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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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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03/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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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能遗忘的城市角落

不能遗忘的城市角落

 

 

1.城市街角

没有几个人注意到他。在擦黑的时候,许多年他都是这样,弯着有些驼的腰,怀里抱着一棵白菜,跨过一个街道又一个街道。他像风一样缓缓在城市角落移动,像云一样缓缓在街上移动。

我在房间里有一种彻骨的寒冷。从窗外望出去,黑夜那种朝夕相伴的朦胧意味和气息,总让人有一种疲倦的感觉。我累了。此刻,说不清为什么,我在黑夜中看见他跳进来,那种熟悉的背影和熟悉气味,突然让我体味到了一丝暖意。紧挨街道的窗台很宽阔,我的视野放得很宽,放眼望去,我就打量和思考到窗外的物事。

一波又一波的人走过去,一波又一波的人走进来。人群中晃动和重叠着一张张模糊的脸。生活中有着千万条触须,每一条触须都异常灵敏。不要思考好多东西的意义,活着本身就是一个日渐变得疲惫和麻木的过程。不管怎样的风起云涌,这个过程正在把人从波澜壮阔逐步推向风平浪静。我安静地站在窗台边的最大意义和价值在于能够看见这个世界,能够观赏到那些过往人群。

只有光配击破夜的寂静。我在一束束光影中看见他走进来。一闪一闪的,怀抱白菜的身子多么的满足。他绕过街边的那棵小叶榕树,那些树上的鸟还在叽叽喳喳吵,他停在树旁,把怀里的那棵白菜往腋下耸了耸。我似乎听到他与鸟儿的一段话,我能感受到他的心里。

“原来,你们鸟儿也喜欢这城市的热闹?”他在心里嘀咕着。那些鸟儿依然大吵大闹着:“热闹!热闹!光的热闹,影子的热闹,风的热闹。”

“我需要安静。这城市太吵了,连鸟儿在夜晚也不消停?”他抱怨着。鸟儿吵得更欢了:“又是一个——一个进城的农民。”他把怀里的白菜抱得更紧了,头也不回的往前走着。他没有惊讶鸟儿都看出了他的身份,他心里向往着自己那个安静的角落。

他把怀里的白菜从左边腋下换到了右边。这时候我感觉到他是从田间归来一样,顺手从地里拔了一棵白菜。那白菜棒子的露水还在,那白菜根上的泥土还在。他走在大街上,就像走在回家的田间小路上一样,伟大,平凡。他对自己说,活得安静庸常点,那些光的热闹、影子的热闹、风的热闹见鬼去吧!他像抱着自己亲爱的孩子,踏实,享受,步调缓慢,他对自己也对怀里的孩子说,回家,回家,回家多好!

想到那个安静的角落,他心满意足的笑了。尽管在这个城市,一个小小的角落都不是属于他的,他还是满脸微笑。那个角落有他的爱人在等他回来,那个烧煮的一锅清水在等他怀里抱着那棵白菜下锅。每天他这样抱着一棵白菜回到小角落,这些固定的动作和距离,共同地构成一道温馨的风景,构成了他在城市进出的旋律。在小小的角落哪个地方放着妻子的化妆盒,哪个地方放着衣服鞋子,他闭着眼睛都找得到。他行走世间,靠的是一颗柔软的心。他行走在城市角落,靠的就是怀里抱着的这么一棵温暖的白菜。他爱着这些小欢乐,哪怕有时这些小欢乐只是闪现一下,他还是始终保持着淡淡谦卑的笑意。哪怕这个小欢乐有时侯会像春天河流上漂浮的薄冰,一触即碎,他仍然小心翼翼地呵护着,不管那些小欢乐在还是不在,他永远都是那么淡定和安宁。

街边一个拉三轮车的喊了他,他把抱着的白菜放在三轮车沿上,站着和三轮抽了一会儿烟。他们两个对面站着,满口满口吸着烟。两个脑袋在灯影下闪着光,那种普通的蓝色衣服有小小的褶皱,一个年龄大些,五十多岁,一个看起来四十多岁。他们说着租房子的价格,说着城市的菜价:“我那个房子勾子大的地方,一个月要三百元。”“我那个地方还不是贵得吃人,两口子站着打不开转转,还要三百元呢。”“那你们两口子干脆躺下,不干事方便嘛。”“安静不下来,好像到处都是吵闹声,不安逸。”两个都意味深长地笑出了声。说完房子,开始说菜价。“你晓不晓得,一棵白菜到了四元。”“要是在村里,地里的白菜随便砍。”“这哪是村里,走一步路都要钱。”说完这些的时候,那些焦虑一晃就不见了,一转眼就消失了。他们悠然地抽着烟,在烟雾弥漫中幻想着村里遍地的青草,满目的青草。遍地的白菜,满目的白菜。一杆烟抽完,他说:走了,走了。三轮看见车沿上的白菜滚了一下,急切地喊:白菜,白菜。那声音就像淌过田野的溪水,甘甜、滋润。他折回去,抱起三轮车沿上的白菜,咧嘴笑了:忘了,我的白菜,白菜。

我从窗户望着他抱着一棵白菜走进夜色里。我在想,他们在勾子大的地方把一棵白菜切细、滔净,放进锅里煮熟,两口子埋着头喝完白菜汤的那种知足感。我在想,他们就那样安静地听着彼此的心跳,在城市角落安静享受着一棵白菜的快乐,也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情。

 

2.城市上空

雪花飘在夜色里,飘在城市喧嚣的夜色里。孤独又肆无忌惮地飘舞,静悄悄落在城市街道,静悄悄飘进跳跃闪烁的灯光里。在深沉暗淡的街道上,在这迷离破碎的灯光里,没有谁注意到雪花的降临。没有谁注意到这圣洁精灵的到来。

雪花啊!没有人再这样发自内心的迎接。我站在潇潇洒洒的雪花里,每一朵雪花都是我似曾认识的女人。我看不清楚她们的面孔,但我又可以清楚地感受到。她们一律戴着白色口罩,头发统一用一条紫色的沙巾束着。我知道,只有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才会在寂静的夜晚抵达。只有那一双双纤细的小手,才会扣开夜晚这扇沉重的大门。她们更像是一群长不大调皮的女孩子,一样的身高,均匀的腰身,婀娜多姿的舞蹈,没有忧伤和琐碎,她们像春天“噌噌噌”从土里冒出的草芽。鲜嫩,可爱!这漫天飞舞的雪花,不知道我在看她们。我走不进雪花的内心世界。当然,更多的时候,我只看得见手舞足蹈的人们。他们不会因为这是一场圣洁的相会,依然忘我地喝酒,依然放开身子吆喝。他们更不会因为这是需要宁静的地方,依然使劲按着汽车喇叭,依然风驰电掣地奔跑。在这样的世界里,我低着头,眼睛茫然,我知道,这是我唯一能做到的。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一个蓬头垢面的男人在雪花飞舞的街道上手舞足蹈。他踩在地上的脚步很轻,像是在云上飞翔。他没有发现身后奔跑的汽车,没有看见城市霓虹灯的闪烁,更没有听见那些酒馆里放肆的喝酒令,他看见的只是那些飞舞的雪花。我似乎对雪花特别感兴趣,捧着双手一片又一片地接那飞舞的雪花。有时候迎接不必刻意准备。就像这漫天飞舞的雪花盈门,只管在雪地站一会儿,那就是最隆重的一种仪式。如果还需要做的,就是满含憧憬地默念那句:千里冰封,万里雪飘……满含憧憬凝望又一个春天的蓄势待发。

有人在喊:“疯子,疯子。”他好像没有听见一样,仍然小心翼翼地捧着一双手,一遍又一遍地接着那一片又一片飞舞的雪花。接住一片,他会满足地微笑一下,并摇晃着脑袋。他捧着的那双手更像是在向路人乞讨,他的高兴劲更像是从上天乞讨到了满钵钵的黄金。这时候,他露出浅浅的笑容感动不了雪花,雪花仍然冷漠地飘着,一望无际地飘着。我突然感觉他是想在漫天飞舞的雪花里表达什么?我说不准他要表达什么,但我相信他一定在向这个世界述说着一件高兴的事情。也许他是回到了童年那场雪里,在行为上他显示了对过去的回忆和对自己的救赎。在心灵深处,他一定不会忘记童年那场雪,只要神经触到敏感处,一定会唤醒身体的全部。

“嘎”一长声,一辆飞驰的黑色轿车生气地停在他身后。车窗飞快地摇下来,随即一个打扮时髦的女人伸出头,涨红着脸吼:找死啊,找死嘛!死东西。我被这一阵吼声吓着了,身子不由得抖了抖。他呆呆站在街道上,依然微笑着,依然捧着双手,那飞舞的雪花一片又一片落在他的手窝里。那神情就像旷野的一只鸟儿,平静地在雪地上抖动着羽毛。那神情更像是雪地里的一只狼,两眼放出冷漠的光芒。他一定忘了这是喧嚣的城市,自己是一个流浪街头的流浪汉。在平时,他一定不会招惹这些城市的东西和人,他知道各行其道,互不接触。可今夜这完全是一副梦幻般的景致,这雪花漫天飞舞的城市,在他眼里已经变成了梦幻的城堡。也只有这个时候,他才感到这城市是一座美好的花园,所有的城市肮脏都被这圣洁的雪花覆盖。那些飞驰的轿车,像是跳跃在乡间小路上的黑狗、黄狗;那些匆匆忙忙行走的城市人,像是乡间从一个土堆向另一个土堆搬家的蚂蚁;那些闪烁的街边霓虹灯,像是乡间旷野闪烁的星星。

即使这样,他还是没有离开城市街道。他找了一处冷清的街沿坐下来。我注意看了他,才发现他并不是蓬头垢面的,身上的衣服显得有些宽大,一张英俊的脸莫以名之地沾满了黑糊糊的灰尘,因为雪地的映衬,那些黑显得有些夸张。也许他刚刚从一口黑乎乎的矿井出来,就被这飞舞的雪花震住了,一下子震懵了。也许他是从茫茫尘土的砖厂出来,远离灰尘和噪音,一下子晃花了眼睛。不管是矿井还是砖厂,他的眼睛长时间在黑暗里钻探和挖掘,异常惧怕突然到来的光亮。乡村出来的孩子,都惧光。

他依然故我地捧着双手,笑嘻嘻地接着那些飞舞的雪花。他是爱上了雪花,看着雪花一层一层把城市的房子、车子、广场覆盖,让他感受到了一种兴奋和冲动。他似乎与雪花较上了劲,静静坐在那里,微笑着迎接雪花一片一片飘进他的手窝里。实际上,雪花一落进他手窝,雪花就融化了。他不管那么多,拿出了坚持到底的态度,任雪花飘落,任雪花在手窝融化。我不知道,一个人这么坚持不渝地接纳一片雪花,有着怎样澄清的心灵。我也不知道,这种接纳是通过眼睛,还是通过心灵来完成的。一个人久久注视着一片雪花,在他眼里那雪花又是何等的亲切和美丽。

多么可爱的一个人。当他远离黑暗时,他表现出了多么幼稚的欢乐。欢乐其实多么的简单,只要感觉到了,他就会为心灵的东西奔跑舞蹈。不管是在怎样的环境,选择怎样的方式,他想要的欢乐,就一定会得到。一个人在夜色沉沉里,注视并以一种虔诚的方式接住一片片飞舞的雪花,是多么不可思议啊:作为一个人,不该对漫天飞舞的雪花上心。如果上心的话,这个人一定有病,病得不轻。他这样胡闹,一言不发地坐在大街上,捧着双手迎接雪花,也只有一个疯子才会那么傻。对于一个人来说,他捧着双手乞讨,世界上所有美好都会从天上像雪花掉下来吗?

看到一个人如此迎接一片片的雪花盈门,我会突然发现生命相互映衬的美丽,会发现人对哪怕一片雪花的友好和敬畏。最高境界呀,其实就是旁若无人地观察一片雪花的飞舞,或者捧着双手接住上天飘来的雪花。静下来,我会突然觉得大自然就是一面镜子,每个人都在里面可以找见自己的影像。

雪花还在飞舞,走进来照照吧!看看浮燥、肮脏的自己。

 

3.城市广场

我发现那条鱼一闪一闪从我身边游过的时候,我差点喊出了声。一个白发老人迈着方步,提着一条活蹦乱跳的鱼走在大街上。那条鱼使劲往上摆动着身子,把老人的脚步摆得零碎而缓慢。那条鱼的嘴巴使劲哈着气,我似乎听见了她撕心裂肺的喊声,那些从喉咙挤出来的声音无限变形和压抑,我的喉咙开始发紧,好像一股气流掉不上来。我知道,她远离河水的艰难困苦,世世代代生活在水里,根本不知道岸上的情况,不知道岸上这些奇特生命的情况。

这条鱼的眼睛挺得大大的,离开水的世界变得异常缤纷多彩。她是否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和悲伤?她是否感到了游走是那么的艰难险阻?她感到异常好奇,怎么那么多人在变换着姿势奔跑,她开始虚心模仿他们的姿势游走,一步一步,像白发老人一样迈着步子。她听见有人在打着口哨,从宾馆出来的小伙子,头发梳的油光水花,叼着一杆烟,那个兴奋劲儿像刚刚从水里跳出来。她单纯的心里,一定在想:哦,这个小伙子多么像自己刚从水里蹦出来那样的亢奋。老人晃晃悠悠提着这条鱼,鱼很想站起来自己走。鱼感到自己的身体异常沉重,她很想为老人分担一点,使劲向上摆动着、摆动着。在摆动身子的间隙,她看见一个小女孩把街边的一个金属易拉罐跳得“哐啷哐啷”响,夜色里她还是看清了女孩头上的蝴蝶结在翻飞。她很想挣脱老人手上的草绳,跑过去拉着女孩的手走过那条车辆飞驰的大街。她很想凑到女孩身边,和漂亮的女孩说两句话。她想:樱桃小嘴的女孩,一定懂得一条鱼的语言和想法。樱桃小嘴的女孩,一定懂得一个生命对另一个生命的欣赏和体贴。

在潜意识里鱼看见,广场雕塑《孕》:女孩鱼一样的身子躬着,怀抱中抱着的婴儿像春天绽开的花朵。鱼微微张开嘴,抿嘴笑了,她感觉自己像怀抱中的婴儿样,在一点一点打开自己的身体,花朵覆盖的田野,就像一流湾的流水,她在花的海洋中游啊游。她感觉白发老人也变成了一条长着白须的鱼,她跟在这条终老江湖的鱼游啊游。好大的海洋呀,看不到尽头。好宽阔的海洋呀,她和老人显得那么孤寂。从前那些伙伴呢,陪伴在身边的水草、石头、小虫虫都去了哪里?一路都是五彩缤纷的花在身边飘荡,柔软的,缓慢的流淌,没有一点水声和浪花。曾经小孩吵闹的声音,苇浪和柳林里轻风拂过的声音,姑娘洗涤抖衣撩起的水波声,水流一趟赶一趟的声音,甚至鱼儿追逐鱼儿的声音……没有一点声响扑过来,她游动得那么索然无味。她想喊老人停下来歇歇,张大嘴巴,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这时候的大街小巷,在灯光的照耀下显得过于妩媚、生动。鱼看见行人的奔走姿势夸张。她在想:夜晚是人的海洋,白天的收敛变成了夜里的畅游。灯光的迷离遮掩,一出出戏正在徐徐拉开序幕上演。她看见,一只猫从广场草坪窜出来,一阵小跑跨过了大街,在不远处的街边榕树下蹲下来,静静做着夜的观察员,两束深远的眼光穿过星辰。她想:一条鱼在猫深邃的眼里,是不是也只是一点黑影而已。

忽然,鱼看见天上闪烁的星星在眨着眼睛。那是怎样浩瀚的海洋,有人来人往的人群,有纵横交错的公路,有婉转动听的鸟叫,有波涛汹涌的河流,有尔虞我诈的场面吗?鱼在想,向往来到美好的岸上,目睹岸上那么多的伤害、狡诈,原来人间并没有水里干净。天上呢?嚓的一闪,一道闪光的抛物线划过天际,若隐若现的亮光倾斜着降落下来。一颗流星好似掉在不远处的田野里了。街那边一个小女孩也发现了流星,立即叫嚷起来:快看快看哦,流星,好大一颗流星。许多人抬头望了望天空,一道还没有熄灭的亮光在渐渐消失。望过,许多人静静低头又开始忙碌自己手上的活路。奇怪,人们竟然没有发出一点声音。顿时,鱼感到非常失望,一颗星星从天上回到人间,这是多么天大的一件事情,竟然没有多少人关心。看来,人们世世代代生活在这里,对人间发生的事件见得多了,所以,他们见惯不惊。尽管如此,鱼还是想学着人奔跑的姿势,跑到田野去看看星星坠落人间的情况,弄清楚一颗星星坠落人间与一条上岸的鱼的遭遇有什么不同。

老人干脆没有理会女孩的叫嚷,提着那条鱼在大街上穿梭。老人像是提着一串黄金一样耀武扬威,灯光打在老人脸上,厚道纵横的皱纹像一道道水波纹。鱼越来越喜欢这个老头儿了,从草绳那端传递过来老人的手温,她感到了来自另一种生命的温热。她很想游过去,用那还有点温度的嘴啄老人的肚子和脚丫子,让老人也能够感到依偎和伴随。鱼想:在老人的怀抱里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情。起夜风了,她朦朦胧胧睡去。在睡梦中,鱼看见好多人俯下身子,模仿着她游泳的姿势,一大群的鱼游过来,又一大群的鱼游过来,阳光把水照得流光溢彩,此刻,大群的鱼游走在友爱的暖流里。突然,一张大网撒开来,所有的鱼都身陷网中,无论怎么挣扎也出不来。越是挣扎,网中的鱼愈来愈多,密密麻麻网在网中,动弹不得……

 

4.城市星光

我刚走下楼梯,一只猫从我背后跃出来,飞快地消失在了小院子的夜色里。夜空没有星星,初春的夜晚还有冷风拂面,城市的灯光懒懒地打在小院的空地上,我突然感觉城市是那么遥远、陌生。城市的夜,总是趁着无数的慌乱,沉沉坠入夜的海里。没有星星的夜空,更加加重了夜的底色。星星那种调皮的眼睛,让我们蜗居城市的人有了一点点的坦然自若。虽然那只是一种背景,但只要一仰头就能望见星星,就会感觉到自己一直还在原来故乡那个位置上。有时侯还会情不自禁地喊出来:星星。星星。这两个闪烁的小字,会一下子填满属于自己的那片天宇。

仰望星空,是多么美好的回忆。那银子一样流泻的夜空,那么多闪烁的眼睛,多像落在田地里闪烁开放的蚕豆花。做一轮月亮是幸福的。那些星星闪烁的光辉,一圈一圈荡开来,一波连一波,漫无际涯。我记得在故乡的一个晚上,我一个人行走在山路上,在黑沉沉的夜里,仰头望见那一闪一闪的星光。我忽然感觉到摸到了自己的灵魂。我忽然感觉到自己与浩渺夜空的某颗星星有着神秘的对应。我忽然感觉黑夜是那么的安祥和平静。我忽然听见自己灵魂深处一种潮湿的梦呓。在如此漫长的黑夜里,忽然与星光相遇,虽然过于遥远和微弱,甚至好多时候忽略它。但星光永远都是存在着,在夜空挂着,亮着。“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来寻找光明。”星星,我黑夜里闪烁的眼睛。

今夜没有星光,我出门仰望了黑沉沉的夜空。下到院子里,我又仰望了一次,同样没有望见星光。夜空被城里闪烁的灯光映照得异常蜡白。突然猫一声声嘶力竭的叫声撕破了黑夜。猫的叫声很大,甚至大得有些夸张。像婴孩突然的一声哭闹,声音还有完全打开,又一下子停住。哭声停在半空中,余音未尽。又像一朵花突然在黑夜中巨大的绽开,打开的声音,干净利落。

一个男人在我身后打手机。他说,猫叫春的声音听见没有。他在电话里解释着“猫叫春”。他说,猫叫春,就是你想跟我打电话一样的呢。电话那头一定是个女的。他电话的声音开得很大,我都隐约听见电话那头嗲声嗲气的女声。那个女的不依,他又说,猫叫春,春天近了,大地复苏了。女的好像在跟他较劲。他又描述:猫叫春,日子暖和了,该下种了。播种懂不?可是他好像总也解释不清楚。我在前面走,他在后面挂了电话。几分钟他的手机又响起来了,他问对方到哪里了,他说他快到门口了。他又开始在电话里解释“猫叫春”。这次,他来了个狠的:猫叫春,就是猫发情的叫声。电话那头没有了声响。男人挂了电话,禁不住笑出了声。笑声还有落下,躲在黑夜深处的猫又开始发出一声长长的嚣叫。

加快几步,打电话的男人走到了我的前头。微驼的身子,秃顶,微胖,走路有些蹒跚。我望着他跳过马路,我一下子笑了。他跳跃马路的样子,更像一只笨拙的猫翻越故乡的短墙。但他远没有猫那么敏捷,那么自如。他跳跃马路的姿势,暴露了他在这个城市里的自卑。

我望着他钻进一辆黑色的奥迪车里,他钻进车子的同时,奥迪车轰油走了。我觉得他那一连贯性的动作默契而娴熟。因为没有街心树的遮挡,奥迪车很快消失在夜色中。猫的叫声没有打断什么,反而使黑夜更加的意味深长,更加增添了一点点的不堪与暧昧的意味来。只是我在整个过程中,始终是一个旁观者,甚至有了些许的陌生感。

在那遥远的故乡,春天的时候,会经常看见一只猫在青瓦屋顶上急促地追着另一只猫跑,它们一前一后,翻短墙,跨房梁,一次又一次地呼唤。它们在房梁上跑动、跳跃、叫嚷的声音,会是那么真实、青春。

我走在回家的路上,初春的冷风吹得我打哆嗦。我很想知道,那只在城市的黑夜里嚣叫的猫,是否呼唤到回家的同伴,它们也走在回家的路上?

我仰望星空,希望有漫天的星星能够回答我。

我经常会在城市的夜里看见那个扫街的女人。她在夜色里,孤独地挥舞着竹扫把,唰——,唰——,一下一下打扫着城市的尘土,一下一下划进跳跃闪烁的无数灯光里。在深沉暗淡的街道上,我看见女人的身影被照得影影绰绰。我每天都要穿过这条小街,或晚,或早,我都能看见她在这条街上,拿着扫把或站,或埋着身子的身影。这条街大约是她负责清洁的地段了。

我看不清楚她的面孔,她戴着口罩,头发用一条紫色的沙巾束着。那条紫沙巾让我多看了几眼。她来回在这条街上走着,掩在口罩下面的那张脸已变得通红,我猜测她还年轻,想象她有一个那高挺的鼻子,有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有一张乖巧的小嘴巴。一个扫大街的女人,不该这么娇气。我充满怜悯和一丝悲伤。她不知道我在看她,她低着头,眼睛茫然。她不会望一眼从身边匆匆忙忙走过的行人,哪怕那个行人随意扔下一张口纸,她也只是拿着扫把走过去,漫不经心扫进自己提着的一个铁皮撮箕里。她不急不燥,她已经习惯这个街上的行人了。她也不会对跑在大街上来拉屎拉尿的宠物狗生气,她知道那些宠物狗啊猫的都被她们扫街的女人金贵。她更不会对身边咆哮奔跑的小汽车计较,溅到身上的尘土和泥浆,她只是拍打拍打,表情淡然,内心平静。

更多的时候,她站在这个街上望着夜色中的行人。要是有个行人“哐啷”一声把一只金属易拉罐丢在街上,她会马上眼睛一亮,跑过去像拣到宝贝一样,小心翼翼地塞进街边的一只蛇皮袋子里。装进一只,她会满足地提一下那袋子,并摇晃几下,袋子里装的小半袋的易拉罐、矿泉水瓶就在里面“哐啷哐啷”响起来。这时候,她会露出浅浅的笑容。我看不清楚她的面孔,但我可以从她那连贯的动作中感受到。偶尔她还会在街上的小角落里捡拾到一两束鲜花,好几回,我都看见她躬下身子,很好奇地捡起掉在墙角的几束玫瑰花,放在鼻前很享受地闻着,那神情就像一个单纯的女孩得到爱情一样。她停下手里的扫把,静静地拿着花在街边站着。她那神往的表情一定忘了自己是一个扫街的女人,那完全是一副梦幻般的神情。她在神往中走进了那个美好的花园。多美的花儿,她自言自语说着。她拿在手上,满足写在脸上。随即笑着说,可以拿回家插到玻璃瓶里啊。

一次偶然的机会,在黑沉沉的夜里我听见了她和另一个女人的对话。另一个女人看上去年龄要比她大许多。一老一少,都拿着扫把站在一棵梧桐树下。老的,大约离少的扫街的地方不远,也许就隔一条街道。老的说,我那孙子精怪得很,一天都嚷着要玩具。捡拾回去的玩具,他都认得出来。少的说:我还好,捡拾回去的鲜花,我那个只抱怨说,搞啥子浪漫,鲜花是我们这样家庭消费的嘛!脸上那笑样儿就像花一样。老的叹了一声气,接着说,我捡到鲜花给你,你捡到好点的玩具给我留着。少的使劲点着头说,来,抽支烟吧,扫累了,抽支烟就不累了。老的说,累了想一会儿小孙孙,也就不累了。小家伙一看就比我这老家伙有出息。少的笑了:是哈,三岁看大,七岁看老。两个女人在夜色中点燃了烟,冷风吹乱她们的长发,她们仍然嘻笑着。老的把烟送到嘴上吸的时候,我看清了她满脸皱纹,一张葵花盘一样的脸。

她们继续说,老的说,哎,没跟你说哦,一次一辆红的像一只乌龟壳的小车子差点把我撞了。幸好我跑得快哦。少的笑着说:那是跑车。老的说,在地上跑的都是跑车嘛,不信还有像乌龟爬,像鸟飞的?两个女人笑得前俯后仰。

我想到了一种后果,如果她真的被一辆跑车撞飞了,她会像一张枯了的落叶落在地面,会在地面打上几个旋涡吗?也许她一辈子可能都完了。她不知道,一辆跑车撞飞一个扫街的女人是多么的轻松容易。一个死于车祸的老百姓,好的也就赔个十几万而已,一辆跑车却是几十万甚至上百万了。想到这些,我心里一阵阵发麻,我很想走过去提醒她,跟她说点什么。还好,我想要说的那个女人替我说了:这车开的野的多了,离这些铁家伙远点,等它们开过了,再扫也不迟。

我的心不由一动,是啊,对于她们来说,生活的快乐就是这么平淡地活着,快乐就是很平淡的一个契机,一件小事。例如,站在街上说说话,摆摆条。偶尔捡一束玫瑰花回家温馨。她们不梦想中大奖,发大财……其实,生活的快乐有时候仅仅建立在常人不注重的小得不能再小的一些细节里。

她们摘下口罩,我在夜色中第一次看清了她们的脸,憨厚、亲切的笑容写在她们脸上。

 

5.城市窥视

从宽阔的窗户看出去,夜色中的那棵大榕树,舒展开来的宽大树冠在灯光中显得格外高贵、动态。有灯光斑斓地照下来,懒懒的,细细的,柔柔的。进屋站在窗前发呆的话,我已经习惯把背后的铁门敞开,让风吹进来,轻轻拂着我的后背。这是我的夜生活,无人惊扰,养着前所未有的好脾气,不时望望窗外灯光中隐秘的山,不时站在桌前随意地写上几个毛笔字。

在这个猝不及防的夜晚,我在练毛笔字,一只蚂蚁爬上我的书桌,摆动着触角四处张望,它的黑和墨汁一样浓酽。这小家伙来得太突然了,我惊奇地望着它。我没有打算一巴掌下去,就此结束它小小的生命。我注意到,这是一只非常年轻的蚂蚁,黑亮的身体,肥胖的腹部,性感的细腰,纤长的细腿。它试探性地在我书桌上跑动,有时侯跑得飞快,有时侯突然停下来,摆动着触角。小时候在乡下,经常在山路上看见一群群的蚂蚁赶场。看着那整齐的黑色部队,就会停下来,用树叶、石头挡一下它们前进的道路。或者抓一两只起来,肢解它们的身体,看它们断头、断腿在地上打转转的痛苦样子。这只蚂蚁是如何爬上我的书桌的,更奇怪的是,它的嘴里还衔着比自己大几倍的绿苍蝇。绿苍蝇还没有死去,它在努力扇动翅膀挣扎着,蚂蚁死死衔着没有要放下的意思。我从未见过这样的战争,一只蚂蚁同一只苍蝇的战斗。一个要试图挣脱,一个死也不放手。它们就这样在我的书桌上僵持着。苍蝇翅膀的振动越来越小,最后变得悄无声息。我想苍蝇已经死了,死在了一只小蚂蚁的口中。

我盯着小蚂蚁拖着苍蝇从我的书桌上离开。它要到哪里去?它顺着书桌腿下去,慢慢地,试探性地往下。突然一踉跄滚下书桌,摔在了地板上,苍蝇痛苦地抽动了几下身子,翅膀在原地弹动了几下,无力的停了下来。小蚂蚁爬在它身上,推着苍蝇向着铁门方向移动。我再也没有心思练毛笔字,我马上百度搜索,知道了蚂蚁腿部肌肉是一部高效率的“发动机”,“肌肉发动机”又由几十亿台微妙的“小发动机”组成。一只蚂蚁能够举起超过自身体重400倍的东西,还能够拖运超过自身体重1700倍的物体。我惊呆了,转过身蹲下,看着小家伙拖着战利品离开。小时候在乡下,经常看见一群蚂蚁衔着一截蚯蚓,蚯蚓扭动着身体,也摆脱不了一群蚂蚁的蚕食。住在这个城市,我居然看见孤立无援的一只蚂蚁战胜飞翔的苍蝇。夜风起来了,有点凉,小蚂蚁应该忙得满头大汗。我一步一步看着蚂蚁推着苍蝇向铁门靠近。书桌到铁门的距离至少有五米,蚂蚁推着苍蝇到达那里至少要用半小时。我一边看,一边想这只蚂蚁是从哪里进入到我的房间的。它的造访,我对房屋的质量有了许多的担心。一只蚂蚁倒是罢了,要是一群蚂蚁在我的房间里,密密麻麻地挤在我几十平米的房间里,不出声,就天天摆动触角,也够让我毛骨悚然的了。我越想心里越刺痛,我的心像要被撕裂开一般,全身突然都起了疙瘩。这可怕的小东西,我跟它们独处一室,那不叫我揪心死?那不要了我的命?我听见自己扑通扑通的心跳声,无法调匀呼吸。我再望地板上的小蚂蚁,小蚂蚁推着苍蝇已经不见了踪影。我赶紧站起来到处找,首先看铁门外的花园里,没有。再回到房间里,我移开书架找,没有。我移开那张大床,床下积了很久的灰尘,还有废弃的几张手纸,就是不见小蚂蚁的影子。我移动书桌,我怕它又折了回去,我没有放过任何一个角落,可是还是没有。我急了,这小家伙到底去了哪里?它竟然是这么神秘,一转眼的功夫,消失得无影无踪。我不知道为何自己这么前所未有的惧怕一只蚂蚁。我反复给自己强调,小家伙已经不再了。可是我还是一时难以摆脱那种恐惧。它们真像一群蚂蚁一样存在我的房间里,密密麻麻地摆动触角,向我示威,向我挑战。我知道小蚂蚁的记忆功能,它们这一记,就是一辈子,它们永远不会忘了进入我房间的通道。我无论如何已经很难摆脱它们的闯入,它们随时都可以进到我的领地,注视我的生活,窥视我的一切。这才是我真正的心悸。梦魇一般。

很久以来,我惯于匿名,隐秘地生活,我散淡,庸懒地行走。在这个城市白天工作,晚上把自己关在两室一厅的房间里,做着事情,或者翻着书籍,我都愿意把客厅的电视开着,我希望有一点点的声音预示着这里是有人的,也提醒着别轻易闯入。我不知道这蚂蚁何时进入到我的房间的,它们一点信号都没有给我。它们窥视到了我的什么?我的那些小动作,比如抠鼻涕,比如下流地抚摸下身,它都注视到了。还有我写的那些恶毒语言,偷着与别人在网上视频聊天,小家伙躲在暗处都看见了。我有一些不安,我似乎无法专注做别的什么,一想到那一只小蚂蚁推着一只苍蝇离开书桌,我就担心哪一天它还会从我这里搬走什么? 窥视到什么?

要是哪一天我正酣睡,一只蚂蚁从地板或者从铁门外发出:“各姐妹注意,各姐妹注意,前方有一条毛毛虫,请速去搬运。再播送一遍,前方有……”我的妈呀,它们整齐地从秘密通道齐扑扑进来,把我当成一条毛毛虫抬出去了。我陷入巨大的惧怕中,挥之不去的惧怕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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