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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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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06/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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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的美食

母亲的美食

李 汀

鼎锅炖菜

冬天,一家人在堂屋烤疙瘩火。干枯的山上树根挖来,堆在屋后墙角,冬天生火取暖。树疙瘩经燃,火力旺,烤起上身。

冬天的夜晚黑得早,堂屋的疙瘩火生起,点亮乡村的夜晚。鼎锅就挂在堂屋疙瘩火塘上。堂屋屋梁上吊一根竹竿或木棒在火塘位置,其衔头做成木钩或铁钩, 木钩、铁钩可以上下抽动,调整钩的位置。木钩、铁钩上吊一口铸铁鼎锅,吊在火塘上煨着。要在鼎锅炖东西了,就调整木钩、铁钩下来。不用鼎锅的时候,就调整木钩、铁钩上去,把鼎锅悬在半空中。有风从堂屋过,鼎锅在半空中摇摇晃晃。这乡村的风铃,与坐在乡村田坎的上的老人一样无言、一样悠久。

手指轻弹鼎锅沿,耳朵凑近听听,能听见鼎锅嗡嗡嗡发声。记得我老家堂屋,冬天的时候,堂屋的疙瘩柴火一直生着,鼎锅吊在疙瘩柴火上,炖煮着腊肉。慢火炖,慢火煮。慢中出细活。母亲早上上坡做庄稼的时候,等鼎锅里的水煮开,把淘好的腊猪腿剁成小坨放在鼎锅里,辣海尔吧整个放进去。再添加一些野生菌,比如青杠树林中生长的青杠菌、红皮菌、荞面菌、杂菌,松树林中生长的松菌;竹林中生长的竹菌、刷把菌等,淘净抓几把放进鼎锅,和腊肉一起炖煮。疙瘩柴火不生旺了,几疙瘩挤在一起慢慢燃。把鼎锅吊到疙瘩柴火适当位置。母亲就背着背篓上坡了,她走得很慢,山坡上的那些树、那些枯了的草,以及一缕冷风,都认识母亲的脸庞,熟悉母亲的步伐。

母亲在山坡上忙,堂屋里鼎锅炖煮的腊肉飘香。一条黑狗在堂屋里静静等着,等主人揭开鼎锅盖,把吃剩下的腊肉骨头扔给它。乡村的风吹草动黑狗都是知道的,在它心里,哪怕那些黑暗中的交易它都看的一清二楚。比如,那天有风的夜晚,张二越过花婶的院墙,轻轻推开门,就闪进了院子。黑狗是看见了,它低头轻声呻吟了一声,窝进草垛,一只眼睁着,一只眼闭着,仍那冷风把花婶的院门吹得一掩一开的。黑狗心想:一个村子都是熟人熟事的,不必大惊小怪。那天夜晚,张二从花婶院子出来的时候,扛了一麻袋花生。这狗日的东西,又吃又拿。

黑狗也知道鼎锅里一定炖煮着好吃的,它就坐在堂屋疙瘩柴火旁守株待兔。鼎锅炖菜,主要是慢。慢火,疙瘩柴火舔着鼎锅。慢时间,不急,有的是时间,慢慢把菜煮过心。慢人,天下所有的母亲都是慢人。慢火、慢时间、慢人加在一起,才能炖一鼎锅的好菜。家伙也很重要,铸铁铸成的鼎锅,是慢慢热,热起来就不容易冷。

母亲揭开锅盖,首先夹了一坨腊肉扔给身旁的黑狗。黑狗叼上腊肉回到草垛。一家人从山坡收工回来,麦面馒头一盘,舀一碗鼎锅里炖的辣猪腿,边吃馒头,边喝腊肉汤,那味道简直不摆了。咸香、瓷实,通泰、乳糯。不过,炖煮一鼎锅辣猪腿子一年没有几回,大多时候是切一小块辣肉放在鼎锅里,添加萝卜荚子、添加干豇豆炖煮。冬天一家人在堂屋烤火,鼎锅里炖煮的干豇豆、萝卜荚子,香气起来的时候,鼎锅里就开始有节奏“扑哧扑哧”说话。鼎锅里一骚动,一家人就呆坐不住了。“干坐起干啥?来一碗。”兴趣来了,围在疙瘩柴火旁,一家人倒一土碗老包谷酒,转来转去喝。鼎锅里的热气和沸腾的菜香,把锅盖顶得“哐啷哐啷”一上一下跳。疙瘩柴火映红了一家人的脸。

火烧馍

在我老家民间流行这么一句话:“烤的疙瘩火,吃的洋芋果。”一到冬天,每家每户老屋的堂屋里生起疙瘩柴火。

堂屋背风的一角掏上一个大坑,大坑里镶上烂底的大铁锅。乡村总是能变废为宝,一个烂底的铁锅舍不得丢,就镶成堂屋烤火的。铁锅内堆起疙瘩柴,一天一天燃烧,慢慢地就堆起半铁锅柴灰。疙瘩柴燃烧的时候,柴灰的温度就升起来。柴灰烫,老家叫烫灰。在烫灰里放上洋芋。一家人围着疙瘩火烤火取暖、唠话,洋芋也在柴灰里烤火。舒服死了。看过寓言故事:温水里的青蛙。要是把青蛙直接扔到开水里会蹦出来,但是把水慢慢加温,直到煮熟,青蛙也不会跳出来。在温水慢慢加热的过程中,青蛙舒服死了。我就想,要是青蛙在柴灰里过冬,也会在慢慢升温的烫灰里变成一具化石。

烫灰里的洋芋翻个身,洋芋“扑哧扑哧”冒着气,火焰里“哗哗”响,像是一场欢奏曲一样。十几分钟后,刨开烫灰,洋芋冒出香气。再在烫灰里撸上几下,从烫灰里捡出洋芋果烤在火堆边。挑一个放在手里,滚烫的洋芋果在两个手掌里跳来跳去,嘴里“嘘嘘嘘”吹着气。几番下来,滚烫的洋芋稍稍冷了,一边拨着洋芋皮,一边谈笑风生,火堆旁闪出无数的亮光。吃着这烧熟的洋芋果,心里是那么殷实、踏实、平实。其实,生活不需要山珍海味,只需静坐下来,舒心吃上一颗烧洋芋就好了。

烫灰里的火烧馍馍,别有一番味道。火烧馍馍耐防霉变,夏天也能存放七、八天,不发霉,不变味。乡村外出做活路,或者赶场,要带的盘缠干粮,就是火烧馍。火烧馍馍,是麦面或者麦面里掺上包谷面,加适量的菜油和水,使劲在面板上搓揉。搓揉成团,在面板上团成瓷碗大小的圆型规模,再擀成饼。然后放在温热的铁锅里,用微火炕,炕成黄黄的一块饼,再放进堂屋滚烫的烫灰里烧。柴灰的温度不要过高,达到馍不焦灼,又能使馍里外熟透。烧火烧馍馍要有耐心,保持烫灰的温度不高不低。乡村许多事情急不得,一急,就乱了阵脚。看着风在村里横冲直撞,母亲却一点也不急,坐在老屋屋檐下,静静地飞针走线,用善良、柔情观看着这世界的疾风骤雨。母亲说:急啥,该来的,总要来。急也急不来。母亲把手里的一块布摊在一件大衣上,她要把大衣上的一个洞补上,母亲细心地裁剪着那一块布,就像裁剪着身边的一块土地。那块布粘上阳光和泥土的气息,不急不躁。

火烧馍馍要粘上泥土和阳光的气息,只有不急,只有让那金灿灿的阳光慢慢渗透进火烧馍里,只有让那滚烫的柴灰慢慢渗透进火烧馍里。一点一点,一寸一寸,和麦面、包谷面混合在一起。把火烧馍馍从烫灰里夹出来,用手在火烧馍的平面上拍击,发出“噗、噗”的鸣响,这火烧馍就熟透了。火烧馍熟透了,乡村熟透了。

乡村的许多粮食,都夹杂着泥土的气息,阳光的气质。我走出乡村的那个早晨,带着瓷碗大的火烧馍馍。乡村小路上的蒲公英、蒿蒜子、还有那岩边的闷头花,一路开着,一路香着。草叶上的气息,火烧馍的气息,让我走出乡村的那个早晨充满了温暖。

这个充满泥土和粮食气息的早晨,总能围绕着我的行走,在我的前方忽明忽灭闪现,照亮着我生活的许多细节。

荞面软面子

荞麦是乡村的一块紫云。紫红的荞秆,黑红的籽粒,青青的荞叶,白色的花。籽已结了,花却还在开。荞麦在收割时,有实,还有花。远看,那一大片荞地,像镶嵌在秋天天边的一团紫云,更像爱情的颜色。近看,那黑压压一坡厚实的黑红荞籽,像一颗颗会说话的星星,让人想到爱情的那个乡村夜晚。

荞子是乡村紫黑的女子。在我的家乡有一个美丽的传说。说是千年前,一位民间医生上山采药,忽然看到有两位仙女在山间一会儿结伴游戏,一会儿尽情歌舞。民间医生看傻了眼,仙女笑呵呵地走过来和民间医生搭讪。霎时,云绕波涌,如鱼滚动,民间医生竟不知不觉跟着仙女走进了山间的一个洞中。哪知洞内温暖如春,四季常青。仙女对民间医生百般照顾,一日三餐,必吃两顿荞面。民间医生只呆到第三天,便思念亲人想要出山回家。哪知,民间医生走出山洞,已经是人物全非,子孙已历五世。这时民间医生方才知晓,他在山洞里过的时日,人世间已经几百年过去了,他却还长生不老。民间医生这才恍悟:山洞每日两餐吃的荞面,原来是长生不老的粮食。那以后,乡亲们祖祖辈辈种荞麦,吃荞面,变着花样吃。那以后,荞子更像是紫黑敦厚的女子,时时站在山头,静静守候着乡村。

想到一个词,山河入梦,岁月静好。只要那山间还在就好,只要那山间的荞麦花还在就好。

秋天的荞麦刚刚收割打理磨成面粉,那长着棱角的黑脸的荞粒里面,打开全卧的是白胖子。山间农家的土灶上,黑红的乡村女子正忙着蒸荞面馍。先将荞面粉用水和成稀稠状,然后将其倒进垫着纱布的竹笼,猛火蒸半小时,将蒸笼揭开,竹笼里蒸成的大块状荞面馍冒着热气。在清香苦甜的热气里,那黑红的乡村女子的笑容是那么瓷实亮光。一下子,就把人带到了乡村医生描述的那个仙境了。云蒸雾绕,芬芳怡人。其实,进入一种境界更多是靠一种气息的形成来维护的。热气散开,回到现实中来,用菜刀将竹笼里大块的荞馍切开,切成一块一块的,那放在蒸笼里的一块块紫玉,和站在一旁的黑红女子,竟是那么的神似。黑里透着红,红里闪着亮光。紫玉,荞面馍是一块紫玉。乡村女子,是一块紫玉。二爷是乡村养蜂人,几槽蜂子架在山坡上,蜂子每天飞出飞进采花酿蜜。起蜜的时候,二爷笑开了花,用喝净的沱牌酒瓶子,满满接一瓶子,然后用荞面馍蘸乡村蜂蜜吃,花的气息,露水的甜,还有乡村青草的苦,都在这荞面馍里。二爷笑着说:“晓得不,这就是地主家的生活。”

母亲把荞面做成软面子。母亲说:荞面不是有些硬吗,那就用酸菜把它软一下。于是,母亲把荞面和水稀成泥,再放点酸菜进去,用筷子搅均匀。柴锅里的火生旺,把菜油煎熟后,退了柴火,用菜油把锅涂透,然后把和好的荞面倒进锅里,用锅铲把荞面摊开,薄薄摊开在锅里,用余火慢慢焙,等焙烤到荞面边边金黄的时候,再翻过焙另一面。反复焙烤几次,就可以起锅了。母亲说:焙酸菜荞面软面子,急不得。不用急火,不用急脾气。一急,就焙焦了。一急,就坏了好好的荞面。急不得。母亲说,说话急不得,再有理也急不得。一急,话说不伸展还得罪人。急不得,母亲说,做事急不得,毛手毛脚做不好事。不是火烧房子牛滚岩(ai)的事,急啥?急了,就是焙荞面软面子这小事,都做不了。急不得,母亲说,活人急不得,人活一辈子得一天一天过,一山一山过。急了,把人都急老了。

所以,母亲在焙荞面软面子的时候,静静地把荞面摊开在锅里,就站在土灶边,看天边的那一抹彩云,欣赏飞鸟在空中飞翔的姿势。有时候,母亲还把我喊到她身边:“天边那彩云,像什么?像不像一匹飞翔的骏马。”我无心欣赏天边的彩云,丢了一句:“管它像啥。”跑开了。母亲不急,等把荞面软面子焙好的时候,递一块给我,然后再指了指天边。我一边吃荞面软面子,一边对母亲说:“不像是骏马,像一头狮子。”母亲慢慢说:“像骏马的时候已经过去了。”母亲就是在这种“急不得”中来教育我们的,现在想来,荞面软面子的那一点点的揉劲,就是母亲慢慢焙出来的。

一次,高中同学元去我家里,母亲正炕了荞面软面子,同学元接连吃了两搭子,元说:“好久没有吃到家乡的味道了。这荞面正宗,这酸菜正宗。”后来,元这样记录在我家吃荞面软面子的情况:“家乡的味道一下子浓烈起来,一边吃着荞面软面子,一边想象一个母亲站在土灶前默默炕软面子的样子,心里那种温暖直往外蹦。多想回家,种田一畦,梦在瓜下,粗粝终老,所愿止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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