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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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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01/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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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座座青山紧相连

人生,就是不断认识、翻越一座座山峰。

——题记

我出生地那座大山,叫明镜山。一座高高的山峰上,有一个大大的圆圆的穿山洞,大山洞下方又有略微小的山洞。阳光从圆洞透出来,好似明镜挂在山岩上。

从小,我在明镜山脚下玩耍长大。在山中摘野果子,野李子,酸溜溜的有一丝甜。“八月炸”,密林中透出紫红,自然开裂后,内瓤雪白有黑籽,吃起来,像香蕉一样绵甜。野梨子摘回去,和生姜熬成水,酸甜可口极了。当然,也在山中发呆,听鸟儿在林中开音乐会,看松鼠在树枝间跳跃表演杂技。阳光从密林间投在地上的光芒,星星点点。大山,是孩子们的乐园。

一天,我们三个伙伴在明镜山上捡柴。密林中干树枝多,柏树枝、枫树枝、桤木树枝、松树枝,一会儿就捡一背。密林中各种植物匍匐生长在树下,最多的是那些厥菜了,肆意生长。也有才抽出穗的蕨菜,撑着一只只耳朵,窥伺着山林里的秘密。还有那附在树身,长在石头上的苔藓,一颗颗晶莹的小露珠闪耀,风一吹,露珠消失了。还有好多小花,紫色的紫花地丁,黄色的水黄连和野菊花,粉色的野棉花。

密林中当然有许多鸟儿鸣叫嬉戏。画眉是密林中的歌唱家,它婉转动听的声音唱得树枝微微点头,小花也轻轻颤动。红腹锦鸡拖着长长的五彩尾巴,从一棵树枝跳到另一棵树枝。布谷鸟在密林中一声紧一声地呼唤。一群群山麻雀在密林中扑棱棱飞,叽叽喳喳闹着。

密林中侧耳倾听,会有细细柔柔虫子的声音,它们在自己的密室里,向大山发出自己可以听懂的声音。它们有时用声音拨弄草叶,有时又给山峰、鸟儿伴奏;它们带着雨声、风声,表达着季节变化、阴晴圆缺。虽然它们声音微弱,但有着一种不可抵挡的动人之处。我爱在大山中听蛐蛐的叫声,它躲在树下草叶间唧唧吱叫着,音调高低、频率快慢不同,似乎可以听出一种欢悦和警示来。

我们三个伙伴都想到明镜山洞口看看,最好可以趴在洞口看看山那边的风景。说走就走,沿着上山的小路,攀藤蔓,撑树干,一路兴奋,一路欢歌。本以为很快就能到达山顶,越往山上爬,山路消失在密林中,我们在密林中钻来钻去,迷路了。往山上看,明镜一样的山洞不见了。我们坐在密林中不知所措。

突然,在不远处的密林中,一对野鸡扑棱一声飞起,嘎嘎嘎叫着,定眼一看,一条手杆粗的长蛇穿梭在树下。再看,密林灌木丛中,原来是野鸡的家,草窝里还有三只野鸡蛋呢。长蛇向草窝窜过去,说时迟,那时快,灰野鸡一下子从树上弹下来,“呯”一声落在长蛇面前。未等长蛇反应过来,灰野鸡弹跳起来,用尖嘴狠狠啄了长蛇一下。长蛇身子颤抖一下,后退了一步。

长蛇吐着信子,张开血盆大口,猛扑过去,想要一口咬住灰野鸡的脖颈。野鸡早有防备,跳起来飞到了树上,长蛇撞上树干,笨拙地落在草丛里。另一只长尾巴野鸡马上跳下树来,狠狠啄长蛇的身体,蛇身抽搐。长蛇凶相毕露,决心死拼到底。

我们谁也不敢作声,呆在密林。一对野鸡没有胆怯,它们协力保护自己还没有出生的孩子。长蛇转过头,抽搐着身子,忍着剧痛,一扫尾巴,把灰野鸡打了一踉跄。灰野鸡还没有站起来,长蛇已经把它死死缠住了。这时,长尾野鸡飞沙走石般扑将过去,用爪子抓长蛇,用尖嘴啄蛇身。长蛇身上头上一定是火辣辣疼,慌不择路,松开灰野鸡,一头窜进草丛,悻悻逃走了。

一对野鸡抖抖羽毛,守在草窝旁,嘎嘎叫着。

狗娃子低声喊:“快走。”我们三个从草丛中一下子弹起来,急匆匆往山下跑。狗娃子一脚滑到,一溜身子就滑到了一棵大梨树下。草丛里的石子尘土也一起飞起来、弹跳起来,狗娃子停下来了,飞石尘土还在飞奔。我和牛牛三步并着两步下到野梨树下时,狗娃子又下到另一处了。

猛一抬头,从树林看出去,明镜一样的山洞又挂山间了。

关于明镜山,很久以前叫“漏米孔”。岩石上有一小孔,能不停从孔中漏出米来,漏米孔旁还有一眼山泉。隐居山里的道士在此修炼,每天从漏米孔接米充饥。山民上山,来一人,漏出来的米够一人食用,来三五人,漏出来的米也够食用。后来,一练武后生为了让漏米孔多漏米出来,一时心血来潮,想用练武铁棒把漏米孔捅大点,结果孔捅穿了,漏米孔从此不再漏米了,山泉也干枯了。从此,漏米孔成了明镜山。

爷爷吧嗒着旱烟讲完明镜山的故事,问我:知道为啥叫明镜山吗?

我摇摇头,爷爷笑笑说:山不说话,但啥都晓得,像明镜一样照着我们人心呢。

爷爷停了停又说:人心不可过于,人心不要太贪婪。

我的联系村新花村是关庄镇最远的村庄,要翻过一座山才能到达。这座山也叫新花山,村民住在山腰褶皱里。

新花山,一千多米,山上怪石林立,有的像猪匍匐在地,有的像牛跪在地上,有的像石人在叩问,有的像猫藏在密林里。传说很久以前,村里有人想把一山的石头赶到山下去填那千丈沟壑,石头赶在半山腰,一村民吼起来:“好大一群野猪哦。”石头听到喊声,全部停在了半山腰。远远望去,那散落在山腰的偌大石头,还真像是在飞奔途中嘎然停下的。

山上老树多,有一棵老香樟树,笔直长在山头,腰围需十多人合抱,树冠宽大蓬勃,旁有四户人家,最近的那家离樟树只十多米。樟树上有四窝八哥鸟,鸟儿通体黑亮强壮,聪明,嗓门大,学人语快。树下两口子吵架,暴出粗语,树上八哥跟了一句。两口子歪着脑袋,哪里来的“鸟语”?抬头一看,见是八哥,噗嗤一声,都笑了,不再吵了,鸟儿都学坏了。从此,樟树下的四户人家不再说粗话了,有八哥监督呢。

大人出门,一群小朋友在树下逗八哥。小朋友在树下吼一句,树上八哥学一句。

“瓜兮兮”,“瓜——兮兮”。

“哈戳戳”,“哈戳——戳”

大人干活回来,树上的八哥喊,“瓜兮兮,哈戳戳”。大人们抬头望着一树的八哥,知道又是小朋友教的,嘿嘿一笑,劳累一下子消减了好多。

后来,大人们让小朋友在樟树下背《春晓》《静夜诗》《望庐山瀑布》古诗,八哥在树上静静的听,偶尔学上一两句。小朋友背完一首,树上的八哥跟着学上一段。树上树下笑声不断。

有城里人看上了樟树上的八哥,捉去几只,后悔不迭。八哥一天到晚都喊:“瓜兮兮,哈戳戳”,教它说“你好”,它喊“哈戳戳”;教它说“晚安”,它喊“瓜兮兮”;城里人气得骂“真是老土”,它也喊“哈戳戳”。城里人一挥手,放了放了。

山大,动物也多。常有野猪出没,常有猴子进农家取走腊肉,常有野兔在草丛密林跳跃。于是,山里人家家养狗,看家护院,吓唬吓唬动物。一户猎人养了四只撵山狗,两只黑狗,两只黄狗。狗身光滑,吠声狂野。猎人很少失手,进山一趟,必有收获。

这天,猎人扛猎枪领狗进山,运气不错,四只狗撵出两只野猪。四狗一阵猛追狂吠,山林在狗吠声中排山倒海。几个回合下来,野猪明显体力不支,口吐白沫,四只狗已合围两只野猪,狗和野猪僵持着。猎人赶来,正欣喜端猎枪瞄准,只见一只野猪哼哼哼突围出狗的包围圈,急速向一处悬崖奔去,四只狗哪肯放过,一只黄狗跑在最前头,疯狂追赶,追到悬崖边时,野猪突然一闪身,黄狗扑空了——扑到了悬崖下,只听到“嘭”一声,没影了。

两只野猪一左一右突围出来,很快消失在了山林里。剩下的三只狗低吟着,声音颤颤的。猎人小跑到悬崖边,探了探崖底,崖底灌木丛生,扑下去的黄狗压断了好多树枝,只见几只鸟儿惊恐飞起。猎人摇摇头,唤来三只狗,扛着猎枪,滑稽地走出了大山。

摩天岭,海拔三千多米,岭上一大草坪,铁旋草、茅草混杂其间,相互拉扯,相互攀援,各种草长得低调茂盛。夏季,红花绿绒蒿遍开,山风吹过,像一面面鲜艳的红旗在山上招展。

摩天岭,有大熊猫、金丝猴、虎、豹、黑熊、扭角羚、中华种沙鸭、金雕、绿尾红雉等,还有珙桐、香果树等,保留着古老的原始风貌和完好的生态植被,蕴含着极为丰富的负氧离子,这里成了植物动物的天然家园。

摩天岭还不是自然保护区的时候,一个叫关虎的峡谷里住着三百多户人家。关虎关虎,山门一关,老虎都难出去。村前是峡沟溪水,村后是悬崖绝壁。一年冬天,大雪封山,到处白茫茫一片。老虎都出不去,不要说人了。正好,张老汉坐在火塘旁烤疙瘩火抽旱烟。旱烟袋很长,是一根大拇指粗的岩竹做的,平时,走山路当杵路棍,闲时,就装一锅旱烟,吧嗒吧嗒吸上几口。张老汉眯着眼睛,烟雾从嘴里鼻子过滤出来,悠闲得很。

一卷旱烟燃到一半,张老汉把旱烟袋抽回来,用大拇指和食指捏捏剩下的旱烟。捏松,好抽。这时,他抬头看了看火塘上空梁上挂着的腊肉,腊肉已经熏得金黄流油。一滴油落在火塘里,火立马噗嗤一声笑开了,火苗升腾。张老汉一张黑亮的脸也笑开了。

突然,“哐当”一声,像是啥子笨拙地撞在堂屋木板上,张老汉走出去一看,吓了一跳,原来是一只大熊猫,这家伙斜靠在木板上,黑黑的眼睛望着他。再仔细一看,这家伙受伤了,腰上还在出血。张老汉把长旱烟袋一甩,蹑手蹑脚走过去,轻声说到:“我看看,我看看哈。”

张老汉一看,原来是皂角刺扎进了这家伙的腰身,他赶快从屋里梁上取下一块腊肉,让这家伙慢慢享用。然后双手用力把铁钉样的刺从腰身拔了出来。张老汉还拿出碘酒,往这家伙受伤的身上涂了涂,进行了简单包扎处理。

刺拔出来,腊肉也吃完了。这家伙浑身轻松起来,猫着滚圆的身子,跑进了雪地。这家伙回过头,望着张老汉,张老汉也望着它。

又一年冬天,鹅毛大雪,摩天岭银装素裹。夜里冷风呼呼吹,雪花簌簌飘。大熊猫下山,闯进张老汉家厨房,把一土罐猪油舔了一半。张老汉睡得熟,没有被惊醒。大熊猫在院子转了一圈,一头撞在了张老汉的睡房,“哐当”门撞开了。张老汉醒了,揉着睡眼,骂了一句:“妖风这么大呀。”

走到门前,见一个黑影在动,原来是一只大熊猫。张老汉赶快披衣出来,以为它又是哪里受伤了。结果一看,好好的。再一看,院子里留下了几截冬笋。大熊猫一步一回头消失在了黑夜里。雪花还在簌簌飘着,张老汉向黑夜深处挥了挥手,他似乎明白了什么。

又一年冬天,摩天岭被命名为国家级自然保护区,张老汉和三百多户乡亲一起搬出了摩天岭。张老汉见人都说:“不晓得,这家伙冬天下山,又去哪里找吃的哦?”

九龙山没有龙,有梅花鹿、豹、狐狸、猴子等。

护林员老丁在九龙山生活了三十多年,对林场一草一木、一花一树、一事一物颇为熟悉。他刚在林场时,饲养过一只野梅花鹿。那年夏天,老丁像往常一样巡山记录,在一处悬崖边上,一只出生不久的梅花鹿滑落在悬崖一道土坎上,周围有鹿妈妈协力救小宝贝的痕迹。老丁来到土坎边,悬崖就在脚下,百米深的峡谷风在呼呼叫嚣,一只老鹰盘旋在上空,一声又一声长唳。小梅花鹿颤抖着身子,周围的草叶似乎也在随之战栗,虚弱的呻吟被风吃得七零八落。老丁试探着靠近,小东西已经没力气挣扎,老丁抓着它的两只前脚,把它揽在怀中,带它离开悬崖。

老丁把小梅花鹿放在一处密林草丛里,远远望着,等鹿妈妈来带走它的小宝贝。等啊等,夕阳下山,也不见鹿妈妈出现。老丁只好把小梅花鹿带回林场,买来奶粉喂养起来。一个月的精心喂养,小梅花鹿强壮起来,开始大摇大摆进出林场。

这天,老丁送小梅花鹿回大山,带它来到领养的那处密林中。小梅花鹿新奇极了,蹦蹦跳跳跑动起来,一会儿在松树树干上撑痒痒,一会儿凑到刺花垅中打喷嚏。小梅花鹿站在悬崖边上,呦呦叫了两声,仿佛记起了先前遭遇。老丁见小梅花鹿的高兴劲儿,放心返回林场。

老丁返回林场,正做着晚饭,小梅花鹿在林场土坝上叫嚷开了,像是在抱怨老丁。老丁跑出来,见小梅花鹿泪眼朦朦望着他。老丁一脸无奈地说:“小东西,咋又回来了呢。”

小梅花鹿向天呦呦叫了两声后,安然窝在了土坝草丛里。

又过了十多天后,老丁上山,带着小梅花鹿,来到一处密林。密林有溪水流淌,有草坪晒太阳,有野果充饥。真是个不错的地方,该是小梅花鹿的乐园了。小梅花鹿在溪边喝水时,老丁退出密林,下山返回林场。

三四天后,小梅花鹿没再回来,老丁悬着的心放下了,心想,总算找到了它该回到的地方。第五天,老丁躬着身子在林场菜地种菜,忽然身后一股气流凑过来,猛一回头,小梅花鹿咧着嘴,正对他笑呢。老丁惊讶了,小东西,咋又回来了呢?小梅花鹿呦呦叫着。

十来次往返山上山下,老丁妥协了,小梅花鹿成了林场的一员。

老丁侃侃而谈,与小梅花鹿相处的这么多年,遇见好多趣事儿。

一次,梅花鹿与松树上住的喜鹊一家子交流上了。本来喜鹊在松树上迎着朝阳叽叽喳喳叫着,梅花鹿在树下欣赏着草坪上的花,一束野月季花开得正艳。花不动,树不动,梅花鹿一动不动。彼此的欣赏是安静的。一只喜鹊飞下树,落在梅花鹿面前,叽喳叫了一声,像是问候。梅花鹿还是没有动,它沉浸在一朵花的世界里。月季花在晨风中摇曳了一下身子。喜鹊热爱温柔宽大的脊背,一跃飞上了梅花鹿的脊背。这时,梅花鹿回头看了喜鹊一眼,它在草坪上蹦跳起来。喜鹊飞上树,一家人重新合唱起来。梅花鹿一边蹦跳,也一边呦呦呦唱着。多么美好的一天。突然,一条粗蛇从草丛里爬出来,它也要出场庆祝这美好的一天。它摇晃着脑袋,机灵地爬到大松树边,吐着红红的信子,想爬上松树。喜鹊居高临下,发现了它的举动。一只喜鹊赶快飞下树,落在梅花鹿背上,叽喳叽喳与梅花鹿交流着。梅花鹿像是听懂了,发出一声吹着口哨一样的长鸣,蹦跳过去,屁股对着蛇,蛇还没有反应过来,梅花鹿鼓着肚子,一松一鼓,一连串的响屁打在树上,打在蛇的头上。蛇调转身子,逃进草丛。老丁笑呵呵说:“噗噗噗连放,好有攻击性的屁。”

老丁猛吸了几口香烟,蓝色的烟雾在他头顶萦绕。他笑了笑又说,这家伙还真有攻击性呢。一次,护林员老李穿一件红衬衣上山回到林场,梅花鹿看见老李,又吹着口哨长鸣起来,一路顶着头,向老李猛撞过去。老李站在那里吓呆了,老丁喊了一声快闪开,老李反应过来一侧身,跳到了土坝下面。梅花鹿撞空了。老丁对老李喊着:衣服,快把红衣服脱了。老李三下两下把红衣服脱下来,抛向空中,梅花鹿警惕地看着那红衣服慢慢飘落在草坪上。老李骂骂咧咧起来,这家伙是疯了吗?老丁笑笑说,它见着红色也兴奋呢。老李也“噗嗤”一声笑开了。

老丁望着连绵的山峰,淡淡的轻雾漂浮山间,鸟鸣鹿鸣山间。他若有所思地站在林场土坝里,哟哟哟吼起了山。我们几个也哟哟哟跟着吼起来,山谷回荡,仿佛一山的阳光雨露也缀帘而下。

锦屏山是县城华丽的一道屏风。这自然屏风,山下万亩梨花,山腰层层梯田,山上参天大树林立。远看,山顶是云和天。远看,微笑在山。轻雾萦绕山间,山峰像在酝酿一首朦胧诗,泛着微醺的清新和迟钝;阳光打亮山峰,像摁亮一面大镜子,闪亮山间;大风跑过山峰,可以想象一群野马奔腾,万马嘶鸣,腾云驾雾,势不可挡;大雪笼罩山峰,月光一样的白,新的轮回已经开启。

秋收结束,人闲天闲,大山空气里流淌着泥土和草木的芬芳,洋溢着果子成熟的味道。密林树叶尖滴落下零星雨滴,倏然消失在泥土草叶间。轻雾像智慧的跑者,在密林树木间穿梭慢跑。老齐挎着大布袋,进山挖天麻。几十年的习惯,哪怕什么也不挖,也要去山上转转。这时的天麻块茎肥大,一枝枝浅红色独苗立在密林中。

老齐进山,找到一棵红松,坐在树下,他默念着:草木香,太阳照;天麻香,密林藏……默念一遍,默念十来遍,老齐打开布袋,拿出一块红布,铺在红松树下,一一摆上苹果、香蕉。他又生起一小堆火,火苗噼里啪啦舔舐着周围的树叶和草叶,树叶草叶的清香弥漫开来。他用红松树枝压在火堆上,火苗倏忽变成了一股青烟,青烟穿过密林,和雾裹在一起,直达云天。

老齐从布袋取出小斧头,斩了一截红松树枝,剔去枝条,再在一头缠上红布袋。他杵着树棒,跪在火堆旁,低声吟诵起来:草木香,太阳照;天麻香,密林藏;索宝棍,悄悄找……老齐一边吟诵,一边往祭火堆里投入麦粒。密林里立马弥漫起庄稼和麦粒的香气。

老齐起身,火堆的火渐渐小了,烟雾也淡了。老齐等火堆完全熄灭,杵着红松棒,往密林深处走。密林没有路,鸟儿时而在他前方扑棱棱飞起,时而在深处啾鸣。走一两步,就有东西“咚”一声落下来,有时是一颗松果,有时是树叶尖上的一颗水滴。动物在密林深处偶尔发出一声啼叫,震落一两片树叶悠悠然飘,有的干树枝摇晃几下,“咔嚓”一声掉下来。一丛丛野棉花在密林四处绽开,星星点点的阳光跳跃上面,更增添了花儿的红艳。

突然,一只松鼠从树枝上跳下来,翘着尾巴沿着斜坡一路小跑爬上另一棵红松,摇落两三颗松果下来。老齐捡起一颗松果,闻了闻,一股淡淡的草木涩香。密林的幽深,像能听到自己的心跳。老齐望着树上的松鼠说:嘘,再来一颗。松鼠翘着尾巴爬上了树巅。

密林中各种树叶铺在地上,厚厚一层,一年压一年的,层层叠叠。新叶压旧叶,旧叶腐烂成泥,落叶覆盖的地面变得松软。老齐踩着落叶往前走,脚步沙沙作响,风跟在后面,呼呼拂着头发。

一群山鸟在灌木丛中飞起落下,老齐走过去一看,原来是一丛牛儿藤攀援着一棵红松,红松的枝干已经让牛儿藤扯得有些扭斜,满枝条结着一束束的或暗红或紫黑果子,红黑交织,煞是好看。老齐摘了一颗,放进嘴里,酸酸甜甜的。几只鸟停在不远处,叽叽喳喳议论着,像在抱怨老齐的举动。几只鸟儿甚至飞到牛儿藤枝条旁,来了一个空中啄食,像在宣誓主权不可侵犯。老齐吃了几颗,又摘了两把放进布袋里,他要为自己解渴充饥作准备。最后,老齐对一群山鸟说:别吝啬,这么一树,我就吃了这一点点,这么一点点呢。老齐摊开摘在手里的小果儿。看见老齐走了,山鸟们重新齐扑扑落在了牛儿藤上。老齐想,其实,做一只鸟儿,真好。

老齐来到小溪沟,溪水从几十米的高处飞珠溅玉,奔腾而下。水珠溅在树叶上,树枝微微点头。水珠溅到石缝里,厚厚的苔藓上落了一层晶莹的珍珠。水珠溅在地上,一潭碧水印出树影花影。老齐捧起溪水,喝了一口,禁不住说出了声:咦,好甜。他折了一段树枝,抽打了这潭碧水,碧水一层层的涟漪荡漾开来。蘸上溪水的枝条,他把自己浑身上下也抽打一遍,他竟嘿嘿笑了起来,他仿佛看见自己的身体,像刚才那潭水一样层层涟漪荡漾开来。他边抽打自己的身子,边感叹:还是老了啊。

溪水边几棵野漆树,老齐数了一下,七棵。每棵漆树都遭割了,树身割出那种大眼睛的口子,口子黑黢黢的,非常像人的伤疤。割漆时从口子流出的,不是黑色的,而是乳白色的汁液。老齐眨了眨眼睛,好像那些漆树也在眨眼。一滴眼泪眨出来,挂在漆树口子上,已经干成一颗黑珍珠。漆树结着一串串的漆籽,好多鸟儿在啄食。老齐拍了拍漆树,像是拍老哥的肩膀。他捡起落下来的漆籽,放一颗进嘴里,他的胃马上痉挛起来。他记起了小时候吃的漆油,颜色和样子像白蜡,吃的感觉和味道也像白蜡。在夏天吃还好,而在冬天,菜还没有吞下去,漆油在嘴里已经结成块了,粘得牙缝里都是。吃完饭,还不敢喝凉水,一喝肚子就痛。老齐拍了拍漆树,笑了笑说:还好,还好吧。他像是对漆树说,也像是在对自己说。

老齐想,人,这辈子,其实,一座山都走不遍的。他在一处岩壳处,见有人在里面生过火,还有石头搭的灶台。他走了进去,坐在岩壳里,放下布袋。岩壳泥土里排列着一排排倒锥形的小窝窝,老齐笑了,用细细的干树枝,轻轻刨动小窝窝,低声唱:地牯牛儿,地牯牛儿,快点出来喝酒酒,喝了醉了,好打滚滚儿。天牯牛,地牯牛,请你下来打一头;打得赢,种庄稼,打不赢,熏干巴。刨着刨着,那些地牯牛还真滚了出来,蜷缩着身子,一动不动。岩壳缝隙间,有人用细树枝撑着,老齐也折了树枝,撑在石头缝里。

老齐从密林空隙处望了望天,蓝空变成了灰暗,他知道天要黑了。他打开布袋,取出一张毡子,铺在岩壳地面上。他把一小块红布绑在岩壳外的一棵小杂树上。他开始生火。今晚,他要睡在这里。

他找来足够多的干树枝,还找到翻根的干柏树疙瘩。火生起来,天说黑就黑了。他用小瓷盅在溪边舀了一盅水,顺便采了几片蒲公英,放进瓷盅里,煨在火堆边。一会儿,一盅水噗噗滚开了,他把盅盅退出火堆。岩壳里流溢出淡淡的草香。干柏树疙瘩烧的流油,弥漫出一阵阵的柏油香。他从布袋里拿出火烧馍,扳一小块吃,再喝一口蒲公英水。他砸吧着嘴巴,仿佛一林子都是他的声音。山鸟归巢了,山风停歇了,密林寂静无声。

老齐眯着眼睛,竟眯着了。他梦见密林中一大片天麻,浅红独苗天麻,开花,花穗上挂着亮晶晶的露珠,花间好多蜜蜂蝴蝶。迷迷糊糊中,他发现天麻在花间飞舞。他嗅到密林中天麻的味道,他枕在石头上汗的味道,他一身泥土的味道。漆树的味道。疙瘩火燃烧的味道。以及溪水流淌飞溅的味道。

他欣喜若狂,用红绳子把一株株天麻系好,他怕它们跑了。红绳系好的天麻飘了起来,他仰着头,望着空中飘着的天麻,跑啊跑,翻过一座山,又一座山。天麻像鸟儿一样在空中飞,还咯咯笑个不停。他实在太累了,喘着粗气。最后,一株飞机大的天麻,竟伸出手,把他拉起来,让他在空中飞翔。他看见自己周围全是天麻在飞,溪谷在脚下,树巅巅在脚下,树叶刨弄的脚底痒痒的,他咯咯笑醒了。

他醒过来,岩壳里的疙瘩火笑了一下。他起身把干树枝往火堆里传了一些,火苗窜起来,印着他沧桑的脸庞。他重新坐回毡子上,睡意全无,他在想,这梦中的天麻是一种什么预兆。他望着密林远方,黑黑的密林里有一双蓝色的眼睛在闪烁,他知道那是果子狸,或者是野猪的眼睛。他放了几根干漆树枝在火堆里,火苗噼里啪啦窜起来,远处的眼睛一闪,消失在了黑暗中。

他靠在岩壳石头上,石头已经被火烤得热热火火。他在想自己这山上挖了一辈子天麻。自己老了,山没有老。山还是这么茂密,成片的树木还是这么富有生机活力,成群的鸟儿还是这么稠密,山上的风也没有变,还是这么冷峭,又这么厚道。当然,也有不一样的地方。比如,溪水变得孤单了,要不是今天在水里抽打几枝条,它就那么孤单地流着。还有原来挖药的人还多,现在挖药的人少了,天麻也少了。天麻去哪里了呢,真像梦里那样飞到天上去啦?

他觉得大山有些东西长着长着就消失了。夏夜进山,萤火虫满山间飞,它们三三两两点灯,从一山头飞到另一个山头,有的还直接落在了肩头,让人走山路总是那么轻松自如。现如今,再也见不到这小虫子了。它们又到哪里去了呢?还有那些蕨苔,它们肆无忌惮地长在密林里,春天,像无数耳朵在倾听春风春雨。夏天,像撑开的一张张小伞护着泥土里的小虫子。现在上山,偶尔看见它们,孤单得可怜。不晓得它们又去哪里了?

越想越睡不着了,老齐卷了一卷旱烟,吧嗒吧嗒吸起来,烟头一明一暗。这短旱烟袋还是他挖天麻卖了,在供销社为自己买的。那天是他这一辈子挖的最多的一窝天麻了。在一棵红松树下,天麻才冒出一点箭头,浅红的箭头掩映在杂草丛中。他先是被红松树下的一只松鼠吸引过去的,那只松鼠坐在一块石头上,一边洗脸,一边吃着松果,见他窸窸窣窣在林间走,松鼠并没有跑开,而是定眼看着他,他也看着松鼠的眼睛。走近了,松鼠从石头上跳下去,跳到了另一棵树干上。松鼠跳跃跑动,掀动了杂草丛。在松鼠跑动的风里,他看见杂草丛中天麻浅红的箭头,他心一惊,赶快跑过去,用红绳子栓住箭头,生怕一转眼,天麻跟着松鼠跑远了。他坐在松鼠坐过的石头上,望着树干上的松鼠,投去感谢的目光,还说了一声:神呀,谢谢你了!他顺手摘了身旁枫树叶、樟树叶、麻柳树叶,以及松针,他用这些树叶反复擦拭自己双手,枫叶的木茶香味,樟叶的柠檬香味,麻柳叶的辛辣味,以及松针的松油味混杂充溢四周,他使劲嗅嗅了鼻子,好香。他觉得树叶是最干净的了。只有这些树叶,才能把双手满是挣扎的汗味、索取的腥味擦拭掉。也只有这些树叶擦拭的双手,才对得起触碰这浅红的箭头。他用树叶擦拭的双手先把天麻箭头四周的腐土刨开。呀,好胖好雄壮的一枚箭头。他轻轻用食指摸了摸天麻箭头,好细嫩的皮肤。他感觉那箭头还颤抖了一下,他赶紧缩回手来,双手合十,默默注视了好一会儿。最后,他用双手一层一层刨开腐土,一窝大大小小的天麻挖出来了,白白胖胖的睡在一起,足足有一斤多。那次,他留了两三根小天麻在土里,还在红松树上作了记号。每年都去那地方,却再也没有遇见那小松鼠了,再也没有见到天麻了。他想,它们都到哪里去了呢?

想到野马岭悬崖,他双腿颤抖了一下。那次,他用麻绳一头系在红松树上,一头绑在自己腰上,攀着麻绳慢慢下到悬崖。悬崖上长着许多奇花异草,一丛丛独根草石缝生根,开着粉色花。岩黄连开着黄色的花,远远看去,一片金黄覆盖。开黄花的还有灯笼花,一只只小灯笼挂在枝头,玄黄玄黄的。铁线莲在石头缝里,开着炫白的花。桔梗花开蓝色花,白芨开紫色花。他眼睛都看不过来,一手攀着麻绳,把自己悬在半空中。头天夜里,他来到悬崖边,从山上往下望,发现有若隐若现的亮光,亮光就是乌天麻生长的地方。他悬在半空找寻那束光源的地方。终于他在悬崖石头缝里挖出一只拳头大的天麻。他正要攀着麻绳回去的时候,悬崖上一只老鹰盘旋俯冲过来,翅膀扇出的冷风,汹涌刺骨。这只老鹰是要干什么?他只好半空悬着停在悬崖上,挥动另一只手上的砍刀,砍刀在风中发出霍霍声响,也许这声响起了作用,老鹰“啊”一声,直上云霄。现如今,再也不敢去那样的悬崖上挖天麻了。想到这里,他双腿又颤抖了一下。

他脑海里一幕幕闪过当年挖天麻的情景。天幕在一点点开启,隐约看得见红松叶子了,那些老了的针叶轻轻落下,簌然有声。火堆还在呲呲燃着,柏树疙瘩已经燃的差不多了,窜起的火苗时高时低,岩壳内外洋溢着一股股的柏油清香。

一群山鸟从密林中飞起,天亮了。大雾笼罩过来,一波一波的雾在密林中翻滚。老齐起身,把岩壳里的火堆熄灭。他走进密林,想起这么多年挖过天麻的地方会是什么样子了,他很想去看一看。野马岭悬崖,牛头坡阳光,清溪谷溪水,马口垭璇儿风,瓦房梁草坪……他一路走,脑海里一路翻腾,他仿佛又看见一只只天麻像昨夜梦里的精灵在天空中微笑飞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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