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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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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06/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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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翔的鸟儿

飞翔鸟儿

 

 

老鹰剩一口气

 

没有见过一群老鹰飞翔。高空中盘旋着一只孤独的黑影,那就是鹰。一只鹰孤独的飞翔,贴着彩云,远离风声。

鹰不喜欢热闹,它捕取猎物要完全保持悄无声息。鹰十分爱惜自己身上的三样东西。一是眼睛。必须高度敏锐。二是爪子。必须十分尖锐和有力。三是翅膀。必须非常快捷和轻盈。

鹰离我们人总是很远。我没有看见老鹰降落在树枝上的情景,却目睹了它俯冲的机灵。它盘旋在高空上,敏锐的眼睛搜寻到了我家屋后的鸡群。那些鸡没有一点警觉,公鸡迈着方步,母鸡在草丛中觅食。我也还没有来得及反应的时候,老鹰一个俯冲,就像骤然降落的一枚子弹,“咚”的一声落在了鸡群里,叼起一只母鸡,又冲向高空飞远了。几只鸡惊魂未定,蜷缩在树林里不敢出来。老鹰整个抓扑过程短暂得像一个流星划过天际。

即便这样,我们人看见老鹰抓小鸡的过程,也看不见它享受猎物的样子。鹰选择隐秘的地方,然后快速地把猎物吃掉。哪怕饥饿已经要把自己击昏,它也要选择一处隐秘的地方进食,它不希望有别的眼睛望着它。那地方一定是要没有风声,它知道风中有许多东西都将失去真实;那地方要没有人的气味,哪怕是一丁点儿,老鹰也会毫不犹豫地选择飞远;那地方要没有其他动物的影子,它不喜欢其他动物分享猎物,也不想别的动物远远望着自己流口水的样子。一处悬崖绝壁是可以的,它停下来,敞开肚皮,神速地把猎物解决掉。吃掉和抓捕一样快速。即便是风也不会发现那曾经是鹰美餐的地方。

鹰从不对腐烂的东西产生兴趣,它很憎恨那一群群围在腐烂食物身旁的乌鸦。它觉得那是对飞翔的最大侮辱。它要是看见一群乌鸦落在死牛身上,它会悲伤地哀叫一声,冲上蓝天,飞得远远的。鹰对它们内心充满了不屑。鹰冲上蓝天的时候,它感到了自己的独特,感到了自己的高尚。它久久停在空中,不屑地望着蓝天下的树木、河流。

鹰不愿别的动物看见它,包括人,但它自己能把这个世界看得明明白白。它知道人的习性,它知道人是个什么东西。它离人总是远远的,甚至不要看见他们。人拿着锄头出门的时候,它知道他们是在地里刨拉吃的东西。它很看不起人这个东西,人总是惊惊咋咋的,没有一丝儿安静。它甚至知道人手上握着的猎枪,它知道又有其他动物将在这个地球消失。可人总是打不到鹰,鹰永远不在人的枪声下。有时候,它停在高空中,看见人端着枪,很是滑稽的样子,它在内心不屑地笑了笑。它知道天什么时候天晴,什么时候有雨。有雨的日子,它绝对不会在雨中飞翔,哪怕是猎食。它很爱惜自己的羽毛和翅膀,它绝不叫一丁点儿的雨打湿自己的羽毛。它甚至知道自己如何重生。

老鹰轻盈、灵巧地飞翔40年后,它身上三样珍贵的东西只有眼睛还机灵外,其他两样已经糟糕透了。首先是它的羽毛又密又厚,轻盈的身体开始臃肿笨拙,再也不能高空飞翔了;再是锋利的爪子开始老化,再也无法敏锐地抓住猎物了;尖尖的喙又长又弯,像一张弯弓,几乎可以碰到胸膛。死亡离它越来越近。这时候,老鹰站在高大的树枝上,望着曾经驰骋的碧空,望着眼下的庄稼地和一些猎物,它有了一丝丝的悲哀。它向天空嘶叫一声,嘶叫声撕开云层,夕阳染红峡谷和森林。这时,它用最后的力气冲向天空,它要飞翔,它要飞到高高的悬崖绝壁上。

停在高高的峭壁上,它开始筑巢,停止飞翔,停止吃喝。它要用那又长又弯的喙击打岩石,一遍又一遍,直到喙脱落,鲜血染红山岩。老鹰静静地站在巢穴里,静静地等待着新的喙长出来。当新的喙长出来的时候,它一刻也不能停留,它要用新的喙把爪子上厚厚的指甲拔出来,一根又一根,十指连心,老鹰一阵阵战栗。又是漫长的等待,老鹰要等新的指甲长出来。当新的指甲长出来的时候,它又一刻不能停留下来,它要用新的指甲把身体和翅膀上又密又厚的羽毛拔掉,一层又一层,直到那些羽毛脱尽。它颤颤巍巍站在峭壁上的巢穴里,没有哀叫,没有流泪,只有疼痛让它一次又一次地兴奋。剔除那些臃肿和笨拙后,它又开始漫长的等待。

等待新的羽毛长出来,身体又开始变得轻盈起来,爪子又变得灵动起来,喙又开始变得锋利起来。老鹰获得了新生。老鹰冲向天空,开始新的飞翔。

老鹰以决裂的方式选择生,同样以决裂的方式选择死。它看不起其他动物的死亡,比如最凶猛的虎,在地上奔跑几十年后,死了也不过是腐烂成一堆泥土。还有一种飞鸟,死了挂在树枝上,叫风吹成一付可怕的骨架。它看见这些动物的死,想到自己一定不能腐烂成泥,那是多么可怕的事情,腐烂的气味一定会招来那些可恶的乌鸦饱餐一顿。想到这里,它悲伤地嘶叫了一声,它憎恨腐烂。它想自己也一定不能挂在树枝上叫风吹成一付骨架,它不能叫那些惊乍乍的人看见它的尸体。要是那样的话,人一定会惊讶地高喊:那是鹰,鹰死了。它不想听见人的高声喊叫。

70多岁的老鹰感到自己不行的时候,它会停在自己悬崖绝壁的巢中,美美地看上一阵天空。然后把温暖的巢毁掉,用最后的力气冲上天空,飞得越高越好,飞到地上的人,所有的眼睛都看不见才好。最后,鹰会选择一处高耸的悬崖,悬崖下面一定是深深的江河。它毫不犹豫一头撞向悬崖,尸体像一块巨石一样很快落入江河,江河的波涛卷得它的尸体不见了一丝踪影。留给天空的是它飞翔的影子,留给悬崖的是那一处血迹,所有的悄无声息。人一定看不见鹰死亡的尸体。

这时候,听听班得瑞的《老鹰之歌》吧,平静的旋律像老鹰滑翔在碧空。不要那翻译的狗屁中文,只听那拨击心灵的旋律就够了。

 

 

啄木鸟上树

 

长大当个啥子官?当个“抓木官”。

抓木官就是啄木鸟。每天清晨,我会从一阵阵“笃,笃……”声中醒来,我知道那是啄木鸟在啄黄连树上的虫子发出的声音。黄连树就在我的窗外,从木窗子望出去,一定会看见一只啄木鸟身体贴在树干上,用一只长嘴快速有节奏地敲击。每天早晨,它都准时来到黄连树上,敲响这面自然的锣鼓。它的激情永远都在树上舞蹈和敲击。

它有一双怎样敏锐的眼睛,它飞翔在空中就能看见一棵树身体的哪个部位有虫子。从树的叶片上看出来的吗?这一叶片缺少水分,这一叶片缺少阳光,这一叶片枯黄,好了,虫子就在这棵树的树杈上。没有给树看舌苔的颜色,没有给树把脉,没有给树测试体温,啄木鸟一定是从树的站势看出来的,一定是从树的表情和容颜看出来的。树是有表情的,我们人看树就是一棵树,啄木鸟把一棵树当成了它们的小孩。树是有容颜的,我们人看树就是一棵树,啄木鸟把一棵树当成了它们的父母。小孩的表情它们最懂,父母的容颜它们知情。于是,一只啄木鸟的飞翔一定是为一个小孩或者一个父母而来的。

啄木鸟又硬又尖的长嘴是一把手术刀。它把身体贴在树干的时候,它知道树干的经脉在哪里,它知道自己父母或者小孩身上的哪些东西不能动,它在把手术刀快速伸过去的时候,它同样快速找到了下刀的地方。拨开一块老皮,迅速打开身体,一下一下,像一个老道的掌刀医生一样有粘、有掏、有钩,一切都在掌握之中。它不会像我们人的手术医生那样戴上口罩,它的呼吸会是很好的安慰。它更不会像我们人的主刀医生那么多的助手,它一个人承担了麻醉师、灯光师、开刀师、医生、护士的所有职责,它绝对不会搞那么庞大的队伍,滋生无聊的一些扯皮和医患纠纷。

有什么东西可以打动或者击垮一个人?也许就是一只鸟。就说这只啄木鸟吧,人可以一次次深入到地下或者天上,你绝对不能深入到一棵树的内心,去解密一棵树的生命密码或者病情。一只啄木鸟可以。要是人能听懂啄木鸟的语言,啄木鸟一定不会把一棵树的病情像我们人说得那么复杂。它很简单,就是笃、笃两声,或者三声,或者连续无数声,就这么简单。

简是简单,啄木鸟每天敲击树木,发出“笃笃”声约为500—600次。一天以10小时计算,刚好600分钟,这对我们人来说,也是一道简单的数学题,估计小学三年级学生都会。啄木鸟这“官”也着实做的辛苦了一点。好了,就这么简单,人站在一棵树上一天敲击600次吧。不说每天都这样,敲击一天恐怕就要骂娘了。所有,人是人,鸟是鸟。人不同鸟比。

乡村孩子的童年当然是对那一颗颗鸟巢感兴趣。啄木鸟的巢就在它们凿开的那一个树洞里。我爬上树,手伸进去过,没有伸到底。平时,这一只只啄木鸟一定是独来独往。在春天来了的时候,一定是要有一丝阳光,一定是要有一缕春风,雄啄木鸟一定会把自己的身体颤颤巍巍贴在树干上,它要写一封情书,它要拍一封加急电报,笃笃笃——迫不及待地向雌鸟倾诉。看病和写情书的声音在我们人听起来是一样。可啄木鸟能分辨出来,她知道哪一封是发给她的。她一定会在远方敲击另一棵树干,回应亲爱的呼唤。

它们不远千里飞到了一起,一起住起了树洞。它们在里面谈情说爱,生儿育女。我和乡里的几个孩子一起爬到树上,想要用树棒把啄木鸟捅死在树洞里,没有捅死啄木鸟,倒是把木棒捅断了。原来,那树洞上上下下、左左右右转了无数的拐。啄木鸟一定在树洞里哧哧一阵好笑。现在想起来,其实,我们人还有许多不能到达的地方。

还不要说一个人与一个人心的距离,就说人与一只鸟儿的距离有多远,恐怕就难以测量出来。

 

喜鹊叫

 

喜鹊是乡村的预言家。

谁家屋前落个喜鹊窝,谁家屋里就会有喜事到。好久黄连树上落了一窝喜鹊:成双成对,两只,沾满露水。这天早上抬头的时候,猛然看见一对喜鹊站在枝头望着你,歪着脑袋向你问好。咦,好久来了喜鹊的?你在心里纳闷的时候,喜鹊已经在晨风中开始“喳喳喳”欢叫。贴着大红对联的家里,贴着大红喜字的大门,把乡村照得红彤彤的。喜鹊在这喜庆中欢叫着。

院子里各种树上栖居了很多的鸟,但只有这喜鹊是为人的喜怒哀乐伴奏。它们是那么忠诚老实,把乡村一个个平淡的日子叫亮。人能听懂喜鹊的叫声:喜鹊叫,佳人到!快扫地,穿新衣,迎接新人到屋里。于是,你一定会在喜鹊的欢叫声中看见:一位乡村老人一脸幸福地望着那枝头的喜鹊点头。也许,这位老人心里还在幸福地歌唱。

你看见没有,一队迎亲的队伍正欢舞着走来。走过太平门,来到富贵山,走到五龙桥,过了长乐路,一生快快乐乐。走过平坝里,过了青杠林,到了石梁山,到了黄土地。一生平平安安。每走过一个小地名,喜鹊在念叨着,在祝福着。喜鹊会一直望着那些欢舞的队伍鸣唱。这些欢快的合唱,人绝对是分不清楚的。喜鹊能从迎亲队伍中分出哪个是新郎,哪个是吹鼓手。鸟儿也是会笑的,你发现没有,喜鹊“喳喳”讨论着,一定是在笑话那个羞涩,内心激动的新郎。到了,新娘子已经背着进了家门。屋里是一张新床,两床新被子、两个新人。美好的一切,在相互的传递、感染,相互的影响、映衬下,变得异常绵延和细密。

第二天,喜鹊停在树梢上,它们在等一对新人出门。终于一对新人推开房门出来了。喜鹊在向新人问好。人处在激动和兴奋中,一定会忘了那些微不足道的关心。新人没有看见树上的喜鹊,更没有听到喜鹊的问候,他们还沉醉在昨夜的月光中,他们彼此望着对方微红的脸颊。这个乡村的早晨,与匆匆走过和即将到来的早晨没有两样。一棵树在生长,一棵青草挂着露珠,一棵庄稼低着头,你还是一样,挎着一个粗布书包,要翻过一座山去上学。只有这对新人不一样,他们迎来了二人世界的第一天。不知道他们能否记住这天早晨的阳光,如花似锦的阳光,如嫩蛋黄透明的阳光。记住这天早晨晶莹的露珠吧,那是昨夜星空的祝福;记住这天早晨第一声鸟叫吧,那是多么温柔的呼喊。还有那些低语的虫子就在脚下,请放轻脚步,让那些虫子先走吧;还有那些湿润的泥土正在沉睡,请放慢脚步,让那些睡梦美好一些吧。记住这个早晨,有喜鹊祝福的早上。记住第一次,是多么的重要。

喜鹊一定懂得人间那种难见的痛苦,也一定懂得天上不能相见的酸楚。每年的农历七月七这一天。你一定在乡村看不见一只喜鹊低飞和欢唱。它们都去了七彩的天空。喜鹊绝对看不过去牛郎和织女被隔在星河两岸,相对哭泣流泪而不能相见的样子。每年七月七日这一天,千万只喜鹊飞来汇集在一起,搭成一座鹊桥,让牛郎织女走上鹊桥进行一年一次的相会。在一座鹊桥上相会,又是多么的浪漫和富有激情。想说的话,在全部的相望中;想表达的相思,在全部的拥抱中。

于是,你发现没有,在乡村一定不会又哪一个人谩骂喜鹊。即便是心里有无数的气要出,那一定不会冲一只喜鹊发泄。

对了。喜鹊一定会陪伴一个乡村孤独的老人。你看见没有,张奶奶靠在墙根在晒太阳。喜鹊一定看见了。喜鹊看见张奶奶身旁没有一个人,只有那一束短暂的阳光。喜鹊在心里想,要是它们老了,能不能也靠在土墙上晒晒太阳呢?想着想着,喜鹊心里越来越不是滋味。可它们又能做什么呢,它们只能站在黄连树上呆呆地望着张奶奶。偶尔它们叫上一两声,提醒张奶奶夕阳已经落山。

张奶奶从土墙退进木屋的时候,喜鹊俯冲下来,跳到张奶奶蹲着的墙根,捡食张奶奶撒落在地上的瓜子和花生,顺便眺望一下跳到山垭后面去的阳光。

在模糊的黄昏里,你看见张奶奶跌跌撞撞地在干什么。喜鹊看见了:它看见张奶奶水缸的水见底了,张奶奶使好大的劲才能舀上一瓢水。在柴草燃烧的火光里,喜鹊看见了张奶奶的满头银发和满脸皱纹。喜鹊蹲在黄连树上的窝里悄无声息,它们在想张奶奶咋就一个人。可,张奶奶没有想这些,她在这个星星闪亮的夜晚,忙完吃喝的时候,她平静地走出木门,站在夜色里,眺望一下星空,听着虫子低鸣,看着夜色一层一层增厚,没有心事,没有失落和伤感。她所有的幸福和不幸都是慢慢活着,一点一点变老。

不知道你看见没有,喜鹊在树上陪着地下的人们一起高兴,一起忧伤,不知不觉的,喜鹊已经成为这个村庄的一部分,成为这个村庄的标志。

 

锦鸡美

 

锦鸡华丽的装饰和隐蔽的出入,给人许多神秘。

那天上山背柴,在幽深的密林里,突然听见刷刷跑动的声音。定眼一看,就看见一对锦鸡在落叶里跑动追逐,落叶在它们跑动中翻飞起来。撒在林中的光点被它们的追逐搅乱,一晃一晃的。我趴在山坡上,背上的背荚子压在我身上,跟我一起屏住呼吸,看那对锦鸡穿过荆棘,来到我面前的一个宽敞的平坝里。嘿,好好看的鸟儿,我在心里喊。一只拖着长长的尾巴,羽毛丰润,头顶顶着一个金黄的羽翎,腰羽深红色,那长长的尾羽上还布满了深绿色斑点,每一片羽毛都金黄得闪闪发光,绿得耀眼。可有一只就有些逊色了,棕褐的身体,色彩简单多了,灰头灰脸的。那只美丽的锦鸡耀武扬威地走在灰锦鸡前面,向它展示着自己华丽的衣裳,毫不掩饰地展示它那匀称的身材和它那光泽的羽毛。

啧啧,真让人叫绝。锦鸡一番展示,终于得到了伊人的回应,那只灰锦鸡乖乖投进了它的怀抱,它们互相用嘴啄拨着对方的羽毛,可惜它们说的悄悄话我一句也听不懂。奇妙的想象由此而生,那只美丽锦鸡一定是个美少女。我看大队妇女主任天天打扮得花枝招展,跟在大队书记后面,多像这对锦鸡。一个动作,一个眼神,包含了他们要表达的全部。我在心里笑,那种发现别人隐秘一样地笑。我身旁的那些草也好像受到了我的感染,份份摆动着身子。我随手扯了一根狗尾巴草含在口里,静静地看这对鸟儿。

就在我静气观赏它们的时候,突然,从它们身后窜出一条长蛇,高舞着脑袋,“扑棱棱------”向锦鸡扑过去。我惊呆了。蛇没有扑住锦鸡,锦鸡飞上树枝,长蛇只好在灌木丛中穿梭徘徊。在灌木丛深处,蛇兴奋起来,它发现了两枚锦鸡蛋,它想这时候总可以美美饱餐一顿了。它张开嘴,想要一下子吞下两枚锦鸡蛋。我在想,这锦鸡还没有出生的孩子,就要葬送蛇口了。说时迟,那时快,锦鸡一下子从树枝上弹下来,就像从枪膛射出的一枚子弹,“呯”一声落在蛇的面前。未等长蛇反应过来,锦鸡已经用尖嘴在蛇的头上狠狠啄了一下,蛇向后退缩了一小步。

长蛇哪肯罢休,它不顾一切地张开大嘴,到嘴的肉岂能丢掉?长蛇猛扑过去,想要咬住锦鸡脖颈。锦鸡早有防备,跳起来飞到一棵树后,长蛇撞上树干,笨拙地落在草丛里。另一只锦鸡马上扑过去,不断在蛇的头上猛啄,蛇身在抽搐。而蛇也不是好欺侮的,它凶相毕露,决心死拼到底。

我蹲在草丛里,大气都不敢出,瞪着眼睛快看呆了。我在心里诅咒着那条长蛇,同情起那对锦鸡来。可我呆在草丛里,就是不知道该怎么办。人遇到这种急难险境,很容易被击昏,更不要说当时我也还是个孩子了,我没有那个能力帮上锦鸡,哪怕投一块石头过去,吓吓长蛇也是可以的。可这都是后话了,当时我肯定是待在那里的,不知所措的样子。锦鸡没有胆怯,它们要协力保护还没有出世的孩子。先是一只长尾巴锦鸡飞起来,又迅速落到长蛇头上猛啄。接着短尾锦鸡用爪子死死抓住长蛇的尾巴,那爪尖一定深深扎进了长蛇的肉里。

长蛇转过头,抽搐着身子,忍住剧痛,它一扫尾巴,把短尾锦鸡扫了一个踉跄。短尾锦鸡还没有站起来,长蛇已经用身子把它死死缠住了。短尾锦鸡张开尖嘴在喘气,气息越来越弱,快要窒息了。长蛇靠的就是这种缠绕把动物致死。眼下,战斗发生了逆转,长蛇占据了主动。短尾锦鸡还要对伴侣喊一句话,也喊不上来了。长尾锦鸡看见了,也感受到了,它心疼得“嘎嘎”大叫起来,立马振翅朝长蛇猛扑过去,用尖嘴啄长蛇的头,用爪子抓长蛇的身体。长尾锦鸡不顾一切地啄着,它使出全身的力气。长蛇猛张开嘴想要吞下长尾锦鸡,它一摆尾巴,向长尾长蛇猛咬过去。蛇咬住了长尾锦鸡的脖颈。我张大嘴巴,想要喊叫,可怎么也喊不出来。

长蛇在咬着长尾锦鸡的时候,松开了短尾锦鸡。短尾锦鸡已经奄奄一息了,它睁开眼看见自己的伴侣正在蛇口里。它使出最后的气力,张开翅膀,双翅狂扇,直朝长蛇扑过去。地上的落叶都扇得到处乱飞,有的小石块也扇起来了,直向蛇的身子打过去,飞沙走石一样扑过去。长蛇只觉得身上和头上火辣辣地疼,慌不择路,松开长尾锦鸡,一头跳进草丛,悻悻逃走了。

长蛇逃走了,一对锦鸡兴奋地叫喊着。那受伤的长尾锦鸡腾空而起,飞上树梢,鲜血雨点般洒落,溅到了我的身上。我一惊,腾空而起,惊得我口里含着的狗尾巴草一下子就从口里滑落。那些被我压在胸前的狗尾巴草也腾空而起,摇晃了几下脑袋。好像有一种声音把寂静的山谷震得摇摇晃晃的。短尾锦鸡也飞上树梢,挨在伴侣身边,它们很激动,眼里含着幸福和胜利的泪花。

我一屁股又坐在草丛里,像一颗瘪气的皮球。

这对锦鸡站在树梢上,望着远去的长蛇,它们在树上“嘎嘎”歌唱起来。突然,它们又落在灌木丛里,把两枚蛋暖在怀里。它们紧紧靠在一起,阳光撒在山谷,静静照亮它们鲜艳的锦衣。我没有多想,泪水就流了下来。

现在,回想起来,我的泪水又开始往出里涌。谁说锦鸡美在羽毛,它的美更在它的内心。我希望我在走进那个山谷的时候,我还能看见一对对的锦鸡在那里腾空而起。不管怎样,我希望:两只锦鸡依偎走过田坎/亲密的样子/能像一对小夫妻一样恩爱/一起看日出,看日落//散步也牵着手/走在回家的小路上/看花开花落。

 

 

雀儿飞过

 

我孤独地站在村子里的一棵槐树下,什么也没有做,什么也没有想。我就那么站着,热辣辣的太阳光从槐树上透下来,星星点点的光斑印在我孤独的身上。我确信没有谁知道我在槐树下躲荫凉。

可,一只黑狗在我背后望着我,它的眼光落在我孤独的脊背上,落在我远望的眼神里,它在窥探我的心思,揣摩我的眼神。一条溪流在我身边静静流淌,我的眼神被它带到好远好远的山后,我的视线没有与它相遇,但它就那么固执地、静静地流淌着。一头黄牛在另一棵槐树下低着头吃草,不时抬头凝视着我。一棵草在我脚下,轻轻抚摸了一下我的脚,这双它们熟悉的脚步。一只喜鹊在树梢上停着,远远望着我。我孤独地站着,我不知道村庄里还有这么多双眼睛在一遍遍地盯着我。

很多时候,我在乡村的角落里,寂寞,发呆,流泪,或者做一些别人看不见的事情,比如,把一些无缘无故的气发在一棵庄稼苗上,用镰刀挥舞着斩断它们长得好好的苗子,那些随刀落在地里的苗苗,还没有明白过来是怎么一回事,就失去了头仰蓝天的权利。那些本来长得好好的庄稼,在我发完一通气后,那些庄稼已经零七八碎了。我长出一口气,好像那些淤积在心里的气息跑远,这个时候,几只麻雀在我身后的草坪上跳跃,它们把我刚才的发泄全部看在眼里,叽叽喳喳议论个不停。这个时候,我敞开衣服,用衣袖擦了擦额头的汗水,仰着头望着蓝天,心里头畅快多了。而那些庄稼始终无言,即使在我挥舞着镰刀砍它们,它们也只是默默承受着。

我不知道庄稼是通人性的。

我神不知鬼不觉做这些事情的时候,我自认为没有人知道。

可是,那天夏天,一下子看出我的一泡尿已经快憋不住了,我就对着一颗南瓜撒了一泡热尿。事后一天,父亲骂我:你是人吗?朝南瓜撒尿。

咋晓得?雀儿飞过都要留个影子呢。

更可恨的是,这天,我在村庄闲转的时候,村里的张婶遇见我,拉着我说:那天站在槐树下,望村头那个小路,打那些庄稼,是气愤啥呢?气愤想娶的新娘远走他乡了吗?

我惊讶地望着张婶,没有说一句话。张婶来了,喃喃地说:雀儿飞过都要留个影子,何况是人呢?

张婶已经走了,我却呆呆站在那里,我很纳闷,我在哪里飞过留了影子呢?张婶是从黑狗的叫声中听出来的吗,是从溪水的流动中探视出来的吗,是从黄牛的反刍中看出来的吗,是从一棵草的颤抖中看出来的吗。

她怎么知道我心爱的新娘远嫁他乡?是那天夜晚,我走过心爱新娘的帐房,在心里一遍一遍呼唤,新娘没有听见,她听见了吗?是那天夜晚,我站在窗前,手里激动地握着一件礼物,那些礼物上粘满月光,闪烁的月光照见了我悲伤的脸庞吗?是那天夜晚,我猫腰在田野,远远望着灯火辉煌的帐房,我泪流满面,她也看见了吗,她也知道我一夜没有回家,坐在一块石头上,露水打湿了我的衣裳,露水打湿了我的心房。

张婶一个老人,她在哪个角落里窥见了我的影子。我和心爱的姑娘坐在油菜花盛开的田野,手拉着手,在春光中沐浴,在春风中融合。我们耐心地待在田野里,安安静静地听着彼此的呼吸,慢慢地敞开心思。只要耐心,不需要说话。难道就在那个春天,她躲在我们身后的田野,窥视了我全部的爱情秘密?

在乡村,我和心爱的姑娘可以随意隐藏在那个树林,随意坐在地上,像一块土地一样慢慢为阳光打开、为雨露打开心扉。有时候,我们的对话也许很可笑:

找一个比我更好的吧!?

就你最好。

……我哪里好呢,我啥都没有了。

咋没有呢?

沉默,我自己都被自己问得莫名其妙了。我感觉浑身冰凉,一刻也不能在那个树林待下去了,于是,我拉着心爱的姑娘从密林里往外跑。我的手心发烫,是刚才的话语还在冲撞着我的心房。我怕我的心房快捂不住了,它就要跳将出来,在地上活蹦乱跳。

难道,张婶在那间老屋的火塘边,秘密听见了我的心跳,恍惚中嗅见我的气急败坏的气息?我确信她没有看见,只有密林里的蛐蛐听见我们的对话,只有那些山谷里的风听见我们的心跳,只有那些树木听见我们激动而紧张的呼吸。

我心里边长出来的那些想法,我心里边孕育的那些饱满或者干瘪的花蕾,原来不是我一个人,也是那片土地,那一片密林,那一个山谷的。尽管有些想法都在我心里,也许我的一个眼神,一个细小的动作,都暴露给了山村。不止张婶知道我,整个村庄都知道我。

我在村庄没有任何秘密,因为,村庄雀儿飞过都要留个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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