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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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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01/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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鹰和树

李 汀

杨家河西边有一座山,叫鹞子山。鹞子,又名老鹰。高耸的山峰凸起像鹰嘴,两边山峰连绵起伏,酷似老鹰张开的翅膀,故得名。鹞子山多老鹰。

在山谷间,经常看见高空中盘旋着一只孤独的黑影,那就是老鹰。一只孤独的老鹰,贴着彩云,远离风声。有时,它独独停在半空中,像天空的一只眼睛,俯视着蓝天下的大地、河流。有时,它扇动翅膀滑翔,它不喜欢风声和人声。

没有人看见老鹰停在树枝上的情景,我却目睹了它俯冲的机灵。它盘旋在高空中,敏锐的眼睛搜寻到我家屋后竹林里的鸡群。那些鸡没有一点警觉,公鸡迈着方步,母亲草丛里觅食。高空中的老鹰一个俯冲,像骤然出枪的一枚子弹,“咚”一声落在鸡群里。它用利爪叼起一只母鸡,快速冲向天空飞远了。几只鸡惊魂未定,伸长脖子还在四处张望、惊恐鸣叫。老鹰整个抓扑过程短暂得像一颗流星划过天际。

我抬头望天,老鹰已经消失在半空中,空中只留下黑黑的影子。母亲听见鸡叫,从房间里跑出来,望着天空中远去的黑影,“遭瘟的老鹰,那是我家下蛋的母鸡呢。”老鹰没有听见一个母亲的骂声,也许它也是母亲,悬崖家里还有等待吃食的儿女。

鹰也不愿别的动物看见它,包括人。它离人总是远远的,甚至不愿看见他们。但它看得清人在做什么,包括张二壮肩上挎着的猎枪,它看见他端着枪滑稽的样子,内心不屑地笑了笑。张二壮总是打不到鹰,鹰永远不在他的枪声下。他的沮丧,鹰也看见了。

鹰也抓鱼,它顺着杨家河水在半空中飞翔、飞翔,它在人看见的地方,不会停止飞翔。突然,它盘旋在半空中,一个俯冲,落在杨家河一处水潭中,击起的水浪把河边的树颤抖着往后站了几下,水浪还没有消失,老鹰双爪抓起一条木叶子鱼,扇动翅膀又冲向了天空。天空中鱼身上落下的水滴很快化为了风声。

杨家河水恢复平静后,老鹰已经在半空中消失。

一天,爷爷带我去了鹞子山。在高山岩壁上,爷爷指着一处悬崖绝壁,问我:“知道那是什么吗?”

我摇摇头,爷爷笑着说:“那是老鹰的家呢。”

“老鹰的家?”

爷爷点点头,又说:“老鹰把家建在人看不到去不到的悬崖上,为的是养儿育女,为的是自己新生。”

我急切地问爷爷:“老鹰还会新生?”

老鹰四十岁的时候,羽毛又密又厚,身体发胖笨拙,再也不能高空飞翔了;它的两只爪子也开始老化,无法敏锐抓住猎物了;尖尖的喙又长又弯,已经碰到胸膛了。它痛恨自己的样子,它飞到悬崖,用又长又弯的喙击打岩石,一遍一遍,直到喙脱落。它站在悬崖上,静静地等待新的喙长出来。当喙长出来,它又用新的喙把爪子上厚厚的指甲拔出来,一根一根,十指连心。又是漫长的等待,老鹰要等新的指甲长出来。当新的指甲长出来,它又把身体上翅膀上又密又厚的羽毛拔掉,一层一层,直到全身羽毛脱尽。又是等待,等新的羽毛长出来,老鹰的身体又变得轻盈起来,爪子也灵动起来,喙也变得锋利了。老鹰再次盘旋在天空,开始新的飞翔。

爷爷停了一停,问我:“知道岩石上那红艳艳的东西吗?”

我再次摇摇头。爷爷感慨地说:“那是老鹰喙击打岩石流的血。鲜血染红山岩。”

我惊讶地问爷爷:“老鹰八十岁还要新生吗?”

爷爷摇摇头,“老鹰七十多岁就会死去。”

“死在悬崖上吗?”

不会。老鹰感到自己不行的时候,它会停在悬崖的巢中,美美地看上一阵天空,然后把温暖的巢毁掉,用最后的力气冲上天空,飞得好高好高。最后它选择一处悬崖,悬崖下一定是深深的河水。然后,它毫不犹豫地一头撞向悬崖,尸体像一块巨石坠入河水。河水的波涛把它的尸体卷得不见一丝踪影。

爷爷最后说:“人看不见老鹰的尸体。”

我望着山下滚滚向前的河水,说不出一句话来。

我仿佛听到老鹰在半空中发出“”啊啊”叫声,孤独、辽远。

我仿佛看见老鹰俯冲坠落河流的黑影,迅速、坚决。

鹞子山中还有一峡谷,溪水静静淌着,像是从石缝中冒出,又像是从大树根部滲出,汇成一条小溪,流进了杨家河。

杨娃子住在鹞子山腰,他邀我捡红豆。他问我:“见过红豆树吗?”

我摇头。他拉着我到了山腰红豆树下。鹞子山腰住十来户人家,有家屋后一棵红豆树。水桶粗的主干,高大通直。枝丫四处散开,枝繁叶茂。绿油油的树叶在微风里翻动闪烁。春天开淡淡的紫色花,夏天结果,荚果落在树下,轻轻打开荚子,一颗鲜红亮丽的豆子跳出来,捡一颗,再捡一颗,捡上一把红豆,豆子与豆子在手心里光滑地跳动摩擦,发出悦耳的声音。

我们围着红豆树转了一圈,杨娃子送给我一枚红豆,红艳艳,闪着光。

他说:“红豆放在心口口袋里,它能听到你的心跳。”

我把红豆放进贴身的上衣口袋里,开始有点凉凉的,一会儿,就热乎乎的了。杨娃子又说:“这样暖着红豆,红豆会越来越红亮呢。”

我问:“红豆有心跳吗?”

杨娃子点点头,我庚即也点了点头。

我离开红豆树时,杨娃子又递给我一个红豆手串。他悄悄对我说:“好好拿着,好运会伴着你。”

我虔诚点点头。

回家的路上,我把红豆手串拿在手上,仔细数了数,十六颗红豆。

再次见到杨娃子,杨娃子对我说:“红豆树砍了。”

“谁砍的?”

“隔壁哑巴修房子,把红豆树砍去做了柱头。”

“哪里找不到一根柱头树,要把红豆树砍了?”

杨娃子摇头,忧伤地说:“再也捡不到红豆了。”

我从心口口袋里摸出红豆,暖暖的红豆在手心里闪着红亮红亮的光芒。

我悄声说:“这是一枚有心跳的红豆。”

梯子梁山腰也住着人家,房前屋后都有树,有银杏树、松树、樟木树、野梨子树、野枣子树,各式各样的树。有户人家房前三棵黄连树,根连着根,枝攀着枝,叶盖着叶,在斜坡上依偎着。

黄连树上有四五只鸟窝,每天早上,枝叶间筛漏下来的不只是晨光,还有那些密密的鸟声。伸手,鸟声落在手心;抬头,鸟声落在心上。

三棵黄连树,每棵腰围须四五个成人合抱,没有人说得清楚树龄。村中少年,热天除了杨家河河坝里那些水潭,就是在黄连树下躲树荫。黄连树下乘凉,没有蚊子叮咬。究其缘由,原来黄连树夏天散发的气味可以驱蚊驱虫。村里人都说,三棵黄连树长得好,给村子聚财,给村子纳气。

梯子梁山腰的人家,平常朴素的生活,黄连树身在其中,平静享受,平静经历,没有太多的激动,也不会有太大的悲伤。一茬一茬的人老去,黄连树则记着村里每个人的面孔,每个人的表情,连黄牛的反刍声,黑狗的狂吠,以及村里蛐蛐的叫声,它都记得清清楚楚。

一个冬天,鹞子山梯子梁山冬雪覆盖,到处白茫茫的,山谷让白一下子震住了,寂静得很,没有一丝风,没有一丝鸟鸣,甚至没有一丝呼吸,只有雪霸占着这天地间。杨家河水也让雪覆盖了,找不到流水的影子。天地间全是白,白得太静,白得太冷,白得太死。雪独自一人肆无忌惮地飘,横行霸道地掩盖着世间高低不平、坑坑洼洼。

雪整整飘了一天,黄昏,雪还没有停的意思。突然,村里三棵黄连树燃烧起来,天边一下子红通通的,风也来了,三棵黄连树树巅巅燃成一具火炬,随风还噼噼叭叭燃得响。火光照亮了纷纷扬扬的大雪。

黄连树下,村里人个个呆望着,不知如何是好。有人哭了起来,我没有泪,我是傻了。我恍然记得昨夜那场梦。我梦见三棵黄连树和我说话。

“站了几千年了,躺下,又是啥子感觉呢?”三棵黄连树说。

“你们不能躺下,躺下,就死了。”我哭着喊。

“躺下,就死了?”黄连树不相信,开始大笑起来,笑着笑着,它们燃烧成了一团火。

天啊,真的燃烧了。我在心里喃喃地说。

第二天早上,雪停了,三棵黄连树也燃烧完了,村子笼罩在深深的沉静中,抬头望见黢黑的黄连树干,一只乌鸦站在上面。

黄连树咋燃烧的?我说:“那是它们在大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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