老鹰感到自己不行的时候,它会停在悬崖的巢中,美美地看上一阵天空,然后把温暖的巢毁掉,用最后的力气冲上天空,飞得好高好高。最后它选择一处悬崖,悬崖下一定是深深的河水。然后,它毫不犹豫地一头撞向悬崖,尸体像一块巨石坠入河水。河水的波涛把它的尸体卷得不见一丝踪影。

爷爷最后说:“人看不见老鹰的尸体。”

我望着山下滚滚向前的河水,说不出一句话来。

我仿佛听到老鹰在半空中发出“”啊啊”叫声,孤独、辽远。

我仿佛看见老鹰俯冲坠落河流的黑影,迅速、坚决。

杨家河水一刻没有停流过,河水流进柳坝村。柳坝村河两岸有高大的麻柳树,还有平展展的稻田。河水顺着山峰走势流淌,千古不变。

柳坝村的王生春,脸黑,腰肥,在家排行老二,人们喊他王二黑。他不生气,他还咧嘴笑,他当了村主任。他说:“当村主任,不能白当,要干几件轰轰烈烈的大事给老百姓看。”

王二黑干的第一件大事就是改河道造田。村里的老年人不同意,千年河道,哪说改就改得了。王二黑拿出一张图纸,给老年人看改河道造田的规划图。老年人还是不同意,画在纸上的东西哄了我们好多年了。王二黑把老年人组织起来,去外地考察了一番,回来,老年人默认了。

王二黑组织群众大干起来,把河道两岸的麻柳树砍了,把河道改到山边,原来河道一分为二的良田,变成了一整块。新河道上还修了堤防。王二黑成了全县农田建设先进,外来参观的人一波又一波,热闹极了。王二黑领着参观的人介绍,这是我们村集体智慧的结晶,把河水引到山边,新增足足二百亩良田,我们还要搞稻田养鱼。稻花鱼,肥;稻鱼共生,米香,鱼米都香。

村里张老汉见了王二黑就骂:“求经不懂,遭殃在哪一天,你都不晓得呢?”

王二黑站在新修的堤防上,双手叉着腰,耀武扬威地说:“老糊涂了吧,你跟不上形势了哦。”

张老汉一口唾沫飞出去好远,冷笑着说:“王二黑,像你黑心黑肺在村里乱整,也不是啥子好形势。看你洋盘到几天?”

“你老糊涂,洋盘不来。”

“我老糊涂,我还晓得啥子是自然规律,你晓得不?”

张老汉躬着背走了,头也没有回。王二黑在新修的堤防上走来走去,张老汉扯蛋的几句话没有影响他大干的心情。

王二黑干的第二件大事是修桥。他把过河的木桥拆了,他说:“每年木桥搭一次,洪水冲一次。我们修成水泥桥,大家出力,修桥的钢筋水泥包在我一个人身上。咋样?”

大家都说:“要得。”

修桥的位置,大家又谈不拢。王二黑要在新改的河道上修,老百姓要在改河道的入口修。最后,修桥师傅选在改河道的入口修,王二黑无话可说。

桥当年就修好了。杨家河上第一座水泥桥,人们纷纷来踩桥,在桥上看潺潺流水,望蓝蓝天空,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幸福的笑容。还有人说,这桥早点修起,杨二娃就不会淹死了。王二黑戴着墨镜站在桥头,一张黑脸笑开了花。

张老汉没有去桥上,他窝在屋里烤洋芋吃。烤洋芋的香气弥漫在空气中,很快被水泥桥上弥漫过来的鞭炮火药味覆盖了。张老汉嗅到火药味,干咳了几声。

王二黑改河道的第五年,杨家河一场二十年未遇的洪水,冲垮柳坝堤防,浩浩荡荡的洪水又回到原来河道。改好的良田被洪水冲的七零八落,一片狼藉。倒是水泥桥还安然无恙。

洪水过后,新改的河道干枯,河道里的石头裸露,失去往日河水奔腾的气势。张老汉躬着背来到河道,摇摇头说:“遭罪啊。”

遭罪的还有一河坝木叶子鱼,河道干枯前,木叶子鱼没有跑赢,河水流走了,木叶子鱼还在干河坝上乱蹦乱跳,最后,躺在干河坝上一口一口出单气,瞪着眼睛再也蹦跳不起来了,白花花一河坝。几个太阳下来,河坝里的鱼腥味臭得人想吐。一群乌鸦停在河坝里啄食,黑压压一片,呀呀呀叫个不停。

河水回到原来河道,几年下来,河道两岸又长起麻柳树,树影婆娑,河水清澈。

杨家河西边鹞子山,南边梯子梁山。鹞子山悬崖峭壁,森林茂密。梯子梁山平缓冷峻,山峰叠嶂。两山一阳一阴,阴阳相对。

鹞子山中还有一峡谷,溪水静静淌着,像是从石缝中冒出,又像是从大树根部滲出,汇成一条小溪,流进了杨家河。

杨娃子住在鹞子山腰,他邀我捡红豆。他问我:“见过红豆树吗?”

我摇头。他拉着我到了山腰红豆树下。鹞子山腰住十来户人家,有家屋后一棵红豆树。水桶粗的主干,高大通直。枝丫四处散开,枝繁叶茂。绿油油的树叶在微风里翻动闪烁。春天开淡淡的紫色花,夏天结果,荚果落在树下,轻轻打开荚子,一颗鲜红亮丽的豆子跳出来,捡一颗,再捡一颗,捡上一把红豆,豆子与豆子在手心里光滑地跳动摩擦,发出悦耳的声音。

我们围着红豆树转了一圈,杨娃子送给我一枚红豆,红艳艳,闪着光。

他说:“红豆放在心口口袋里,它能听到你的心跳。”

我把红豆放进贴身的上衣口袋里,开始有点凉凉的,一会儿,就热乎乎的了。杨娃子又说:“这样暖着红豆,红豆会越来越红亮呢。”

我问:“红豆有心跳吗?”

杨娃子点点头,我庚即也点了点头。

我离开红豆树时,杨娃子又递给我一个红豆手串。他悄悄对我说:“好好拿着,好运会伴着你。”

我虔诚点点头。

回家的路上,我把红豆手串拿在手上,仔细数了数,十六颗红豆。

再次见到杨娃子,杨娃子对我说:“红豆树砍了。”

“谁砍的?”

“隔壁哑巴修房子,把红豆树砍去做了柱头。”

“哪里找不到一根柱头树,要把红豆树砍了?”

杨娃子摇头,忧伤地说:“再也捡不到红豆了。”

我从心口口袋里摸出红豆,暖暖的红豆在手心里闪着红亮红亮的光芒。

我悄声说:“这是一枚有心跳的红豆。”

梯子梁山腰也住着人家,房前屋后都有树,有银杏树、松树、樟木树、野梨子树、野枣子树,各式各样的树。有户人家房前三棵黄连树,根连着根,枝攀着枝,叶盖着叶,在斜坡上依偎着。

黄连树上有四五只鸟窝,每天早上,枝叶间筛漏下来的不只是晨光,还有那些密密的鸟声。伸手,鸟声落在手心;抬头,鸟声落在心上。

三棵黄连树,每棵腰围须四五个成人合抱,没有人说得清楚树龄。村中少年,热天除了杨家河河坝里那些水潭,就是在黄连树下躲树荫。黄连树下乘凉,没有蚊子叮咬。究其缘由,原来黄连树夏天散发的气味可以驱蚊驱虫。村里人都说,三棵黄连树长得好,给村子聚财,给村子纳气。

梯子梁山腰的人家,平常朴素的生活,黄连树身在其中,平静享受,平静经历,没有太多的激动,也不会有太大的悲伤。一茬一茬的人老去,黄连树则记着村里每个人的面孔,每个人的表情,连黄牛的反刍声,黑狗的狂吠,以及村里蛐蛐的叫声,它都记得清清楚楚。

一个冬天,鹞子山梯子梁山冬雪覆盖,到处白茫茫的,山谷让白一下子震住了,寂静得很,没有一丝风,没有一丝鸟鸣,甚至没有一丝呼吸,只有雪霸占着这天地间。杨家河水也让雪覆盖了,找不到流水的影子。天地间全是白,白得太静,白得太冷,白得太死。雪独自一人肆无忌惮地飘,横行霸道地掩盖着世间高低不平、坑坑洼洼。

雪整整飘了一天,黄昏,雪还没有停的意思。突然,村里三棵黄连树燃烧起来,天边一下子红通通的,风也来了,三棵黄连树树巅巅燃成一具火炬,随风还噼噼叭叭燃得响。火光照亮了纷纷扬扬的大雪。

黄连树下,村里人个个呆望着,不知如何是好。有人哭了起来,我没有泪,我是傻了。我恍然记得昨夜那场梦。我梦见三棵黄连树和我说话。

“站了几千年了,躺下,又是啥子感觉呢?”三棵黄连树说。

“你们不能躺下,躺下,就死了。”我哭着喊。

“躺下,就死了?”黄连树不相信,开始大笑起来,笑着笑着,它们燃烧成了一团火。

天啊,真的燃烧了。我在心里喃喃地说。

第二天早上,雪停了,三棵黄连树也燃烧完了,村子笼罩在深深的沉静中,抬头望见黢黑的黄连树干,一只乌鸦站在上面。

黄连树咋燃烧的?我说:“那是它们在大笑呢。”

杨家河两岸半山腰的人家,饲养牛马猪鸡狗猫。牛用来耕地。马四五户人家养一匹,一家一月地养,用来拉磨。猪一年养两三头,一头用来吃肉,两头用来卖钱。公鸡打鸣醒早,母鸡下蛋。狗看家护院,顺便当门铃,狗一叫,知道有人上门。猫翻短墙,跑瓦房梁叫春,抓老鼠。

春天,猫叫春、鸡踏蛋、狗走草、猪打圈是常有的事。张家的黑猫,李家的黄猫,翻短墙野地约会,生下一窝黑白相间的猫。杨家的公鸡跑进张家的鸡群,咯咯唤来母鸡踏蛋,张家公鸡和杨家公鸡干上了,几个回合,张家公鸡有主场优势,杨家公鸡抖摆着滴血的鸡冠落荒而逃。金黄的油菜地里,几只狗追逐打闹,两只狗钻进金黄油菜花里,汪汪叫着,油菜花抖动,金黄沾了狗身。

杨家女人还饲养一头母猪,也发情打开圈门,往出跑。庙子村庄家饲养一头角猪。杨家女人牵着母猪去庄家配种。七八里山路,要翻鹞子山。母猪边走,边哼哼叫着。女人骂:“遭瘟的,还没有享受,你都哼开了。”

母猪停下来,看着女人,又哼了一声,意思是:“你不懂享受。”

女人又说:“你这叫干嚎,懂吗?”

母猪往前走,又哼哼两声,意思是:“心想着就来劲呢。”

女人噗噗笑开了,“你个遭瘟的,硬是骚得很呢。”

母猪哼哼哼也笑开了。

走进一处密林小路,突然,跳出一头长着獠牙的公野猪,拦在路中间。女人吓得腿打颤颤,躲在一棵枫香树后面,不知如何是好。母猪却哼哼迎上去,一母一公嘴对嘴,哼哼试探着。气味相投,哼哼哼表达着。一家一野两头猪太过投入,根本没在意不远处有一双眼睛在看着它们呢。一拱,一撩,一拍,野猪拱到了母猪身上,哼哧哼哧干开了。

女人看呆了。

干完,野猪一闪身跑进密林。只见母猪还躬着身子哼哼享受着。女人从枫香树后面跳出来,气急败坏地骂道:“你个遭瘟的,看你那骚劲来圆了。”

母猪还真来劲了,自顾自跑回了家。女人在身后边追边骂:“遭瘟的,才跑得快呢。”女人上气不接下气跑回家,母猪已窝在猪圈里长条条躺着了。

四个月后,母猪生出一窝小野猪崽儿。那小野猪崽儿个个长嘴,愣实,一股山野气。

沿着河的步伐,我清楚知道这条河的河岸、河湾,以及两岸的高山、树木、村庄。这条河的成长,多像一个人的成长;这条河的枯荣,多像一个村庄的兴衰;这条河的内涵,多像一座高山的涵养。杨家河不急不慢流淌着,两岸高山、树木、生灵、村庄成就了这条河流的气质、内涵。

这条河要流经多少村庄,庙子村、乌龙村、柳坝村、安家村、龚家村,还有许多不知名的村庄。地理意义上的村庄可以统计,空间辐射谁也无法预知。一条河的经历,有了不为人知的许多细节。

这条河接纳鹞子山的鹰击,收纳梯子梁山树木的笑语;这条河接收每个村子人的怨气,也领受每个村子人的索取。这条河拐弯,这条河直流。一条河的丰富,不是用一首诗能够表达的,有许多看不见的东西。

这条河要流到哪里去?我沿河行走,最后,我知道它流进青竹江。最后,它要流进长江,流进大海。一条河的远方,就这么简单吗?原来,一条河的远方,一直在天边等候着。它没有老去。

其实,今天,我们面临一条河流的成长,除了敬畏,还能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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