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缕阳光,有一片树叶,我没有理由不快乐生活,我会把许多东西重新拿到手上,好好端详,好好把握。
看见那些五彩的阳光,那些缤纷的鸟声,从浓稠的树叶里筛下来的时候,我站在树下,两手摊开,想要握住阳光,想要抓住鸟声。
每天鸟儿会叫醒我。它是我最贴身的小闹钟,会不厌其烦地在窗前唤我,直到我把衣服穿戴整齐,梳妆好自己的头发,打开门迎接它。看见落了那一树的鸟了吗?风吹来,不觉间,鸟在叫,树叶也在叫,密匝匝的叫声,分不清哪些是鸟叫,哪些是树叶在飞。在这样的早晨,各种叫声,和花香露水弥漫在空气里,喝一口便会饱了我们的肚子。这时候,我会突然想到昨晚的那一个个梦,那一亩亩田,用它来种些桃树李树和春风,我会拥有好多好多的鸟声。或者,有一片树叶我也知足了。那片树叶能停住无数的鸟声,能歇住无限的西去阳光。
我会喜欢上这样的生活,在一片树叶下生生世世生活。树叶上是我的大床,树叶下是我的庄稼。我会像小蚂蚁一样,在树叶下邀请无数的同伴去赶场。唱着歌儿,手挽着手,肩并着肩。那些窝在肚里的委屈,会有人摆动触角帮我来疗伤。我回家探亲了,就从一片树叶跃到另一片树叶,我和亲戚朋友的距离就是一个枝头到另一个枝头。或者我的呼吸,亲戚朋友都会听得到。我不会惧怕那些狂风暴雨,我不会惧怕狂风卷走我茅屋的茅草,我不会惧怕暴雨会摧毁家具。我的家就是一片树叶,我的所有财富也就是一片树叶,今夜吹走,明朝我就会建起一个新家。
也许,我是生活在一片银杏树叶下的。一棵高大的银杏树,我只要一片叶子就够了。在叶子下长大,在叶子下恋爱成家。但,我要想做一回银杏树上的那些鸟是不行了。因为鸟不会沾染上铜锈气息,因为鸟不会忧愁和浮燥,因为鸟的心灵总是那么纯净和湿润,我的身体是那么笨拙,即便是有一双隐形的翅膀,有风帮助我,我也是飞不上那样的枝头了。我的心又是那么沉重,即便是有最隐密的神来唤醒我,我也做不了那只鸟。我的呼吸是那么微弱,即便赐于我灵巧的双脚让我攀援,我也只有仰望那个温暖的鸟窝了。我要想做一回在树叶下纳凉的那头老黄牛也不行了。那头牛犁过千万亩的庄稼地,我耕耘的土地在哪里?那头牛背负了太多的沧桑和伤痛,可它还是那么平静。那些沧桑和全部的伤痛都在它的心里,我的沧桑和全部的伤痛都写在脸上,我的伤痛永远也赶不比上一头牛的伤痛。我的肤浅注定我做不成在大树下纳凉沉思的老牛。我要想做一回在树叶掩映下,溪水里游动的一尾鱼也是不行了。那尾鱼能“听静夜之钟声,唤醒梦中之梦;观澄潭之月影,窥见身外之身”。那尾鱼不管是水急水缓,它都是那么悠然自得。那尾鱼能看见浩瀚天空,能俯视万丈水底。我哪能有那么好的心灵,我哪能有那么好的眼力。我的无知和无能成就不了我做一尾鱼的梦想。还是做那片银杏叶下的一缕风吧。春天从早晨吹过来,让银杏树冒出新芽,一点一点,点亮春天的早晨。夏天从中午吹过来,给银杏树叶送来一缕凉风习习。或者在深夜子时吹来,卯时就离去,叫银杏花子时开,卯时谢,永远也叫世俗的人看不见银杏树开花,只见它结果。秋天从下午吹过来,让银杏叶一夜之间就披上米黄的衣裳,让那些孩子们捡拾一片片的银杏叶夹进书里,让那些银杏叶一遍又一遍地读那些字母和文字。读出声音来,和那些孩子的声音混在一起。冬天从晚上吹过来吧,让那些雪花覆盖银杏树和那些银杏叶。我能吹开花朵,能吹出温柔的声音,但我不要吹起一粒尘土,也不要吹乱这个村子百年的心事。我摇落一粒草籽,但不要摇醒村庄的美梦;我吹醒一双眼睛,但不要吹开他们的泪花。生活在一片树叶下,我不再去想那些高贵的事情。我就是做这些卑微的小事情,就行了。
一片树叶就是我的全部,我会在树叶下静静地生活,静静地睡眠和工作。我恢复身体和平静呼吸,就是这片树叶,我的幸福和不幸,都会在这片树叶下变得如此简单。
当然,在一棵树上做一回男爵也不错。像意大利作家卡尔维诺《树上的男爵》中写的男爵一样,荡着树枝去邻家姑娘那里玩,去和邻家姑娘谈恋爱。我们见面吵架,互相嘲讽,但彼此又都深爱着对方,树叶掩映,我们也会安静一阵子。我会一直生活在树上,或者一片树叶上,我会建造庞大的树上宫殿,不要灯壁辉煌,不要豪华奢侈,我只要那一片片的树叶,我只要那一棵棵的大树。我也会在那些树上建造属于自己的排水工程,修建许多的道路和开垦许多的庄稼,我会生育许多的儿女,我们不实行计划生育,我们只计划好时间。我会叫成群结队的儿女蹲在树叶上晒太阳,读书。我还会饲养许多的短腿猎犬动物,让它们帮我上街买东西。树叶就是我的指挥舞台,让它们在我的树下排成长队,听我的号令和指挥。我还会搞一些发明创造,让所有的人都喜欢上树上的生活,像鸟儿一样自由,像鸟儿一样歌唱。我们会在一片树叶上拥抱,那些风不怕,我们紧紧贴在一起,风吹不散,雨滴不穿。最后,我也应该像《树上的男爵》中的主人公柯西莫一样,抓住气球上的绳子,随着气球升入天空。我的墓碑上也刻着这几个字吧:“——生活在树上——始终热爱大地——升入天空。”
山坡上仰读月光
我知道《诗经》里的那个月光坡:“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月出皓兮,佼人懰兮,舒懮受兮。劳心慅兮!月出照兮,佼人燎兮,舒夭绍兮。劳心惨兮!”这个月光坡有许多的深情,有许多的愁肠。今夜我在这个山坡上,青青草丛里,月光成了我一个人的。我没有愁肠,我心澄明。
远远望去,宽阔的月光里就我一人。
躺在月光里,所有的世界都是我的。
展开身体,把自己铺在薄薄的月光里。我的刀剑已经在月光里融化,我的嚎叫已经在月光里消失,剩下的全是我的寂静。或许寂静也叫月光融化,我只剩下空空的身体。
这个夜晚。这个夜晚的月光。树林,山坡,小路,山下的庄稼地,以及远处的城市……都融在月光里,都沐浴在夜的甘露里,一切都是那么凝重和肃穆。我屏住呼吸,应和着宇宙的和谐和次序。
我仰躺在月光里,我眼前就像放置了一部巨大的放映机,把我生前月光一遍遍放映出来。儿时追月,绕过那一棵棵的树,爬过那一个个山坡,我们追到哪里,月亮就跑到哪里。我们跑,月亮也跑。我们走,月亮也走。我们跑过树林,月亮就停在我们前面的树梢上。我们跑过山坡,月亮就歇在我们前面的山坡上。脚下的小路几次将我绊倒,仰头一望,月亮就挂在前面树梢上对我笑。我爬起来,月亮晃动了一下,我继续跑动,一条田埂一条田埂地跑。身后是薄薄的月光,身前是领我跑动的月亮。在那条小路上,我一次次练习追赶,又一次次后退。月出林梢的时候,我一次次抬腿跑动,又一次次慌了手脚地往回跑。现在,月光已经激不起我追赶月亮的激情,只有躺在月光里那一点点的舒坦和暖意了。
有一次,我在月光里拉翻了一架子车的麦子。家里有一块麦田在很远的平坝里,麦子黄了,母亲在田里收割,我负责往家里运送。我码满一架子车,就拉一架子车麦子回去。月亮升起来的时候,母亲还没有收工,我还要一趟又一趟往回拉。月光下镰刀翻飞,我的汗水渗透了衣背。偶尔,一只夜鸟扇动翅膀从月光里穿过,放大的身影清晰地印在月光里,就像一副轮廓分明的剪纸。我拉着一架子车麦子走在月光的小路上,新麦的气息弥漫在空气里。露水已经上来了,我拉着一车麦子艰难地在山道上前行,腹中饥肠辘辘。在爬一段山坡的时候,我可能是已经筋疲力尽了,架子车的扶手从我手里滑落,刚到山坡的架子车突突突往回退,我跟着架子车退到了平地。一架子车的麦子砸在了地上,我恼火地坐在地上,看着架子车撬在月光下,看着散了一地的麦子。母亲在麦地里看见了,急切地喊着我的名字,我赌气没有答应。我一动不动地坐在月光里,满脸的泪水,满脸的汗水。母亲跑过来,见我坐在地上,长长出了一口气:“我还以为把你整到起了呢?”母亲拉我起来,拍了拍我的肩膀说:“长大了!长大了哦。”母亲帮我重新码好麦子,她在前面拉,我在后面推。夜已经很深了,月亮印在我头顶的天空。
这些平常事在月光里清晰起来,像今夜月光一样,照着我,使从往事中突然惊醒。有谁知道,我那一架子车的月光像一辆疾驰的小轿车一样载着我,穿过黑夜,奔向了一个又一个澄明的清晨。只有我知道,那一架子车的月光,就像一个月光宝盒一样,盛着我的昨夜和今夜。
有一次,在淡淡的月光里我写过一封情书。那天夜里,乡村的夜晚格外清静,蛐蛐在月光下鸣叫,庄稼拔节的节奏在月光下响起。小河静静流淌,水面映着银色月光。那些垂沉在天边的繁星,像是落在我手上闪耀的珠宝。借着柔软的月光,借着闪烁的星光,也许我会点亮心房,我会欣喜和恐惧地走到一个女孩的窗前,声音低低,低得可以两心碰撞,撞开一扇窗户,像月光一样翻身闯入她的闺房。不妨说,那夜要是没有月光,我不会那么激动,我不会那么可爱。激动的跑进月光,可爱的要去月光下写一封情书。月光里的庄稼地。安静的月光里。我忽然看见那个女孩的身影,她在月光下张望。到了月光里,一切都是那么妩媚。月光下的禾草,禾草上的露水。月光下的气息,气息里的光芒。我迅速躲进一个草垛里,生怕月光照见我。那些月光贼亮,它能窥视到我的心里。我的心开始加速度跳动,我还涨红了脸。草垛的气息让我平息了一下,我抚了抚跳动的心房。借着月光,我写得飞快,那夜的月光写进去了,那夜的气息写进去了,那夜的露水写进去了。那一定是一封情感充沛的书信。要是那个女孩知道那夜的月光,她一定会沉醉,她一定会要了那夜的月光。可惜,我没有把那封融入月光的情书送给她,我送给了大地,送给了那一夜我一个人的月光。但是我知道:“在我们充满阳光的世界里,我只要花园中的长椅,和长椅上那阳光中的猫……我将坐在那儿,我的怀里有一封信,一封惟一的短信。那是我的梦……(〔芬兰〕伊迪特•索德格朗《一种希望》)
在今夜月光里,回想昨夜月。昨夜月光照今夜,今夜明月夜,我在月光下仰读。我有两轮明月,一个是我今生今世的母亲,一个是我今生今世的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