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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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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01/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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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花在野


每一朵花都是一个传奇。

                   ——题记

如飞蓬,忧喜迭

小蓬草,开白花。它的瘦果上长有白色的冠毛,风一吹,扁扁圆圆的瘦果就轻飘飘地飞向远方。北宋诗人苏东坡有“悟此长太息,我生如飞蓬”。林语堂在《两兄弟》一文中是这样说的:苏东坡与子由及家人共度一个中秋后就要奔赴新任了。临别时,二人难分难舍,子由送兄长至颖河下游八十里外的颖州。在苏东坡开船出发的前夜,兄弟二人又在颖州河的船上共度一夜,吟诗论政,彻夜未眠。那天夜里,苏东坡写了两首诗,其中有这样的诗句:悟此长太息,我生如飞蓬。“飞蓬”一词正足以象征苏东坡的一生,因为从现在起,他就成为政治风暴中的海燕,直到他去世,就不会再在一个地方安安静静度过三年以上的时光。这就是苏东坡的“飞蓬”人生。

我生如飞蓬,谁的人生不是像飞蓬一样东奔西走呢?人生四十多年,我的工作单位已经走了四个乡镇、两个部门单位,这一个乡镇一个乡镇走过来,一个单位一个单位混过来,不管我像飞蓬一样散落在哪个角落,但我背负的责任和义务不会变。只是我终究是经不起时光的淘洗,身上和心灵上会留下些伤痕。据说,小蓬草源于北美洲,那时候地球表面是很大一块陆地——联合大陆,不像现在隔着几大洲和几大洋。那时候风一吹,小蓬草就像来一场旅行一样,过沟坎,翻陡坡,走荒山,来到了中国大地。它洁白的翅膀落到哪里,哪里就会成为了一片绿洲。小蓬草互生叶,披针形,无叶柄,细的叶径直从粗的茎上钻出来,密密匝匝,层层叠叠,郁郁葱葱。小蓬草会飞,旷野田地里,沟渠山谷里,甚至农家小院里,它想飞到哪里就会飞到哪里,但是它也会遭到铁锨铁犁们的追赶,这些武器寒光闪闪,迫使小蓬草退到路边躲进河底。盛夏,要是驱车在乡下道路上飞驰,只要一伸头,车窗外道路两边是蓬勃的小蓬草,大半车身高,汽车飞驰,小蓬草后退,一直到道路尽头。这时,小蓬草已经开小花了,开出一朵朵一簇簇的花,白里裹着黄,黄里含着白,车子跑过,会惊起一蓬蓬的飞雪,满天飞舞。这些花絮,有的停在了树枝上,有的停在了草丛里,但是最终它会找到站稳脚跟的地盘。

小蓬草即便是飞落在高高的青瓦上,它也会借助残留在瓦背上的灰尘站稳脚跟,春天来的时候,它一样会个子一蹿,像一个独来独往的侠客一样,独独立在瓦背上,站高望远,默守着瓦背上那一滴露珠、一缕清风、一声鸟鸣。有时猛一抬头,看见小蓬草站在瓦背上,随风摇晃着小手,它的根紧紧抓住青瓦的缝隙。小蓬草在我家乡有一个土得掉渣的俗名,叫穷蒿,是说它身在穴下,很窘困的样子,是说它生长的地盘很“穷”,不会是大田大地。可是,就是这样的地盘,小蓬草依然发出自信的微笑,美美生活在每一寸时光里。

小蓬草飞往城市,风是友情帮手。生长在城市郊区的小蓬草,裹着风来到城市街边的花园、草坪,有时花匠没来得及打理花园和草坪,小蓬草就趁着晨风、阳光,迅速发芽、长高,它的身子超出草坪好多,它蓬蓬勃勃压制着其它植物的生长,一天一个样。花匠来了,一进草坪就看见了小蓬草,他轮起锄头把小蓬草连根斩掉了,花匠一边擦汗,一边指着小蓬草的尸体说,这家伙生命强得很,很难斩得尽。花匠走进花园,看见小蓬草高高的个子遮住了其它花卉植物的阳光,走过去,一剪子剪掉了小蓬草。剪掉的小蓬草,不几天,又发出新枝,摇晃着身子果敢而执拗。小蓬草躲在其它花卉中,开了花,结了果,它笑吟吟等待风的到来,它要飘向新的另一个地方。

说到小蓬草,想到一个朋友。阿舍初中毕业去了沿海城市打工,如花似玉的年龄,她却在一天夜里被流氓强暴,怀孕了。她不得不躲到乡下家里,最后她还是决定把孩子生下来。朋友都劝她,她柔柔地说:“孩子是无辜的,也是一条命啊。”后来,孩子生下来,她把孩子留在乡下让父母带,她又到城里打工挣钱。后来,她恋爱了,很帅气的男人,她真心爱他。然而,那一次的经历像暗疮一样,叫她无法安生。最后,她还是决定把事情的经过告诉他,他们还是分手了。为了彻底忘记,她又像小蓬草一样到了另一个城市。这么多年,她一直带着自己的孩子生活着,她说:“她不打算结婚了。”

那天回到家乡,我一眼认出了阿舍。我问她:“回来了。”她点点头。她的右手始终缩在衣袖里,我摸了摸,有半截是空的。我问她:“手是咋的了?”

她轻轻说:“没事,就是机器绞了。”我一震,眼泪流了出来。她是经历了怎样的痛苦,才换来今天这么地平静。我拉着她说:“日子还这么长,你咋生活啊?”她笑了,很轻松的样子,“不是活得好好的嘛。”她平静地对我说,她回来后,不再去城里打工帮别人挣钱了。现在要自己给自己挣钱,她回村里承包了五十亩地,准备搞生态蓝莓种植。我问她:“还有啥子困难没有?”她摇摇头,说:“世辈种地,有啥子困难。”她扯了一束小蓬草在手上,轻轻摇晃着说:“人这一辈子,就像这穷蒿一样,再难也要活得好好的。”

那天,和阿舍分别,她立在村头风里,像一束小蓬草一样,在风里洋溢着浅浅的自信的微笑。

桂花落,秋风起

立秋一过,几夜秋风过后,桂树就开始悄悄冒出星星点点的花来。“蟋蟀在堂,岁聿其莫。今我不乐,日月其除。”“梧桐飘落叶,秋虫情更痴。” 秋风飘飘,虫是秋天旷野最生动的音符。“玉棵珊珊下月轮,殿前拾得露华新。至今不会天中事,应是嫦娥掷与人。”“弹压西风擅众芳,十分秋色为伊忙。一枝淡贮书窗下,人与花心各自香。”“不是人间种,移从月中来。广寒香一点,吹得满山开。”虫声戚戚,秋虫伴秋花开。在浓浓的花香里,虫子冲人喊:“天凉好个秋,赶快寻乐吧。”

老院子三棵桂花树,一棵植于屋前院坝中,是丹桂;还有两棵分别立于院坝两边,叫银桂。秋天逼近,有虫子在院坝草丛里丝丝缕缕、高高低低的“瞿瞿”“唧唧”叫着。这声音缥缈而安静,叫什么呢?偶尔一两声,瞿瞿一下,世界有一下子恢复平静。这秋天的静就比原先的静更进了一步。叫什么呢?倏地一惊,唧唧一声,身体收紧,是告诉秋风起来了。桂花在虫声中簌簌掉落,落的满地金黄,落的满地银光。“暗淡轻黄体性柔,情疏迹远只香留。”这秋天的虫语和桂花的心境最相宜。

虫语和花落伴在一起,虫微弱,花幽静,它们相互成全。虫语怯怯响起,是那秋花首先接住。虫声落在那一簇簇的桂花上,是落在最洁净的地方,也是落在最温柔的地方。那些细碎香郁的桂花,仿佛是为了接住这些虫声而急匆匆赶来绽开的。虫声落在花上的样子极轻极细,只有这花的耳朵对这虫声体察极敏。虫声落进桂花的耳朵里,那声音迅速滑进耳朵深处,虫声在桂花耳朵里汇集,这声音接得多了,桂花小小的耳朵接满了,秋风一吹,虫声和桂花一起滚落在大地的怀抱。桂花落了一地,也是那虫声滚了一地。“秋风袅袅入曲房,罗帐含月思心伤。蟋蟀夜鸣断人肠,长夜思君心飞扬。”人听得见这淅淅沥沥的虫之鸣,可咋听不清这花落之声呢?

倒是古人比我们要敏细、精巧得多。三百年前,张潮的《幽梦影》说:“春听鸟声,夏听蝉声,秋听虫声,冬听雪声;白昼听棋声,月下听箫声,山中听松声,水际听款乃声……方不虚生此耳。” 周密在《玉京秋》写到:“一襟幽事,砌蛩能说。”台阶下的蟋蟀,似在诉说主人心中满怀的幽事。柳永在《戚氏》中也说:“正蝉吟败叶,蛩响衰草,相应喧喧。”古人从唐代宠虫, 《开元天宝遗事》记载:“每至秋时,宫中妃妾辈,以小金笼捉蟋蟀闭于笼子,置之枕函畔,夜听其声,庶民之家皆效也” 。花落的声音谁人能听见?“满地落花增感慨,故家乔木已萧条。”“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 可如今,我们耳畔除了人间争吵和汽车喇叭外,我们什么也听不到了。

有时, 在月光里桂树下,一对男女学着古人的样子切切私语,偶尔望望月光和神秘的星斗,发一会儿呆;偶尔也感叹:“桂宫里的桂树开不开花?”“当然开,这香气就是天外飘来的。”于是,他们望着桂宫里的桂树,做着上天的美梦,过着朴素平静的日子。

到处找古人怎么倒腾桂花的方子,“木犀盛开时,清晨用杖打,以布袋盛之,筛去蒂入新盆,捣泥榨干,收起。每年加甘草一两、盐梅干少许,盛瓶封固,常用沸汤冲服,体发大香。”找到了,就急匆匆干起来,大白纸摊在桂花树下,等点点桂花簌簌落下来,收回家把那奇特的香味融进酒里,然后,慢慢发酵,慢慢品,慢慢醉。昨年的桂花酒还埋在院子里的丹桂树下,可以起窖了。起窖选在秋风习习、月光淡淡的夜里,虫声唧唧,花香袭来,身体一紧,接着,身上某些东西开始苏醒,清晰地意识到自己的生命进度,触到某个不易觉察的部位和愿望……用木锹掀开土缸上面的泥土,一锹一锹,像慢慢撕开一块土布,沉甸甸的。这是古人交给我们的,只有木头和泥土可以很好地契合。土层掀开,土缸慢慢露出来。木锹不小心触到了土缸,土缸“噔”发出一声沉闷的声响,沉睡一年的酒醒了。听到这声响,土层动了一下,桂花簌簌落下来,刚才还唧唧叫的虫儿,一下子停了下来。等这虫儿的唧唧再起,再用木锹敲一下土缸,虫声再停。再起,再停;再停,再起,反复几次,酒醒得差不多了。先揭开土缸的盖子,再把土缸从土窖里抱出来。酒气一晃荡,满地酒香。不急,坐在月光里享受享受,像古人一样。 “俱怀逸兴壮思飞,欲上青天览明月。”等淡淡的月光落进酒里,等那断断续续的虫声落进酒里,等那簌簌的桂花落进酒里。然后站起来,看见酒缸的那一轮皎月在晃动,看见自己的脸庞在酒缸里晃动。先舀一盅,敬这大地,唧唧叫的虫儿停了下来,开始静静享受这桂花琼酿。虫声再起,像是醉了,唧唧——唧——唧。再舀一盅,敬这上天,月光躲进云层,露出半边脸,醉了,醉了。再舀一盅,敬这万物生灵,让它们享受这人间酒香,再赴我耳畔窃窃私语吧。

把昨年的桂花酒收进酒具里,然后把空置的土缸续上新的土酒,再把簌簌落在白纸上的桂花收了倒进酒缸,丢几块冰糖进去。不急,不急盖上土缸的盖子。这也是古人教我们的,等月光多多地落进酒缸里,等虫声多多地落进酒缸里,等秋风多多地吹进酒缸里。独自一人做着这事儿,静静享受着,当“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时,再盖上酒缸盖子。重新把土缸放回土窖,盖上覆土。等明年桂花绽开的时候,一缸桂花酒再起。一摇一晃回家,把那取回来的桂花酒置于书案上,偶尔抿一小口,虫声、月光、花香滑过喉头,心头滑过一句“竹深树密虫鸣处,时有微凉不是风”,那感觉就像把一颗心放置在疏阔、清朗的旷野。

有朋友来了,三两个,在院子里的三棵桂花树下,一人一盅桂花酒,慢慢品着,细细辨听着四周的虫声、风声,说着不着边际的话。“这桂花酒核儿是花香。”“看心境了,这酒魂儿也可以说是这一席月光。”“或许,这酒香在于那土窖呢。”“旷野喝酒,风儿帮忙。”“时光走远,酒香还在。”

我说:“相互成全最好。这花香、虫声、月光是相互成全的香。”一阵微风飘来,我们的话飘得好远好远。

 

鹅儿肠,蔓甚繁

鹅儿肠是繁殖力极为旺盛的植物。一年到头开满了白色星形的花朵,四处散播数万乃至数百万颗种子。庭院矮墙上、田野庄稼地里,鹅儿肠一节一节的长,怎么拔也拔不完。它一生都在和农人周旋,今天农人扯了庭院矮墙上的一丛,明天就又看见矮墙下一丛新的鹅儿肠青青绿绿长了出来。对于鹅儿肠来说,再大的劫难,它也会洒洒脱脱度过。

鹅儿肠更像是母亲淘气的孩子,母亲把包谷地里的鹅儿肠扯了,切细兑水,再加上包谷饲料拌匀,喂圈里那头架子猪。母亲说:“过年就靠它了。”架子猪很喜欢吃鹅儿肠,每次母亲喂它,都是狼吞虎咽,吞吃声音山响。母亲说:“慢点,哪个跟你在抢嘛。”母亲看着架子猪的吃相,很是满足的样子。就几天的时光,母亲再次走进包谷地,鹅儿肠匍匐了满地,有的还在顶部开出了五瓣的白色小花。母亲跳进包谷地,惊咋咋地说:“咦,才几天就又长起来了?”母亲不是在埋怨鹅儿肠,好像是在埋怨自己淘气的小儿子。初夏的风吹来,匍匐在地的鹅儿肠荡漾起绿色的波浪,躲闪着母亲细碎的脚步。母亲埋头大把大把扯鹅儿肠,听得见鹅儿肠茎折断的细细的声音。

原来,鹅儿肠从根部向四周长出匍匐茎,用力拉扯时只能扯断茎,根却依然留在土里,几个阳光几个雨露,就又长出新芽,再度繁茂成一丛丛。还有一株鹅儿肠能开出无数朵花,结出数不尽的种子。刚拔掉一株,很快又长出新的来。还有在拔除开花结籽的鹅儿肠,其实弄巧成拙地在帮它播种,拔除它,它的种子又撒在了地里,它挨土就生,挨土就长。

这次,母亲扯回的鹅儿肠,堆在院坝里,让那一群鸡来啄食。鸡特别爱吃这青饲料。一只红公鸡发现啄了一朵鹅儿肠花,很是惊喜,叼得远远的,啄起又放下,咕咕咕呼喊母鸡过来,母鸡们攥起脑袋滴溜溜跑过去,一只麻母鸡跑在前头,啄食到了鹅儿肠花。红公鸡乘势扇动翅膀跳到麻母鸡背上,完成了一次“踏蛋”行动。家乡有个说法,说是只有公鸡给母鸡“踏蛋”,母鸡才会下蛋。红公鸡耀武扬威地扬起脖子,喔喔喔打了几声鸣。

牛也爱吃鹅儿肠。早晨,我家那头黄牛在草地上吃草,露水还在草尖上,黄牛喝着清亮的露水,吃着鲜嫩的青草,晨雾里牛铃声摇晃得有节奏地叮当响,这纯粹干净的铃声,一点一点撕开晨雾的幕布,阳光照亮草场。草地上一丛丛的鹅儿肠,露珠在草尖滚动,五瓣白色小花绽放,鲜艳欲滴,黄牛甩动脖子,欢快地吃着。一只八哥鸟站在黄牛背上,优雅地巡视着这个早晨。黄牛一甩脖子,八哥鸟弹起来,落在鹅儿肠草丛里。正午阳光猛烈,黄牛躲在树荫下反刍,定定望着远处的山峰和近处的河流,山峰无语,河流静谧,牛铃不再是吃草时欢快激越响起,而是悠扬地叮铃铃摇晃又摇晃。

想想鹅儿肠,被猪啊鸡啊牛啊吃,是不是太亏了,它们占有了鹅儿肠,甚至戕害了鹅儿肠。可是,看见曾经被占有的鹅儿肠不择地又随处生长起来,没有一点低贱,没有一点自卑,依然长得那么青绿,那么生机盎然,人心里那种罪过感就有些减轻了,觉得也许万物都是这么一个互相献祭的过程,才会相互生机蓬勃起来。

山里的画眉鸟多,每天清晨山里都要上演一场悦耳的音乐会,画眉鸟是这场音乐会的主角。爷爷从山里套了一只画眉鸟养在家里,它的叫声独特动听,尤其是那高低错落、珠落玉盘般婉转的歌声,爷爷非常喜欢。爷爷喂养画眉鸟可上心了,每天给一点精食,给一点山泉水,院子里有的是鹅儿肠,青青绿绿长在院子角落里,爷爷每天都要趁着露水还没有滚落,摘些鹅儿肠喂画眉鸟。画眉鸟很喜欢这种绿色饲料,每次都会啄食得干干净净。啄食完,画眉鸟开始在笼子里跳上跳下放声歌唱,引得山林里的鸟儿也跟着一起啾鸣。

鹅儿肠开着五瓣白色小花,好像它开花的时间不固定,只要茎叶长到尽头,就是一朵白色小花,随意,自然。它的花朵虽小但模样可人,只要看见一丛鹅儿肠,就会发现草尖上有星星点点的小白花铺在上面。倒是它总是沐浴着晨光盛开,故有了“ 朝开”这一别名。开花时是最好时,早晨的鹅儿肠是牛的最爱,也深得画眉鸟喜欢。

其实,小时候,我还吃过鹅儿肠的。一方面是对匮乏食物的补充,另一方面,我故乡父辈潜意识里受中医的长久恩惠和影响,尽管父辈们好多是大字不识的,但大都以中医的眼光相信百草都是药,猪牛吃得的,人也吃得。母亲把摘来的鹅儿肠洗净,入沸水迅速烫一下,沥干水,加一点盐拌匀,就可以吃了。夏天,母亲扯猪草回来,中午没时间做饭,就在猪草里把鹅儿肠选出来,摘些嫩尖做几碗汤,热几个馒头,家里人吃一口馒头,喝一口鹅儿肠汤,就是一顿中午饭。鹅儿肠汤味道像极了豌豆尖汤。每次喝豌豆尖汤,就一下子想到母亲做的鹅儿肠汤,一阵清香扑鼻而来。

一天,我心血来潮,在城外野地里采了一小篮子鹅儿肠回来,掐嫩尖洗净,做了一碗鹅儿肠豆腐汤,青幽幽的鹅儿肠,白嫩的豆腐,再放上几颗葱花,一清二白,颜色分明。豆腐滑嫩,鹅儿肠清脆。小女儿嚷到:“青草的味道,不过,比豌豆尖尖还香噎。”小女儿吃得比平时多了许多,一小碗吃完,嚷着还要。我心里感到欣慰的是,小女儿还有一个食得杂粮杂草的胃,这是让我感到最温柔和恬静的东西了。

打碗花,阳光里

打碗花在山野盛开,山路上到处都是它们“嘟嘟嘟”打开的喇叭。喇叭说里了什么?我们纷纷低下头去摘过来,花喇叭样放在自己左手大拇指和食指圈成的圆圈里,然后用右手掌用力去打左手上的打碗花,“啵”一声,喇叭破了,右手手掌里印着一个紫色的小圆圈,左手拇指和食指上印着打碗花的残骸。三四个伙伴一起,山路上“啵啵啵”声反复响起。

这放置在大地之上一只只碗,盛装着风声、雨露,盛装着阳光、草香,盛装着村庄的祥和、安静,盛装着大地所有的秘密。这像母亲手上端着的碗一样喂养着大地之上的儿女,喂养着大地之上的植物,滋养着山川河流。这一只只碗安放着我们的童年,守望着我们的贫瘠,隐藏着我们的忌讳。所有的小孩发现林间、菜园、雨后的田野里长着一朵朵打碗碗花。三角形绿色的叶瓣里,星星点点打出粉红的花朵,都会嚷着摘了过来。但是所有的大人发现小孩这无邪的举动都会惊慌地阻止:“不要碰它,不要碰它,那是打碗碗花。”小孩举到空中的手赶紧缩了回来,用疑惑的眼神望着大人。“谁要是折了碗碗花,就会打破饭碗的。”所有的小孩都被唬住了。这打碗花有这么神奇吗?后来,渐渐明白,大人的警告,是源于对自然的敬畏,对一朵花的敬畏。警告我们不要去打破大地之碗里盛装的那些阳光和雨露,不要打破大地之碗盛装的祥和和安静。在打碗花盛开的季节,广袤的田野或者村子田间地角,随时会看到无数的打碗碗花开着粉红的小碗形花朵。它们或贴着地面绽放,或攀援在其它高秆植物上打开喇叭,微风过处,这一只只碗随风打碎,可是,第二天早晨,会惊奇发现,在原来的地址上又绽放出粉嘟嘟的打碗碗花。即使粉身碎骨,也要在随风夭折的地方,繁衍出千万个我来。这就是打碗花的生存哲学。

这打碗花有这样一个传说,从前村里来个妖怪,每天强迫人们给他送好吃的,不送就施法,让地里长满荒草。这边刚除掉,那边又长出来,把人们累得叫苦不迭。村里有个心地善良的女孩,爱穿白裙子,裙摆上绣满粉色的花。女孩为村里人焦急,一天夜里她做个梦,梦到一位白胡子爷爷,他告诉女孩你要是能打碎妖怪盛东西的碗,妖怪的魔法就失灵了。女孩不顾生命危险,夜里潜入妖怪的山洞,打破了碗,她正要逃走的时候妖怪醒了,大怒,杀了女孩。第二天在碗打的地方长出一种白色的花,花瓣上还有粉点子,人们说这花是女孩变的,为了纪念她就把这花叫打碗花。从这传说里探究,打碗碗花在古人心中的地位与价值,着实让人敬重。从这传说里也可以感知到草木与人的关系,渗透性情,参悟彼此。所谓的尊重,就是在成长中赋予的那种自由和应有的尊严。

出生在六十年代的农村人对打碗花有着深刻的记忆,因为几乎都用打碗花充过饥。饥饿对于他们来说,是难于解开的心结,那时对饥饿的恐慌与无助,常常于回忆的河流汹涌不止。也许,有的一看见打碗花,就会突然记起饥饿的年代。“吃打碗花的叶子,在水里清煮下就吃。”“吃打碗花的根,刨起来就在嘴里嚼,一股屁甜的味道。”“可笑的是打碗花的根,叫福根。”说这些话的时候,虽说是痛苦的回忆,但也还有一种幸福的享受。春天的时候,我把打碗花幼苗采来,洗净,水煮煎炒,有一股淡淡的清香。夏天的时候,把把打碗花的根挖来,去杂洗净,切段煸炒。这打碗花根炒来脆香、面甜。还有一种吃法,将打碗花的叶和花采来,洗净用开水焯一下。鸡蛋打入碗中,加少许精盐,搅匀,先将鸡蛋炒熟,再放入打碗花的叶和花煸炒,一盘打碗花炒鸡蛋就做好了。这些打碗花的吃法,已经完全摆脱饥饿,纯属怀念一下对野菜的热爱,享受一下那弥散久远的野菜清香。

说到这吃打碗花的乐趣,就想到一个叫平的退休朋友。平退休后,居住在一个深山里,与一个看山的老头儿一起。我问他:“不寂寞吗?”他乐了:“嗨,我一天忙都忙不过来,与老头说不完的话,转不完的山水,享受呢。”“为什么寂寞?不会玩儿呢,一旦会玩了,就会进入另一种境界。简单的转悠,简单的山石,庭前屋后的植物,都会成为身边的老友。”“这生活是大碗大碗的阳光呢。”哦,平就是一打碗花,接住大地一碗碗阳光。

这份真性情是纯净的,也是深邃的,就像这打碗花盛装的一碗碗阳光纯粹,它镶嵌在大地深处,绵延千万年。

 

苘麻花,一盏灯

野麻,我家乡叫桐麻。野麻在路边、田埂、菜地旁,甚至废墟上,只要有一点泥土,它们都能扎根生长。《本草纲目》云:苘麻,今之白麻也,多生卑湿处,人亦种之。叶大如桐叶,团而有尖,六七月开黄花,结实如半磨形,有齿,嫩青,老黑,中子扁黑,状如黄葵子,其茎轻虚洁白,北人取皮作麻。其嫩子,小儿亦食之。

我小的时候,家乡田边、山坡上、小路边,野麻密密匝匝连成一片。它们茎秆外表长着柔柔的虚毛,一人多高绿油油的一片,茂密的枝叶相连,密不透风。心形的绿叶,覆着一层白白的细细的小绒毛,像胎儿身上的胎毛一样光洁,阳光照耀下晶莹剔透,反射出氤氲的水汽和亮亮的柔光,用手轻轻掐一下就会滴出水来。摘一片野麻叶放在左拳眼,再右手用力一拍,“啵”一声脆响,好似燃放一节小爆竹一样过瘾。夏天野麻叶腋间,萌发出一个个的小花蕾,几天阳光,一朵朵黄色的小花娇羞地探出脸来,开出五瓣的黄花。多彩的蝴蝶们围绕着花朵翩翩起舞,蜜蜂们忙前忙后地采集花粉。花开后,花瓣处慢慢的生出一个个漂亮的小房子,又像农家老汉嘴里含着的一个个烟袋锅,又似捏褶的小笼包。这小房子均匀分成十五到二十间小房间,每个房间里正孕育着一个小胎儿。我好奇地掰开过一个小房子,发现那一个个的小胎儿像白净的沙粒一样睡在里面,正甜蜜地呼呼沉睡着。等半球形的蒴果成熟后,摘一颗放在手里揉搓,张开手掌,看见小房子里的白净沙粒已经成了一粒粒的“黑芝麻”,放在嘴里咀嚼,草木的清香。

母亲总要在秋天采一些野麻的果实留着,等过年蒸花馍馍时,把野麻小莲台的果实倒过来,蘸红膏子绿膏子,用来给花馍馍点花。野麻果实点的花馍馍,花格外鲜艳显眼,像一朵朵野麻花一样绽放。

《诗•陈风•东门之池》中说“东门之池,可以沤麻”,《易•系辞下》中说“上古结绳而治,后世圣人以书为契”。绳结而治,绳从哪里来?种麻沤麻,搓绳。斯时之麻,乃苘麻也。野麻沤制后,能搓成麻绳。选好沤制的水池,把捆好的麻秆拉到池边,排成一排,放到水里,一层一层码好踩实,然后在麻排上压上石头,两三天后,野麻沤制好了。记得,那时候,母亲手里握着一把两头带卷的刮刀,把沤制好的野麻皮垮下来,再把野麻皮摊在膝上用刮刀刮过,野麻皮刮成白白亮亮的,抽出一根根野麻丝来,把麻丝缠成麻团,挂在太阳底下晒干,就可以根据需要搓麻绳了。我们守在母亲身边,不是学刮麻的技术,而是等母亲剔除那些没有用的野麻皮,我们拿来绑在木棍上,用麻皮做成打“地牯牛”的鞭子,“啪啪啪”打在“地牯牛”身上,干脆清响。看见城里一些老头儿玩偌大的“地牯牛”,鞭子也格外长,我曾经走近他们说:“这鞭子还是野麻皮做的最好。”老头儿们摇摇头说:“现在找不到野麻皮了。”

记忆里一直储藏着母亲坐在夕阳里用手捻麻团里的麻丝,摁在大腿上搓麻绳,嘴里衔一缕麻绳儿用手捋,穿针引线纳鞋底的画面。从出生到工作,我一直穿母亲做的千层底布鞋。一次外出旅游,在甘肃天水,看到麻鞋的广告:麻鞋舒不舒服,脚自己知道。一下车,我就买了几双麻拖鞋带回家,也给母亲带了一双,母亲拿着麻鞋说:“这鞋舒服,跟我那几年做的一样。”麻鞋穿在脚上,透气、吸汗、贴肉,似乎母亲的体温都还在麻鞋上。

野麻全身都是宝,剥去皮的野麻杆还可以制成糠灯。满族人在清入关前使用的照明用具就是糠灯,《扈从东巡日录》记载:“暇棚糠灯也……青光熠熠,烟结如云,以此代烛。”《清稗类钞》中对糠灯的制作方法和使用作了介绍:“宁古塔无烛,所燃为糠灯。其制以麻梗为本,苏子油渣及小米糠拌匀,粘于麻梗,长三四尺,横插木架,风吹不息,然此乃旧俗,民间而言也。”剥去皮的野麻秆折成三尺长一支,在麻杆外表上涂上一层苏子油渣与米糠抟成的膏,晾干后斜插在屋内的墙洞里,或卡在木架上,点燃后青光熠熠,风吹不息。

盛京清宁宫存放着一支皇太极生前所用糠灯。康熙、乾隆、嘉庆、道光等皇帝东巡盛京,必恭瞻此灯,溯述家风。孟古在弥留之际特别想与离别十五年的生母叶赫见上最后一面,皇太极的亲娘舅金台什却不人道,只派了姐姐的乳父南泰来见,带来了一点叶赫的土特产。这土特产就是一支糠灯。孟古看到娘家带来的糠灯后,安详地闭上了眼睛。糠灯无言,十一岁的皇太极从此与这糠灯亲密无间,带着它戎马走天涯。五十二岁的他在沈阳故宫清宁东暖阁一支糠灯陪伴下“端坐无疾而终”。他死后这支尚未燃尽的糠灯熄灭了,一直保存于清宁宫东暖阁壁间。在顺治皇帝身后一百五十八年间,康熙、乾隆、嘉庆、道光等皇帝一共九次东巡祭祖,必到清宁宫东暖阁瞻仰此灯。历史还有记载了这样一个事,嘉庆皇帝东巡清宁宫时发现糠灯不在了,问盛京将军富俊,因其“糟旧”而存其库中,当即训斥道:“先朝遗物原欲使后世企仰淳朴之风,即糟旧何碍观瞻?”于是已经糟旧的糠灯又被移回清宁宫。想想这些皇帝们每每观瞻一次先祖们留下的糠灯,其实就是点燃一次糠灯,照亮一次内心。

我没有用过野麻秆制成的糠灯,但我记忆里储藏着冬天夕阳西下的情景,天色渐渐黯淡下来,灯火还不曾点亮,我站在暮色四合里,听到溪水淙淙有声,一棵棵的野麻秆立在凛冽的寒风里,夕阳染红了那一颗颗还留在麻杆上的野麻果,像一团团的火焰照亮点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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