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汀
与风较劲的母亲
在村庄,早上起来,一开门,迎面闯来的风会把还有些懵懂的我打个踉跄。进门的风会把木桌上昨夜我用过的演草纸吹得到处乱飞,会把挂在木椅子上的一件校服揭到地上。木格格窗在风中喊疼。我赶紧关上门,把风堵在门外。
我走在山路上,一卷风一卷风地旋起来,尘土在打旋旋,裹着旋旋飞上天堂。我在想,要是我是一颗尘土的话,在这旋儿风中飞翔的样子一定是壮丽的。一个旋儿跟头就能到达天堂,一个旋儿跟头就能停在一片树叶上。天堂很远吗?有旋儿风的话就不远。
记得爷爷去世的那个黄昏,吹着旋儿风。悲伤的唢呐曲子被旋儿风吹上天堂。爷爷一身黑衣躺在堂屋的棺屋里,旋儿风挤进堂屋密密的人群,一遍又一遍地揭起爷爷的黑纱衣。屋外的落叶哗啦啦在天空旋转,我仿佛看见爷爷就像一片黑色的落叶被旋儿风带上天堂。我的泪水在飞翔,我的内心在哭喊:爷爷,爷爷呀,走好!
山路上的风总是与我作怪。我往前走的时候,它往后吹。我的头发乱了,衣服乱了,脚步乱了,逆着风向前,许多东西在向后跑。尘土迎面跑来,打了我一身。落叶迎面跑来,浅黄的、暗黄的落叶挂满一身。我的脚步叫风吹乱,往前一步,我需要往左或右折回几步再向前。我是风中的一个醉汉。
路上的人很少,鸟儿在乱飞。鸟的叫声已经被风淹没。大部分的鸟在顺着风的方向飞,有两三只鸟逆着风在飞。它们先是趁着风的间隙直冲上天,再迎着风而去。它们是老鸟,飞在风中就能感受到风的速度,风的切割程度。在我原始的记忆里,我知道风没有任何飞翔路线,它们神出鬼没,穿过小路,拐进树林,把一大片坟地的松林吹得鬼哭狼叫。我最怕黑夜的风,披着一件黑衣,穿街过巷,像一个无影无踪的鬼魂一样。在村庄的黑夜里,要是有风的话,会听见坟地里许多的哭声。埋在地下的先人一个个在风中活过来,家长里短地在风中聊天。
我怕旋儿风。
这天,我逆着上午的风去接背草的母亲。路上,我看见母亲逆着风背一大背干包谷秆,风先是把母亲的一背包谷秆吹斜挎起,母亲在竭力阻止风的疯狂,努力想把一背包谷秆纠正到正确的脊背上。母亲一手抓住背绳,一手搂住背篼底。母亲在风中站着,根本没有想要走上一两步,母亲在等风停下来。可风还是不肯罢休,母亲躬着背避着风。母亲哆嗦了一下,风还是没有停下来。母亲的一背包谷秆看到看到就要被风撂翻了,可母亲不甘心,斜着身子与风较着劲。母亲还是一手死死抓住背绳,一手搂着背篼底。风冷冷笑着,母亲满脸汗水。风还在一个旋儿一个旋儿地吹,母亲躬着背斜着身子。风到底年轻一些,母亲已经老了。最终母亲没有抵住风,母亲“哎呀”一声把一背包谷秆甩到风中,甩开包谷秆的时候,母亲也被风甩倒在地下。包谷秆在风中翻了几个跟头停在一个土盖头下。母亲从风中爬起来的时候,望着地上的包谷秆骂了一句:妖风。
真是妖风呢,我看着母亲与风较劲,想要去帮帮母亲,却逆着风走不到母亲身边去。跑到母亲身边时,风已经把母亲撂倒在地。深秋的地里已经是荒芜一片,那一大捆包谷秆在秋收过后的地里格外显眼。一窝老鼠从包谷秆里钻出来,在风里哆嗦发抖,我惊出了声。几只肉嘟嘟的小老鼠围在一只大老鼠身边。母亲笑了:哎呀,是说一背包谷秆咋那么重,原来还背了这一家子。
老鼠在地上哆嗦发抖,母亲怔在风里,她没有想到一窝老鼠躲在她的一背包谷秆里。母亲矜持地浅笑着,两眼却已经湿热模糊。
母亲把背篼解下来,把包谷秆盖在发抖的老鼠身上。我不同意了:老鼠是坏家伙,咬烂我的书包,偷吃家里的包谷。母亲笑笑:可它们是一家子呢。
从地里回来,母亲照例是忙碌的。她不可能因为有旋儿风就不去田里劳作。她照例要去水井担水。风把印在水井里母亲的影子吹得七零八落。平时母亲要在水井里站站照照自己的样子,就着明亮的水井捋捋零乱的头发,就着明亮的镜子摸摸深浅不平的皱纹。今天有风就不行了,风把镜子打碎了,印在水井里的母亲影迹模糊。
开门就吹起来的风,没有停下来的意思。风中劳作的母亲也不可能停下来。母亲担完水,就扛着锄头到地里挖红苕去了。母亲逆着风,风想要给母亲的锄头一点厉害。母亲抡起锄头,一锄下去,然后用力一提锄头,一窝红苕就出土了。母亲一抡、一锄、一提的动作,让风逊色了许多。母亲一手杖着锄头,一手伸进土里,把一根根红苕刨出来。风打着旋旋,母亲挖了一窝又一窝。母亲已经忽略了这旋儿风,她的心思全在挖红苕上。一会儿,母亲已经是汗流满面了。母亲用手捋了一把汗一甩,汗水在风中跑出去好远。
母亲把一亩红苕挖完的时候,天就擦黑了。这时候,旋儿风终于把雨请下来了。母亲背一背红苕回家。刚刚把一背红苕放在街沿上,母亲担心起了上午的那窝老鼠:不晓得那窝老鼠子咋搞起的,天又下雨了。
现在,我进一步想,母亲在旋儿风中的坚持和沉重,应该是生命中的一种安宁,一种达观的镇定自若。所有这些,母亲应该传递给了我,我也应该在风中接住了。
一枚铜顶针在闪烁
她静静蹲在街边,埋着头,花白的头发。她戴着一副老花镜,黑框眼镜。她苍老的脸低低的,笑容安静地绽放。她手上的鞋垫已经绣出一朵花的雏形,桃花绽放的样子。一位老母亲蹲在街边绣鞋垫。
我在街边静静看着这位母亲。绣好的鞋垫就摆在她的脚边。人声嘈杂,她视而不见。她绣着那一朵桃花,粉色的花瓣。她的笑容印在花瓣里。一朵花的绽放,就是一个生命灿烂的过程。一个母亲的一生融在那几朵花瓣里,把青春、热血,寂寞、欢饮全部绣在一副小小的鞋垫上,那些36码、38码、40码,甚至10多码的鞋垫,像是一个个人生过往的脚步。人生就是那么一码子事,走过再远的路途,最后都将停止在一双脚下。一位蹲在街边绣鞋垫的母亲,她要给自己绣一双鞋垫吗?如果要的话,她给自己绣怎样花纹的鞋垫?那种十字纹,还是那种一朵一朵素净的小花。
母亲手上的一枚顶针在闪烁,时光已经把那枚顶针磨得异常光亮。一泼又一泼的人群走过去,他们好像没有看见母亲,和母亲手上的那枚顶针。顶针看见了那些人群中生硬、拉长的脸庞。顶针被母亲磨成了一束光芒,这光芒把母亲刺得腰驼了,耳聋了,眼花了,思维迟钝了。这光芒温柔,又异常闪亮,那种钝亮,一不小心就要闪痛眼睛的亮光。母亲身上没有一处不是弯曲和脱落的,牙脱落了,头发脱落了,手指弯曲了,身体弯曲了,只有那一枚顶针还是坚硬和舒贴的戴在母亲手上。那是母亲唯一的饰品了,一枚铜顶针。
母亲把一张张破烂的布匹粘在一起,剪成各式鞋样,然后一针一线地连,一针一线地绣。厚重的布匹在母亲手里绣成一张张乖巧的鞋垫。母亲已经习惯,不管多么厚重的布匹,她都行云流水一样把布匹抖动起来、舞动起来,那些厚重的布匹在这位母亲手里成了天上的五彩缤纷的云彩。母亲已经习惯,不管多么破烂的布匹,她都静静地把它们粘连起来,让那些与生俱来的伤口愈合、抚平。那枚铜顶针始终不离不弃地帮着这位母亲,母亲有时候用手捋一下花白头发,就有一丝丝头发卡在铜顶针里。母亲歪着头,轻轻把手落下来,捡起那一丝丝花白的头发,端在眼前,细细地看,然后摇摇头,笑了。从母亲头上牵出的那一丝丝白发,就像母亲从鞋垫用顶针顶出针头,扯出的一段段线头,母亲用力过猛,线头“嘣”一声断了。生活的线头,就像这猛然断了的线头,不晓得何时的用力,断了。断了,接上,生活是无数的线头连起。有耐心的,就像母亲一样绣成了一朵朵花。生活是需要耐心的活儿,没有耐性,什么也干不成。
蹲在街边的母亲有的是耐性,让一下午的阳光干着急,打马翻山了,只有一点余辉还照着这个城市。那枚铜顶针,顶着母亲的针头一下又一下从鞋底拉出来。有时候顶针也要调皮一下,顶出的针头,趁母亲走神,针头扎破了母亲的指头。母亲一咧嘴,赶紧把指头放在嘴里亲吻着。母亲像婴儿一样吸吻着手指,呆呆地看着一辆豪车从街上飞奔而去。那从鞋底拉出来的线头,像是从母亲身体里牵出来的,苦的,甜的。有时候母亲的鞋底坚硬,顶针把针头都顶歪了,母亲只好低下头,用牙齿把那一银亮的绣花针咬住,轻轻拔出来。母亲像咬住生活的线头,把那些酸楚,还有自己的痛苦都要统统拔出来。
母亲眼睛花了,顶针磨的亮堂。我蹲在这位母亲的鞋垫旁,仔细看着。看着那一针一线绣出来的鞋垫,我的泪水在一瞬间流出来。母亲问我:买鞋垫,多大的脚?
我低低回答:39的。母亲弯腰递给我一双。我拿起胸前的相机像要给这位母亲拍照,她连忙摆手,说:孩子,别照我。我这个邋遢样,不想伤了我家孩子们的面子。
我一震,看见这位母亲满头的白发,和她手指上戴着的那枚闪光的铜顶针,我好像被针头顶了一下,一瞬间浑身麻酥酥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