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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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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04/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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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虫俯地

李 汀

古老的虱子

这天,浑身奇痒难忍,用手挠,再最后在家里脱了内衣翻找,心里咕噜:“莫不是招惹了虱子?”

虱子,这个古老的小虫子,与我的童年紧密联系在一起。想到这个小虫子,心里有苦也有乐。先说三种苦吧。一种苦,就是这小虫子一旦在身上扎根,好像总是消灭不完,今天在衣袖里,明天又爬上头顶。二种苦,是痒,奇痒、痛痒。只要这小虫子在身上,浑身就麻酥酥痒,好像这小虫子有无数触须,只要触须一摆动,皮肤就痒起来,好像无数小虫子手拉手在身上跑步,又好像是无数小虫子猴子捞月亮一样在身体里倒腾。在身体温暖的腋窝里、大胯处,它们选择一块肥沃的地方,伸出爪勾刺,密密刺向皮肤深处,开始使劲吸血,这时身体就火烧火燎痒起来。它们吸饱后,就躲在温暖的衣服褶皱里呼呼大睡,看你在那里抓挠,痒去吧。三种苦,是让人脾气暴躁起来。身上有了虱子,痒急了,有时候想对着大山吼,想对院坝里站着的老梨树发脾气,想一脚把跟随在身后的黑狗踢个老远。科学家研究,恐龙的脾气为什么暴躁,只因常年被小小的虱子折磨和骚扰。我甚至想,恐龙的消失,也许与这小小的虱子有关。

在我那个贫穷的童年时光里,小小的虱子带给我不少愁苦,可也带给我不少欢乐。回想起来,也有三种乐。

一种乐,小小的虱子是我童年游戏比赛的一种玩具。在乡村的初冬暖阳里,院墙边晒太阳的老太太,她们一边晒太阳,一边彼此帮着摸身上的虱子。摸上一颗,就嘿嘿一笑:“好大一颗。”我们少年静不下来,几个少年在一起,商量什么可以玩。狗娃子伸手在自己身上摸摸索索一阵,摸出一颗虱子来,摆在一块光洁的石板上。也许虱子还没有适应石板的温度,呆头呆脑卧在那里装死。狗娃子说:“来,看哪个的虱子跑得快。”于是,我们三四个少年都把手伸进自己身体里,在腋窝处、大胯处好一阵摸索。我在大胯处的裤缝摸出一颗黑褐色的虱子。狗娃子一掩鼻子:“哎,一股尿骚味。”我们把摸出的虱子一一丢在石板上,排好队,在狗娃子吆喝下,我们各自摸一下虱子的屁股,“老虎屁股摸不得,虱子屁股摸得。”虱子一下子就冲了出去。最后,我那颗黑褐色的虱子跑出了第一名的好成绩。比赛完,各自用指甲一摁,处死虱子,石板上留下虱子的斑斑血迹。

二种乐,小小的虱子是喂鸡的最好饲料。我家大红公鸡带着五只母鸡在草地上啄食小虫子,大红公鸡找着一只小虫子,不急着自己吃,而是咯咯叫母鸡们过来,母鸡听见公鸡咯咯叫,扇动翅膀飞跑过去,抢着叼食公鸡嘴里的虫子,大红公鸡趁机扇动翅膀撑上母鸡背上,完成一次伟大的“踏蛋”行动。我在心里骂:“狡猾的大红公鸡。”那时候,这些乡村动物启发了我,舍得,舍得,要先舍才有得。那时候,我站在院坝里,咯咯唤来大红公鸡和五只母鸡,脱下衣服,使劲抖动,衣服缝里的虱子抖落下来,鸡们就咯咯在院坝里啄食。啄食完,鸡们都偏着脑袋盯着我,像在问:“好吃,还有吗?”我一挥衣服,说:“没有了哦。”鸡们四处逃散,又跑进草地觅食了。那时候,只要我一站在院坝里抖动衣服,鸡们都会条件反应围拢过来,我就像“鸡司令”一样站在鸡们中间。

三种乐,小小的虱子是一家人围坐火炉的消遣活动。冬季夜里,农家生起疙瘩柴火。一家人围坐,黑狗也挤进来,坐在火堆旁。有时,一家人摆摆家常,有时候煨一壶包谷酒,热了就转起喝。更多时候,围坐在火堆旁,身上暖和起来,身上的虱子也活动起来,在衣服缝里不安分地爬来爬去。这时,一家人开始摸索起虱子来,摸到一颗,就掐死一颗。除了柴火噼里啪啦的燃烧声之外,就是掐死虱子的声音。一天夜里,爷爷摸到一颗虱子,顺手丢进火堆里烧死了。虱子丢进火堆,有时是“嘭”一声脆响,爷爷就说:“这是一颗饱鬼。”有时是像自行车跑气的“噗哧”一声,爷爷就说:“这颗只吃了一个半饱。”全家人摸索到虱子再也不在衣服内掐死,都摸出来丢进火堆里。父亲的、母亲的、兄弟的,都丢进火堆里,火堆里噼里啪啦的燃烧。甚至,挤进火堆里的黑狗也用前腿抓挠着自己的耳朵,挂在脖颈的铃铛也“叮铃叮铃”响起来。火堆旁,一家人甚是高兴。只要谁逮着一颗虱子,就高兴好一阵子。每个人听见火葬虱子的脆响,心里就有了说不出的安慰。看着一颗颗虱子在火炭上变红脆响,最后燃烧成火炭上的一个小黑点,我在心里说:“有虱子真好。”暖暖的火堆,暖暖的一家人。回想起来,好像那冬季每天晚上都是痒着温暖的,每天晚上的梦也是甜蜜的。

小小的虱子,这个古老的小虫子,今天已经消失了,我却还时时怀念起它的那种痒和温暖。

飞舞的人鸟

雪花飘在夜色里,飘在城市喧嚣的夜色里。孤独又肆无忌惮地飘舞,静悄悄落在城市街道,静悄悄飘进跳跃闪烁的灯光里。在深沉暗淡的街道上,在这迷离破碎的灯光里,没有谁注意到雪花的降临。没有谁注意到这圣洁精灵的到来。

雪花啊!没有人再这样发自内心的迎接。我站在潇潇洒洒的雪花里,每一朵雪花都是我似曾认识的女人。我看不清楚她们的面孔,但我又可以清楚地感受到。她们一律戴着白色口罩,头发统一用一条紫色的沙巾束着。我知道,只有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才会在寂静的夜晚抵达。只有那一双双纤细的小手,才会扣开夜晚这扇沉重的大门。她们更像是一群长不大调皮的女孩子,一样的身高,均匀的腰身,婀娜多姿的舞蹈,没有忧伤和琐碎,她们像春天“噌噌噌”从土里冒出的草芽。鲜嫩,可爱!这漫天飞舞的雪花,不知道我在看她们。我走不进雪花的内心世界。当然,更多的时候,我只看得见手舞足蹈的人们。他们不会因为这是一场圣洁的相会,依然忘我地喝酒,依然放开身子吆喝。他们更不会因为这是需要宁静的地方,依然使劲按着汽车喇叭,依然风驰电掣地奔跑。在这样的世界里,我低着头,眼睛茫然,我知道,这是我唯一能做到的。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一个蓬头垢面的男人在雪花飞舞的街道上手舞足蹈。他踩在地上的脚步很轻,像是在云上飞翔。他没有发现身后奔跑的汽车,没有看见城市霓虹灯的闪烁,更没有听见那些酒馆里放肆的喝酒令,他看见的只是那些飞舞的雪花。我似乎对雪花特别感兴趣,捧着双手一片又一片地接那飞舞的雪花。有时候迎接不必刻意准备。就像这漫天飞舞的雪花盈门,只管在雪地站一会儿,那就是最隆重的一种仪式。如果还需要做的,就是满含憧憬地默念那句:千里冰封,万里雪飘……满含憧憬凝望又一个春天的蓄势待发。

有人在喊:“疯子,疯子。”他好像没有听见一样,仍然小心翼翼地捧着一双手,一遍又一遍地接着那一片又一片飞舞的雪花。接住一片,他会满足地微笑一下,并摇晃着脑袋。他捧着的那双手更像是在向路人乞讨,他的高兴劲更像是从上天乞讨到了满钵钵的黄金。这时候,他露出浅浅的笑容感动不了雪花,雪花仍然冷漠地飘着,一望无际地飘着。我突然感觉他是想在漫天飞舞的雪花里表达什么?我说不准他要表达什么,但我相信他一定在向这个世界述说着一件高兴的事情。也许他是回到了童年那场雪里,在行为上他显示了对过去的回忆和对自己的救赎。在心灵深处,他一定不会忘记童年那场雪,只要神经触到敏感处,一定会唤醒身体的全部。

“嘎”一长声,一辆飞驰的黑色轿车生气地停在他身后。车窗飞快地摇下来,随即一个打扮时髦的女人伸出头,涨红着脸吼:找死啊,找死嘛!死东西。我被这一阵吼声吓着了,身子不由得抖了抖。他呆呆站在街道上,依然微笑着,依然捧着双手,那飞舞的雪花一片又一片落在他的手窝里。那神情就像旷野的一只鸟儿,平静地在雪地上抖动着羽毛。那神情更像是雪地里的一只狼,两眼放出冷漠的光芒。他一定忘了这是喧嚣的城市,自己是一个流浪街头的流浪汉。在平时,他一定不会招惹这些城市的东西和人,他知道各行其道,互不接触。可今夜这完全是一副梦幻般的景致,这雪花漫天飞舞的城市,在他眼里已经变成了梦幻的城堡。也只有这个时候,他才感到这城市是一座美好的花园,所有的城市肮脏都被这圣洁的雪花覆盖。那些飞驰的轿车,像是跳跃在乡间小路上的黑狗、黄狗;那些匆匆忙忙行走的城市人,像是乡间从一个土堆向另一个土堆搬家的蚂蚁;那些闪烁的街边霓虹灯,像是乡间旷野闪烁的星星。

即使这样,他还是没有离开城市街道。他找了一处冷清的街沿坐下来。我注意看了他,才发现他并不是蓬头垢面的,身上的衣服显得有些宽大,一张英俊的脸莫以名之地沾满了黑糊糊的灰尘,因为雪地的映衬,那些黑显得有些夸张。也许他刚刚从一口黑乎乎的矿井出来,就被这飞舞的雪花震住了,一下子震懵了。也许他是从茫茫尘土的砖厂出来,远离灰尘和噪音,一下子晃花了眼睛。不管是矿井还是砖厂,他的眼睛长时间在黑暗里钻探和挖掘,异常惧怕突然到来的光亮。乡村出来的孩子,都惧光。

他依然故我地捧着双手,笑嘻嘻地接着那些飞舞的雪花。他是爱上了雪花,看着雪花一层一层把城市的房子、车子、广场覆盖,让他感受到了一种兴奋和冲动。他似乎与雪花较上了劲,静静坐在那里,微笑着迎接雪花一片一片飘进他的手窝里。实际上,雪花一落进他手窝,雪花就融化了。他不管那么多,拿出了坚持到底的态度,任雪花飘落,任雪花在手窝融化。我不知道,一个人这么坚持不渝地接纳一片雪花,有着怎样澄清的心灵。我也不知道,这种接纳是通过眼睛,还是通过心灵来完成的。一个人久久注视着一片雪花,在他眼里那雪花又是何等的亲切和美丽。

多么可爱的一个人。又是多么可爱的一只鸟。当他远离黑暗时,他表现出了多么幼稚的欢乐。欢乐其实多么的简单,只要感觉到了,他就会为心灵的东西奔跑舞蹈。不管是在怎样的环境,选择怎样的方式,他想要的欢乐,就一定会得到。一个人在夜色沉沉里,注视并以一种虔诚的方式接住一片片飞舞的雪花,是多么不可思议啊:作为一个人,不该对漫天飞舞的雪花上心。如果上心的话,这个人一定有病,病得不轻。作为一只鸟,他又应该对这片雪花快乐歌唱。他这样胡闹,一言不发地坐在大街上,捧着双手迎接雪花,也只有一个疯子才会那么傻。对于一个人来说,他捧着双手乞讨,世界上所有美好都会从天上像雪花掉下来吗?

看到一个人如此迎接一片片的雪花盈门,我会突然发现生命相互映衬的美丽,会发现人对哪怕一片雪花的友好和敬畏。最高境界呀,其实就是旁若无人地观察一片雪花的飞舞,或者捧着双手接住上天飘来的雪花。静下来,我会突然觉得大自然就是一面镜子,每个人都在里面可以找见自己的影像。

雪花还在飞舞,走进来照照吧!看看浮躁的自己。

飞奔的一匹马

让开,让——开。有点稚气的声音急促地从我背后传来,我迅速把身子闪开,一阵风猛烈地从身上扫过。闪开的一瞬间,我看见一少年拉着一架子车的东西从我身边飞奔而去。少年两只手死死攥住架子车的车把,身子使劲往后靠着,架子车趁着惯性奔跑着,少年尽可能把身子向后靠,控制着跑起来的架子车,少年几乎要伸直了身子。跑着跑着,架子车慢下来,少年又两手撑下,两脚一弹起一弹起的带着架子车跑动,架子车又趁着惯性跑起来了,少年又伸直了身子。少年脚下就像安了弹簧,轻轻一着地,身子就弹了起来。他畅开的衣服,被风吹得呼啦啦响。我突然一下子激动起来,这少年多像一匹血性刚烈之马在飞奔。

就是一匹马啊。少年身上的汗水洒过来,一种乡土的味道、乡野的脾气扑过来,我凑了凑鼻子,深深吸了口气,像是站在乡村缥缈的雾里,像是站在乡村的小溪沟沟里。少年的样子,就是一株草、一棵树木、一穗麦子、一株玉米、高粱的样子,憨憨的站在风中。少年飞奔的样子,就是一匹马在陌生的城市左突右撞,怯怯的生怕撞了城市的垃圾桶呀、行道树。我真担心他撞了城市这些不会说话的东西,有时侯城市不说话的东西,比说话的人要高贵许多。少年拉着一架子车的纸箱子,纸箱子高高码起,远远高过了他的身子。他稚嫩的身子还在生长,却承担着那么重的担子。我记着乡村许多草被石头压着的样子,草很倔强,从压着的石头缝里探出头,又一点一点站直了身子。这个少年被那么多的纸箱子压着,他怎样仰起自己的头?我欣赏草的样子,可怜少年弯曲的身子。我记着乡村一匹马的样子,在田野,在小路,年轻的马撂着蹶子,年老的马站在风里沉思。一匹栗色的马曾经越过麦地扫过来的眼神——高仰、跳跃,青草一样纯净、明媚,像是我还没有长大的兄弟。一匹枣红色的马曾经无数次看过我的眼神,那眼神与母亲有关。母亲不但在村里种着小麦、玉米、高粱这些庄稼,还用漫山遍野弥漫着中药味的青草喂养着那匹枣红马。每天早晨醒来,我看见母亲担水的样子,也听见枣红马在晨雾中的仰天长啸。偶尔碰到枣红马似解与非解注视我的眼神,我以为是母亲突然从种庄稼的空隙抬起来望我的眼神,美丽、深沉、温暖。

少年奔跑的样子,就是一匹青草一样纯净、明媚的栗色马。我兄弟,我的兄弟,我突然喊出了声。我想跑过去抱着我的兄弟,摸摸他的头,握握他冰裂的手掌。哪怕跑过去,什么也不做,像小时候抱在一起,享受彼此呼吸也好。我的脚,在城市迷离灯光的怂恿下,突然抬起,加快脚步跑了起来,我要追上我兄弟的架子车。我不知道,真要是追上了那少年。会是怎样的情景:像我一样惊讶喊出声,还是怯生生打量着我,一点也兴奋不起来。在他血性刚烈之马的身上,还能涌动着乡村的千山万水吗?在他明媚的眼睛里,还能储满那么多田野的纯净,大地的善性吗?在他光滑的脊背上,还能落满那么多的尘埃和阳光吗?在他年轻不谙世事的脸上,还能写满那么多的平静和清纯吗?我说不清能不能,我在城市的大街小巷飞奔着,我要找寻我拉架子车的兄弟。

在我前方的视线里,灯光里围了一堆人。我加快脚步跑过去,刚才拉着架子车飞跑的少年光着膀子,被围在人群里面。这不是我兄弟吗?少年满身的汗水在夜晚闷热里的灯光下熠熠发光。从争论中我知道,少年不小心撞了跟在妇女身后的一只狗。少年有些心虚地站在那里不知所措,眼睛一会儿盯盯妇女怀里金黄色的小狗,一会儿茫然地盯着围过来的人群,像要从人群中找寻着能够跑出去的道路。陪得起吗?好几万呢,再说了,这是我的心肝,其他的狗能代替吗?打扮时髦的妇女打了一连串的问号。少年的样子更加狼狈,每一颗闪光的汗水都在颤抖,他不知道说什么,他只有小心急促地呼吸着,像一匹跑累了的马。他试探着又盯了一下妇女气红的眼睛,那怯生生的样子真像一只要过街的乡下老鼠,盯一下,马上收回眼光,然后再试探性地盯一下。少年试探性盯了几次,都没有把握说出一句合适的话。他依然小心急促地呼吸着,胸口上下起伏着,少年还停在他疯狂的奔跑中。妇女突然扇了少年一耳光。吓得她怀里的金黄小狗都呜呜叫了起来,少年没有叫,他还是站在迷离的灯光下急促地呼吸着,少年终于醒了,低声地说出了一句:对不起。

我看得很清楚,那是一只漂亮的手,涂着红指甲的手,戴着金戒指的手。要不是那一耳光,这只手很容易让人联想到钢琴高雅的黑白相间的键盘。不知道怎么的,我感到那只手的厌恶。妇女骂骂咧咧余怒未消地走了,她的背影高傲又性感,一边走一边轻轻拍打怀里的小狗。少年的脸猛地抽搐了一下,低头拉着架子车走了。我知道,我的兄弟哭了。

我呆呆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像是什么东西把我震住了。在这万头攒动的城市人海中,我仿佛再次听见少年小心急促的呼吸。在这匹马的呼吸里聆听,我心上撕开的伤口永远无法愈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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