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李汀的头像

李汀

网站用户

散文
202305/12
分享

田园笔记

 

草的样子

有谁像草一样回到草中间,低着头,一言不发,裹着春风,等着日出日落。

我的父亲因为腿伤,硬要回到村庄去。一天下午,他站在阳光里喃喃地说:城里到处是车,腿脚越来越不便利,回乡下去吧,乡下宽敞。谁也劝不动父亲。那天,我送父亲回乡下。整整两个小时的车程,父亲一直盯着车窗外飞驰的景物,一言不发,阳光打在他干枯的脸上,寂静、缥缈。可是,父亲两只脚一踏上村庄的土路,立马活泛起来,他用脚刨弄着土路两边的枯草,像是在与草交流,喃喃地说,这是白茅草,这是车前草,这是灯芯草,这是狗尾巴……父亲像是在呼喊村庄里的孩子,脸上立马绽开幸福的笑容。随后,父亲一屁股坐在土路的草丛里,说:“快坐下来歇歇,这草还是这么的实诚。”

这些草呀,都救过我们家里人的命。白茅草蒸的馍馍,你是没有吃过的。六十年代的农村,田间地头的白茅草根是遭挖完了的。你婆婆白天要挣工分,晚上才去挖茅草根回来。把茅草根根晒干,再去石磨上磨成粉粉,掺和一点点的玉米面蒸成馍馍。那馍馍的颜色跟这土的颜色差不多,那馍馍的味道也跟土的味道差不多,吃到嘴里蹭牙,咽到肚里胀气。父亲顺手扯了一根茅草含在嘴里,示意我尝尝。我扯了一根茅草根含进嘴里轻嚼,淡淡的甜味。我对父亲说:“甜呢。”父亲笑了笑,说:“是甜啊,可那时候吃得发吐。”

其实,茅草随风摇摆的阵势异常壮观,像是满山招摇的手指。那时候,我在村小上学,放学回家路上,我会躺在夕阳里,躺在习习招摇的手指里,耳旁是细细的风声,眼里是连绵起伏的山峰,少年那种无缘无故的忧伤,一次又一次的放大。有时候,夕阳已经落山,我还躺在茅草丛里做美梦。不管父母怎么吆喝,我躺在草丛里一声不吭。准是茅草听见了,呼啦啦招着手,使劲向父母叫喊着:“在这里,在这里呢。”父母听不懂茅草的叫喊,他们气冲冲转身回去的时候,我“腾”一下从茅草堆里弹起来,穿过呼啦啦摇晃的手臂,飞奔在小路上。

父亲坐在土路的草丛里,继续说,这灯芯草呀,是治咳嗽的一味药。老房子后面的那一片灯芯草,一蔸蔸长在那里,不吵不闹,静静的。等灯芯草长高的时候,你的爷爷就割回来晒干。要是家里人晚上有暗咳的,你爷爷就就煮一碗灯芯草水喝,喝上几晚上,暗咳就没了。还记得那灯芯草的味儿吗,苦、涩、麻都有。还记得你喝上一口,就吐了出来。空闲的时候,你爷爷还把晒干的灯芯草用来打草鞋。你的第一双草鞋,就是灯心草打的。你穿着灯芯草鞋,在小路上跑跳、梭滑,几天下来,草鞋就穿烂了,只好又打新的。那时候,家里穷的叮当响,你没有打一天的光脚丫呢。还记得草鞋穿在脚上的感觉吗,那种草一样的柔软,草一样的温暖……

父亲说到这里,我谦卑的心里,一下子笼罩着对父辈们的尊敬和愧歉。正是我的每一天早晨、每一次成长里,都如数收到了这些草的一点气息、草的一份疼爱,我才会有了仁慈的手温和呼吸,也才会改变了庄稼的心情和土地的墒情。我们和土地都得以顺利成长。

父亲起身,拉了土路旁的茅草抱在怀里,茅草锋利的叶片拉伤了父亲的手指,鲜血从父亲手指间溢出来,父亲顺手捡起一土疙瘩,用另一只手捏细了土撒在拉伤的手指上,开始殷殷的血渗出来,渐渐地血止住了。父亲笑笑说:“这土是天然的止血药呢。”停了停,父亲又说:“这人啊,哪个不是像草一样。”

记得当年播种时节,父亲像是从大地冒出来的一样,像青草从泥土里钻出的一点点嫩芽。有时候,他躬着身子翻耕板结了一冬的土地。泥土被犁铧剖开,新翻的泥土里蚯蚓、小虫子在蠕动,泥土的热气在蒸腾。用手轻轻触摸新翻的泥土,一点点近乎体温的暖会从指间一直流到心田。暖阳照上大地,父亲会在金色阳光里轻轻哼起牛歌:“妹儿嘞,山上有青草哟——,你快点走嘛——;妹儿嘞,你上犁口嘛——,我的妹儿嘞——哟——;回头来嘛——”春风拂动,这大地之上的草们在“噌噌噌”往上窜,父亲的身体像阳光里的青草一样陶醉。有时候,也许是父亲累了,他更像是站在田野里一些稻草人,站在田坎,或坐在草丛里,一言不发地望着天边的云彩。稻草人都穿着父亲那些破旧的衣服,头上顶着旧草帽,有扬起手臂投掷东西的样子,有手举竹竿挥舞的样子。好多时候,我放学回家,路过田野,猛一抬头,看见田野里三四个穿着衣服的稻草人,一时还分不清楚谁是我真正的父亲。等父亲从那些稻草人中间冒出来,突然咧嘴喊我,我向父亲奔了过去,低低喊上一声:“爹爹。”像是风中的稻草人也在向我频频点头微笑。

父亲说,人种一辈子庄稼,其实就是锄一辈子的草。死了,草又在坟头长了出来。草是锄不完的呢。隔壁的张老汉,在包谷地里锄草,多好的天气,好好的,早上还吃了一粗碗包谷珍珍饭。那天太阳也不烤人,张老汉挥舞着铲锄,看见包谷苗旁的那些狗尾巴草,抡起铲锄把草连根铲起,撂在包谷苗旁用土堆起,那狗尾巴草不几下就在太阳底下收拾萎了,成了包谷苗的青饲料。还听见张老汉在包谷地里“嗤嗤”撒了热尿,还听见他哼唱山歌子:“青杠叶儿背背黄,好久莫跟妹打堆,十天半月见一面,好像桐油合石灰。”哪晓得一眨眼功夫,张老汉一头栽进包谷地里,再也没有起来。看到一铲锄的狗尾巴草还活灵活显地在风里摇晃,可张老汉安静地就是没有一点风声。人就这么死了。村头张老汉的坟头去了几次,啊呀,与草较劲了一辈子,到头来还是较劲不了小小的那些草啊。那些狗尾巴草又长了张老汉一坟头。

恍然记起当初父亲进城,总是在城里坐卧不安的样子。他一个劲唠叨,庄稼地里的草肯定是长疯了。与草打了一辈子交道的父亲,他哪里忘得了。我也没有意识到父亲还惦记着乡村的草。后来。父亲见阳台上丢着的几个空花盆,就从城郊外的田里寻了一些土来,找了一些大蒜种在花盆里,又到菜市场买来香葱种在里面。父亲经常用淘米水浇灌,不几天,花盆里的蒜和葱总长不过那些草,开始父亲还躬着背,把花盆里的草拔了丢进垃圾桶。可是,那些草长得极快,总是在父亲打盹的时候,几天就把花盆铺满了,嫩嫩绿绿的,一派生机。父亲看着那些草,就有些舍不得拔了。好几次,看见父亲有事没事就站在在阳台上,平静地望着那些茂密的草。与草较劲了一辈子的父亲与草和解了,他们像是没有半点疏离的老朋友,彼此平静地守望着。

回到乡下老家的父亲,我第一次在电话里问候:“在哪里呢?”

父亲在电话里高声答应:“在老屋后面草垛下晒太阳呢。好暖和的太阳。”

接连几次电话,父亲都说:“老屋后面草垛下晒太阳呢。好暖和的太阳。”

我纳闷地问:“没去其它地方转转?”

父亲说:“村里的几个老汉都挤在草垛下呢,闲聊,热闹。”我一下子想起乡村的那些草垛垛,要是有月亮的夜晚,草剁剁上落了一层层的银子,月光下,一个草垛垛挨着一个草垛垛,它们在月亮坝里说着悄悄话。我们几个孩子靠在草垛上,听草垛垛说话。听到了吗?听到了。草剁说,那个眨眼睛的星星是地上蚕豆花。那个草垛说,小河的歌唱得真美。更多的时候,我们几个孩子是在草垛垛上玩藏猫猫的游戏,一直把草垛垛吵的静不下来,草垛一生气,“轰”一声把我们几个孩子全部埋在草垛里。那时的乡下月亮坝里,到处是我们孩子惊喜的尖叫。想起父亲靠在草垛上,是否还看得见我当初的样子?

抽空回乡下看望父亲,一进村子,就看见父亲孤独地靠在草垛上眯着眼睛。父亲见我回来,激动地说:“靠在草垛上想你们小时候打跳的样子,心里敞亮得很。”父亲顿了顿,又说:“这人啊,就像这一茬又一茬的草。春风吹又生呢。”

接下来,我和父亲站在草垛里,只听见呼呼的风声,谁也没有说话。

豆子的远行

这天早晨,我像往常一样站在窗前,很是惊讶。咦,一粒豆子好久滚进花盆,迎着窗前透进的一缕阳光,冒出了嫩生生的新芽。两只胖嘟嘟小手张开,捧着金色的阳光。一身的阳光味。

看着这美景,心里顺畅得很,脑海里忽然一下就滚出许多关于豆子的故事来。

有一年夏天我在老家,看过一大片的黄豆花,紫色的花隐在豆叶间。阳光透过叶子偶尔照在紫色的小花上,明暗之间,像是一只只紫色的蝴蝶停在那里。有风吹过来,紫色的花疏疏摇落下来,草地之间立马铺上浅浅一层落花。我坐在黄豆地不远处看一本闲书,家里的几只鸡也闲着,一会儿在小路上慢跑,一会儿在草丛里轻松踱步。微风扫过,几只鸡停下脚步,警惕地望着四周。突然看见黄豆地里的那些紫色的花在疏疏掉落,齐刷刷箭一样跑进黄豆地里啄食那些落在草地上的小花。红公鸡把啄食在嘴里的花吐出来,又啄起来,“咯咯咯”唤着亲爱的母鸡。谁会注意这一朵朵的黄豆花呢,除了吹向大地的风之外,就是我家这几只鸡了。

其实,黄豆从来都是卑微的。

它从来不被农人重视,胡乱撒在山坡上,沟坳里,隐伏在乡村的深处。黄豆是去不了大田大地的。农人也不会去精耕细作,撒在那里,看见荒草长过了黄豆苗,才记起该给黄豆除草了。除一次草,就等着收获了。

初夏,看见星星点点的农人顶着烈日,晒得全身冒烟的在山坡黄豆地里除草。除一次,草再也长不过黄豆苗,黄豆苗铺开,草的劲儿就弱了。一天,我放学走进黄豆地里,偶尔听见了一段对话:

一个孩子说,“这是谁的眼睛停在这上面?”两只手铺开黄豆苗,紫色的小眼睛眨啊眨。

另一个孩子说,“是小花鸡的眼睛。”我猜孩子和我一样,是看见过那些在黄豆地里追逐的花鸡了。

我猜想这黄豆苗本身也是一个孩子。它们一定听懂了这两个孩子的对话。其实,如今我再也看不见这些情景了,我再也看不见那青色中总是令我惆怅的大地生灵了。我再也看不见庄稼与草较劲的样子,偶尔看见好好的庄稼地里,一株杂草一伸胳膊就高出了水稻,高出了麦子,在风里招摇着旗帜。

一次,我在收获过的黄豆地里,看见一群搬家的蚂蚁,几只蚂蚁被一颗掉在地上的黄豆吸引,它们“嗨哟嗨哟”摆动触角想要搬动那一颗黄豆,可是黄豆在它们的触动下,骨碌一下子滚远了。我坐在山路上,静静看着它们无助地摆动触角,它们的不知所措,多么像我的生活。生活就是一颗黄豆,一不小心就骨碌碌滚远了。

狗娃子像一颗黄豆在山路上跌跌撞撞滚落一样进了城。狗娃子说起第一次进城的感受,“不会走路啊,脚迈不开步子,手也不知道往哪里放。甩手是先出左手,还是先出右手,心里犯嘀咕呢。好像无数双眼睛被盯着,在笑话自己。浑身上下不舒服,像是无数的虫子在身上爬。索性坐在街上的花沿上,喘气儿……”

后来,狗娃子慢慢习惯了城里。一次,他见到我说:“城里太堵,每天做工完了,都要爬上城市的一段缓坡喘气儿。”狗娃子在建筑工地上码砖,他站在木板支架一下又一下弯腰和站立,重复乏味的劳动。有时候为给自己解闷儿,就在心里哼上一两声乡野小曲儿。在这个城市里,狗娃子像一颗滚落在地里的豆粒一样,默默从这个建筑工地滚向另一个建筑工地,每次的滚动他格外小心,深怕撞坏穿在自己身上的那件工衣,他怕自己那颗农民的心暴露无遗。他说:“像偷儿样在城里生活。磨人得很。”有时候,像是这个城市的一个偷盗者,从那密匝匝的高楼隙缝里偷窥那透下的一点点月光,在城市的一段缓坡上偷听那低迷的一两声蛙叫。或者在城市的草坪上偷偷翻开枯树叶,趴着找出一两只蟋蟀来。再或者,跑到城市近郊,躲在农家的猪圈旁,嗅嗅那猪粪味儿,听一听猪呻吟的声响。狗娃子说:“听到这些声响,有时候激动得眼泪都出来了。”城里被像汽车这样的铁东西占领了,铁器的尖锐刺伤了现代城市的肌体,淹没了城市的音质,竹影梳梳的月光难以看见,更不要说戚戚的蟋蟀声了。狗娃子说,一次,在大街上看见一只误闯进城的蟋蟀,正趴在街上的行道树干上,走过去,轻轻把它捧在手掌心里,一下子像找到了同伴,有一种同病相怜的感觉。狗娃子说,要不是它那么的小,真想像见到老朋友一样抱抱。

可没几年功夫,狗娃子变了。在深圳那阵子,狗娃子像滚进油水锅里一样,两三年功夫就肥头大耳了。一次他回到乡里,背着手在村里走了一圈,没有人认识他。他说:“怪了,才几年功夫,就连老屋杨树上的那一窝喜鹊,也歪着头,盯了好久,好像是盯着天外来客一样。”我只好淡淡向狗娃子说:“故乡不认识了。”其实,我知道,狗娃子像一粒豆子一样在城里滚来滚去,已经滚去了乡里人的草木之心,已经磨去了故乡泥土的温暖。他身上那些金晃晃的金属,他身上那些铁器的气息,一定是把故乡吓倒了。故乡已经认不出那个曾经土头土脸的狗娃子了。狗娃子内心也被风风光光的外表遮蔽了,他回到故乡,更多的是炫耀手上那些金饰,显摆城里的那些趣事。他已经不再停下来,静静坐在湿润的田坎上,听一段蟋蟀弹奏的小曲儿。他也不会走在竹影掩映的月光里,去清洗一下内心的疲惫。他更不能赤脚试探一下泥土的温度,他像一道闪电一样在村庄划过,立马消失在了一座山的那边。

在狗娃子心里,他已经无法忍受乡村的黯淡,再也看不惯乡村的模样了。一只跑过来的土狗,跳将在狗娃子身上,他一脚将狗踢得老远,他再也感受不了乡村小动物与人的那种亲近。甚至,狗娃子从乡村猪圈旁经过,首先是掩着那红红的酒糟鼻子,再也找不回想要闻猪粪的那种感觉了。甚至,他连村庄树丛里画眉鸟的清脆歌唱,他听起来好像都有点怪腔怪调。他怎么一下子变成了怎样?狗娃子却说:“乡村不再是从前的乡村了。”

其实,仔细看看,立在村头的那棵皂角树还在,有风的时候,依然轻轻摇动着枝条。村里那头老牛依然蹒跚走在山路上,不时仰头“哞哞”叫上几声,依然不管不顾地拉着牛粪。那口老井一泓清泉,还在突突突冒着热气。当然,村里也来了许多大家伙,比如,山边天天轰隆隆响的挖掘机在疯狂开进和作业,肆无忌惮,把那些大树,把那些绿色,把那些清新空气摔碎、捣烂。还有村里的那条小河,已经无缘无故断流了,几口死水潭潭,像裸露在村庄脸上的几块癍癣。

再看看像狗娃子一样进城的人,胡乱散落在城市的一些角落里。就像农人胡乱撒在山坡上的那一粒粒豆子,在肢解、挤压中喘气呼吸,发芽开花。他们既然进入了城市,是不可能再回到乡下去了。即便在城市里遭受冷落,他们还是慢慢脱离了乡村的本色。他们哪一天回到乡村,更多的是为了完成心里的一种仪式,或者说是一种形式罢了。

可是,狗娃子这次又从城里回到乡村,好像是要一直住下去了。他把荒芜了许久的地开垦出来,依山建了一座别墅。地里种上桃树、枇杷树,别墅前建上一个大堰塘。因为有了人,荒芜了许多的大地一下子有了精神。院子里的草也集体比赛起来,一丛丛铺展开来,寒碜的乡村有了一种意外的诗意。草和土地的亲近,一下子唤来那些野花、那些野藤,还有那些小虫子也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两只斑鸠也飞了过来,无拘无束地在草地上啄食。几朵白云停在别墅上空,像一栋栋白云梯子一样,只要扶梯而上,就可以枕着白云清风远行。这乡村是讲究来路和因果的,草来了,风就来;风来了,水就来。乡村从来都不胡来,它遵从着一种道的次序。冷热寒暑,兴衰云烟。

到乡里看了一次狗娃子,他着一身布衣,一双布鞋,一脸布色。他平静得像山里的水一样,弄来清茶,在清风里与我对坐,他呷了一口茶说:“人一辈子,就像那成熟的豆荚里跳出的一粒豆子,蹦蹦跳跳、跌跌撞撞一路滚下去。滚来滚去,还是这乡村是最踏实的地儿。”听了他的话,我静默着。我一直在想,老还小,也许狗娃子已经老了。从小孩到老人,再到小孩,一个人弄懂远行的意义,需要多少这种往返?一个人的远行多么像一粒豆子的远行,蹦蹦跳跳、跌跌撞撞要磨掉多少野气、多少喧嚣,才能回归一派平静和朴实。

土豆兄弟

土豆,更像是我的兄弟一样。圆圆的头,圆滚滚的身子,憨厚、朴实,土头土脸。

一进入菜市场,每个摊位像是色彩斑斓的一个展台,每个菜品像瓷器一样光鲜,像涂上釉彩一样发亮,不像是从地里采摘上市的,更像是从瓷器加工厂出产的。在这些修饰化的蔬菜中,最能保持原貌的还属土豆。土豆挤在众多菜品中,有着大肚能容的气质,也有憨直肥胖的容颜。

土豆满身的泥土,鼓着腮帮子,像是有一大肚子的话要往出里倒。往往是这样,一肚子的话要倒,却总躲在人群中一言不发。土豆这种品质又像是一个沉默寡言的母亲,所有的辛酸,所有的苦痛,所有的表达,都在那一言不发的动作中。母亲说:土豆,是最贫贱的粮食。不要操那么多的心。土豆,最懂操劳的母亲。在泥土里,它先是一个米粒儿,再是一个玻璃蛋,再是一个拳头;先是一个,再是两、三个,再是一窝窝。母亲在睡房里睡觉,泥土里的土豆悄悄在往大里长。母亲晓得,土豆不会骗她。对母亲来说,土豆是镶在泥土里的一枚枚钻石。一大袋子土豆,就是母亲捡回的一袋子钻石。

然而,对于农民而言,土豆就是土豆。从地里刨出来时,堆在老屋街沿上,要吃了,捡几个淘干净丢就锅里煮熟就吃。那味道有一点甜,有一丝面。再不是就把土豆丢进堂屋疙瘩火堆里,“烤的疙瘩火,吃的洋芋果。”洋芋就是土豆。我老家把土豆叫成洋芋,是因为这家伙是洋人种的,不是我们自己的东西,我们把外国人的东西拿来,就叫洋。外国人叫洋鬼子,自行车叫洋马儿,土豆叫洋芋。

比如,德国光土豆博物馆就有三家。慕尼黑土豆博物馆收藏来自世界各地的上千种土豆。除了我们经常看到的土黄色土豆外,还有紫色、黑色、红色等颜色的土豆。形状各异,圆的、松果形、月亮形、长条形的都有。德国人把土豆产业做到极致,超市里各种土豆食品应有尽有:土豆粉,土豆条,土豆丸子,土豆烧酒,土豆蛋糕……德国人吃土豆一日三餐至少两餐吃土豆。德国还涌现出不少土豆新事物:土豆旅馆,提供与土豆有关的旅游服务;土豆纪念碑,所有为土豆事业做出过贡献的历史人物都被刻在碑上;土豆图书馆,从土豆的历史、趣闻到土豆的学术研究的书籍都能找到。在下萨克森州,青年男女热恋时,会送给对方一个土豆,因为对当地人来说,“爱情和土豆一样宝贵”。欧洲邻国干脆管德国叫“土豆国”。

这是德国的土豆,我们还是说丢在疙瘩火里的土豆。把疙瘩火里的土豆翻个身,让它“扑哧扑哧”冒个气,火焰里“哗哗”响,像是一场欢奏曲一样。十几分钟后,刨开烫灰,土豆冒出香气。再在烫灰里撸上几下,从烫灰里捡出土豆烤在火堆边。挑一个放在手里,滚烫的土豆在两个手掌里跳来跳去,嘴里“嘘嘘嘘”吹着气。真是烫手的山芋啊。老家吃火烧土豆,有说法:一捧二吹三拍四忽悠。一捧,就是不要死心眼儿把火烧土豆抓在手里不放,要捧着土豆不停轮换于双掌散热;二吹,嘴里不停地吹气,吹去灰烬,吹去土豆的热气;三拍,用手轻轻拍打火烧土豆,拍净泥土灰烬,拍松烧土豆的内心;四忽悠,就是边慢慢剥开烧土豆,嘴与烧土豆始终保持相应的距离,同时持续不断均匀地哈气,就像给娃儿挠痒痒、揉扭伤一样,化开吹散烧土豆心里的高温热气。几番下来,滚烫的土豆稍稍冷了,一边拨着土豆皮,一边谈笑风生,火堆旁闪出无数的亮光。吃着这烧熟的土豆,心里是那么殷实、踏实、平实。其实,生活不需要山珍海味,只需静坐下来,舒心吃上一颗火烧土豆就好了。

在我小时候的记忆里,土豆是最好侍弄的庄稼。惊蛰后,大地开始松动,春天启程。只要不是盐碱地,土豆挨土就能长。在坡地田地挖好土豆窝,把土豆种点在窝里,窝里撒上干农家肥,再用土把窝盖上。一场春雨后,土豆就开始发芽。土豆历来就是心胸开阔,乐天知命,只要有土就能生长,不经意间,土豆就抱出了一窝土豆蛋儿。

在缺吃的年代,土豆是个宝。记得土地刚刚承包到户,乡亲们找到了地里种啥自己做主的感觉,用力用肥多了,那年土地种啥成啥。乡亲们见面便是谈论:今年包谷收了30背,麦子收了500多斤。相互比自己地里的收成,那种收获的喜悦就像村头苹果树上挂着的粉彩苹果。乡亲们饿怕了,种出来的包谷、麦子为主的粮食总还舍不得吃,全部用大竹筐、大箩兜储存起。那一年土豆也比往年丰收,没有储存的地方了,家家户户就把土豆堆放在老屋街沿上。土豆收回家,天天吃土豆。蒸熟吃,在火堆里烤起吃。切成丝,炒成土豆丝吃。切成片,与腊肉炒起吃。各种吃法都用上,吃得连放屁都有一股土豆味。母亲说:吃了这么多天的土豆,再吃一顿土豆搅团吧。于是,母亲将新鲜土豆在箩兜里宰成小颗粒,然后用小手磨磨成土豆浆,经水过滤土豆浆。再在柴锅生火,边将土豆浆缓缓倒入烧热的柴锅,边用擀面杖搅动。搅好后,舀一碗兑酸菜汤吃,土酸菜酸味,土豆搅团的韧劲一下子就出来了。土豆搅团黑里透亮,筷子插在里面能从外面看得一清二楚。在我小时候的记忆中,难得吃上一顿土豆搅动,一是乡村没有那么多的时间。二是土豆搅团的酸菜汤料费油水。于是,要吃一顿土豆搅团,要等新鲜土豆收回家,接二连三的雨天来,乡亲们无法下地干活,时间空余出来。还有油缸里有多余的菜油,油缸见底,是吃不成土豆搅团的。

小时候,母亲把新鲜土豆去皮磨浆,滤去渣,剩下的淀粉水沉淀晒干后,就成了土豆粉。我们三兄弟在缺吃的年代,能够保持成长的营养,全靠母亲勤劳的一双手。母亲把晒干的土豆粉,加上白糖,边用开水冲,边用筷子搅拌,不一会儿,一碗土豆糊糊好了。一碗甜土豆糊,无疑是农村小孩子能够欢喜好几天的事情,在某种程度上代表了那个年代孩子们对于甜蜜食物的喜爱和表达。甜丝丝晶莹的土豆糊让我们三兄弟一个个长大成人。如今我们停滞在城市,在城市的庞大崛起和扩张中,在狭小的城市空间中冲突游走,我们依然能够保持着泥土的品质和质朴,得益于土豆的恩赐。

一次,我回老家,在石头家里,他母亲做了一顿土豆腊肉汤,我和石头一边吃一边聊。

石头问我:“《土豆花儿开》这歌听过不?”

“听过,有点小感动。”石头开始哼起《土豆花儿开》:“这个季节的老家,土豆花儿开。一垄连着一垄,铺成紫色的海。媳妇她守着家,忙里又忙外。盼着那好收成,等着我回来。这个季节的城市,也有土豆卖。一个大过一个,是咱最爱的菜。会不会有哪个是她亲手栽,吃到了嘴里面,暖着咱胸怀。土豆花儿又开,迎着风儿摆,是她挥动着头巾远远在等待。闲时点一支烟,心飘高楼外,我的眼前是一片土豆花儿开。……土豆花儿又开,一年又一载,出门在外的人儿其实最懂爱。城市大变了样,咱也挺光彩,只是心里有一片土豆花儿开……”

“写的真好,特别是那句‘闲时点一支烟,心飘高楼外,我的眼前是一片土豆花儿开。’整的我每天一吃烟,就想起土豆花儿开。”

“嘿嘿,是想媳妇吧。”

石头认真起来:“是心里那个感觉有时候需要一个东西去刨弄。心死了,就是没有东西刨弄了,桐油灯越拨越亮啊。”

“心灯的亮堂需要拨弄。”我一惊,从乡下回城里的路上,我一直揣摩这一条“石头定义”,当我们对有些东西的漠视和冷淡,是不是心已死去。

土豆一直在地下行走着,那些拳头大小的子实,很低调地放在泥土的里面,不去声张,静静等在那里,让手握锄头的乡亲们,刨出一地的惊喜。土豆,土豆,就像进城打工的石头一样在城市的街道小巷里谨慎穿梭游走,他们有时候用手撑在街道的电线杆上歇一歇气,有时候蹲在街边行道树下喝一口冷开水。他们是我的土豆兄弟。他们在城市游走、生存,他们的肤色和内心没有改变,他们和一颗土豆的肤色和内心竟是那么一致。他们身上的气味,就是土豆的气味,就是村庄的气味。

夜幕四合了,石头他们回到城市的一角,吃着从家乡带进城的土豆。这多像梵高画的《吃土豆的人》。梵高在给提奥的信里说:“我一直想强调这些在灯下吃土豆的人,盘中取食所用的正是在田里掘地的同一双手,因此这幅画代表了手的操劳,代表了他们如何诚实地赚取吃食。”也许梵高没有发现土豆和人一起过冬的景象,要是发现了,他不会去画《吃土豆的人》,也许会画一幅《春天阳光里的土豆》。

堆在屋角的土豆,被冬天太阳斜射进来的光线照耀着,一身的土色静静的。土豆就在在这样的屋子里打开休眠,冬天屋子不多的温暖,一半被我们人呼吸,一半被土豆呼吸着。就在这温暖的土屋里,醒着的土豆开始冒芽。这是多么早的一个春天,多么温暖的一幅画。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