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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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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10/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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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早晨

如此早晨

李 汀

原来,所有早晨都是那么丰富多彩。早晨的奔赴更像是所有动植物一场盛大的醒来仪式。

当亮光一点点撕开黑夜,落在我们眼前的还是那么幼稚的初亮。我们一眨眼,天恍惚一阵大亮。

每个人的早晨都可以倾情描述。六岁那年夏天的早晨,我在父母的吵骂声中醒来。阳光从木窗子透进来,柔柔的,亮亮的。两个兄弟也醒来,都不敢出声。爷爷坐在木屋阳光阁楼上,吸着一卷旱烟,寥寥青烟在阳光里打着旋儿。爷爷把一口痰从阁楼上吐出去好远,对着阳光说了一句:不晓得又啥子事了?一早上就开始干起来。几只喜鹊在树上“喳喳”叫着,也像是在问父母。

这时候的父母越吵越凶,我们三兄弟从铺里弹出来,精巴溜溜站在屋外,望着父母。六岁的我,四岁的大弟,两岁的小弟不知所措紧挨着站在街沿上,阳光照得晃眼睛。高大柿子树上透过来的阳光,像一把五颜六色的剑,异常锋利,异常光彩夺目。我们三兄弟身子瑟瑟发抖,默默流着泪,感觉天都要塌下来了一样。父亲右手提着块子柴,那块子柴是枫香树的,昨天下午我看见父亲在院子里用斧头划开的。枫香树的清香还在,枫香树的水气还在。父亲提在手上,向母亲靠近威胁着。母亲哭诉着骂骂咧咧,母亲料定父亲不敢给她一块子柴,向靠过去的父亲扑上去,斜斜把头撞过去,示意父亲打她的头。她还恶恨恨说了一句:早不想活了,你来打,照这里打。父亲知道一块子柴砸在头上的厉害。父亲果断把块子柴甩出去,“哐啷”一声,块子柴翻了几个跟头,停在了我们脚边。我们身子颤抖着,泪水像不断线的珠子一颗颗砸在泥土街沿上。仿佛泪珠“咚咚”掉地的声音都能听见,仿佛那一颗颗泪珠弹起来的灰尘扑腾扑腾着。心跳“咚咚”像要跳出胸膛,我们害怕极了。

父亲没有给母亲一块子柴,却照母亲的脸庞就是一耳光。“啪”响亮地一声,落在那天早上的阳光里。阳光突突颤抖了一下,风儿突突颤抖了一下,我们突突突颤抖了一下。母亲没有再骂骂咧咧,却是满脸泪水,埋着头快速从院子穿过,走上了山下小路。母亲头也没有回,埋着头跨过一个又一个土坎,跳过一个又一个土坑。母亲已经顾不上与小路上的草木打招呼,更顾不上与阳光里的风打趣。母亲很快消失在小路尽头。父亲垂头丧气坐在院坝一堆块子柴上,对着满院坝阳光,对着精巴溜溜的我们吼起来:有啥子好哭的,都给我滚回去。

我们赶快折返回木屋里,一缕阳光照在木屋的灶台上,冰锅冷灶的。爷爷在灶门前生火,头也不抬地对我们说:不管啥子事,人总是要吃饭的。

爷爷一句点醒我们,我们不再流泪。泪水一下子打道回府。两个弟弟活跃起来,一遍又一遍问爷爷,煮啥子好吃的?爷爷没有回答,也许爷爷也不知道煮啥子。先把火生起来,锅里水烧开,再看有啥子就煮啥子了。我知道家里能有的,只有苞谷珍珍。爷爷能煮的也只有苞谷珍珍。

我问爷爷,妈能去哪里呢?

爷爷叹了叹气,说,小娃儿家家,就不要管大人的事了。

母亲头也不回远去的背影,在我脑海反复回放,我再一次忍不住问爷爷,妈到底能去哪里?

爷爷猛吸了一口旱烟,回答,娃儿呢,能去哪里嘛,回娘家了。

哦。我轻声说。我如负释重。

那天早上,稀溜溜的苞谷珍珍喝下去,我们身子暖和了一点。父亲也不知去了哪里。吃完早饭,爷爷要去山上放牛,他把我叫过去交待,你是老大,你在家照顾好两个小的。我点点头。牛铃叮铃摇着上山,爷爷也上山了。几只喜鹊站在柿子树梢上,偶尔“喳喳”叫几声。柿子树上的果子还是青色的,拳头大,压得树枝垂着头。

母亲回娘家了。没妈的家一下子像是沉寂下来。母亲的娘家在另一个村,不远,隔着一条小河。小河清澈,木叶子鱼多。母亲的娘家就在小河边,走得快的话,半小时就能走到。房前一大丛慈竹林,还有两棵枇杷树。母亲带我摘过枇杷,枇杷蜜蜜甜。我给自己说,“妈是去摘枇杷了吧。”那时候,我不知道枇杷已经成熟过了。母亲没有枇杷可摘。挨着枇杷树还有一棵拐枣树,拐枣蜜蜜甜。我给自己又说,“妈是去摘拐枣了。”那时候,我同样不知道拐枣还没有到成熟的时候。母亲同样没有拐枣可摘。

不到中午,母亲扛着一麻袋洋芋回来了。母亲右眼处乌紫了一大块,我知道,那应该是父亲早上一耳光留下的。我破例没有问母亲要枇杷和拐枣,而是轻声问,“疼吗?”母亲摸了摸我的头,没有回答我。母亲把一麻袋洋芋倒在灶房案板下,土头土脑的洋芋滚了一地。母亲默默拴上围裙为我们做了一顿酸菜洋芋汤。父亲背了一背柴也回来了,蹲在街沿把一碗酸菜洋芋汤喝得呼啦啦响。

许多年过去了,我知道母亲那天早上其实根本没有回娘家,她只有去自己洋芋地里刨洋芋。边刨洋芋,边默默流泪。刨完洋芋,哭完,她还得回家。

许多年过去了,我问过一次母亲,那天早上咋没有回娘家呢?我以为你回娘家了呢。

母亲笑笑说,哪有脸面回去呢?再怎么样,我也不能伤了你父亲的脸面。我恍然大悟,原来母亲是那么维护父亲脸面,维护这个家脸面。母亲右眼处乌紫了一个多月才好,母亲脸上没有留下任何伤疤。可是,母亲的心里那处伤疤也许很痛很痛,只是她不轻易向我们喊痛一样。

张二娃给我讲了一个有趣的早晨。张二娃说,那也是一个夏天的早晨。蝉叫得一唱三合,此起彼伏,高低错落。金黄的阳光翻上山岗,草木镀上一层亮光,风儿镀上一层亮光,鸟鸣镀上一层亮光,大地镀上一层亮光。

张二娃继续说,那时九岁。一天早上起来,迎着满山蝉鸣朗诵课文《老牛》,“可爱的故乡的许多景物,一直留在我的记忆里;特别是我家那头瘦骨嶙峋的老牛,更使我不能忘怀。”……刚朗诵了一个开头,父母在房间吵了起来。我停止朗诵,想听父母在吵啥子?父母也停止吵架。问我,咋停了朗读?我没有开腔,又轻轻朗诵起来。突然,“哐啷”一声,像是土碗摔在地上。母亲大声骂着,“遭瘟的呢,那是我喝药的碗呀。”

我一惊,问母亲:咋了?

母亲柔柔地说,你读你的书,我骂黄猫撞翻了药碗。

黄猫蹲在我的脚下,正舔着我的裤脚呢。我正纳闷呢,母亲拉开门,捧着摔碎的土碗向远处抛去。母亲还骂了一句,遭砍脑壳的东西。

母亲回头看见黄猫眯着眼睛蹲在我的脚边,咦,这东西……我高声朗诵着课文《老牛》:“……它以牛的耐性与沉静,许多年来任重务劳,没有一点怨意……”

张二娃继续说,《老牛》这篇课文,我至今还能背诵其中的句子呢,因为在我心里母亲就像那头老牛。

讲到这里,张二娃问我,知道那土碗是谁摔碎的呢?

父亲吧。

张二娃摇摇头说,不是,是我母亲。母亲没有办法,自己骂自己呢。

为啥呢?张二娃停了停,意味深长地说,我母亲几乎不识字,但是,她纯正朴素的处世哲学来自大自然,来自她尊重的田野、山水、草木和花鸟。就在那一时刻,母亲气愤得砸自己药碗,气愤地骂自己,也不愿意伤害孩子心中的那个美好早晨。那个早晨于我真是完好美好的……

真是,美好从每个早晨开始。我在心里默默感念着。

母亲的早晨是与一颗颗露珠相遇开始的。没有那么多的诗情画意,没有那么多犹豫徘徊。一睁眼,先不说几口人要吃饭。圈里的三头猪早在打转拱圈门要吃的。

母亲挎上背篓,出门了,她要去打猪草。她钻进苞谷地里,包谷叶子上的露珠摇落撒进背篓里,也撒在母亲头上脸上。母亲顾不上那些晶莹的露珠,只顾埋头扯猪草。那些肥猪苗、酸酸草、蒲公英、马齿苋、龙骨菜、香蒿、苦麻苔、兔子苗、蛤蟆草、红根菜、芦蒿的叶子上全是晶莹剔透的露珠。母亲的手伸过去,露珠叮当一下滚进了土里。一颗叮当,两颗叮当,无数颗叮当。无数颗露珠叮当为母亲伴奏。猪草彼此摩擦的沙沙声,露珠落地的叮当声,母亲浅浅的呼吸声交融在一起。母亲欣喜极了,微微笑着,心里升起早晨的第一缕微笑。那微笑有节奏地落在了一颗颗晶莹的露珠上。露珠闪烁,阳光闪烁。母亲在心里说,这么鲜嫩多汁的料,你还不长呢?对得起人噢!叮当一声,一颗露珠又落在了母亲心里。

很快,母亲扯满了一背篓猪草。母亲满载而归,一背篓露珠,一背篓阳光。母亲脸上挂着露珠一样闪亮的光芒。圈里的猪听见母亲的脚步声,停止拱圈门,侧耳倾听母亲把猪草倒在地上,侧耳倾听剁猪草的声音。偶尔哼哼两声,像是试探母亲。很快,母亲剁好猪草、拌好猪草喂猪了。三头猪大口大口吞咽着,发出山响的声音。边吞边哼哼着,好极了,那么多晶莹的露珠,那么多亮丽的阳光,当然味道好极了。

母亲的早晨是忙绿的。她甚至没来得及抬头望望天边那火红的朝霞,甚至没来得及拢拢自己散在额头的头发。她还要忙着做一家人的早饭。还有五口人的嘴巴等着要吃的。虽然没有猪拱圈那么大阵势,但也够一个母亲承受的。父亲抱着膀子在田里走了两圈,爷爷在石坎上默默抽着旱烟。我们三兄弟盯着远处发呆,谁也不理会谁。母亲只有尽快做好早饭,一家人的活力是从早饭开始的。

父亲走进田里,他用脚步写诗。这些诗沾满了露珠,充满了泥土味,歪歪扭扭停在田坎上;这些诗落满各种鸟儿的叫声,铺满早晨透亮的光芒,稠稠密密挂在树梢上,随风飘摇;这些诗像父亲的一个朋友,可以觉察出父亲干涩的气息,和父亲微微泛着红晕的脸庞,也能看出父亲的脾性和情调。心情好的父亲吹出一连串的口哨,侧耳细听,有时像《泉水叮咚响》的曲调,有时又是《中国出了个毛泽东》。鸟儿开始也是在听,一会儿,就吵开了花,和父亲较着劲。父亲吹口哨,鸟儿唱歌。更多时候,父亲一声不吭走在田坎上,不写诗,也不吹口哨,他一会儿看天,一会儿埋头思索,他在一心等着早饭。

早上,母亲是最忙的,有时她也抱怨一两句:这一天天的,全是吃现成的。

父亲听不见母亲的抱怨,母亲也是对着空气嘀咕说上一两句话吧。

爷爷坐在院坝石头上,一口一口吸着旱烟。青青淡淡的烟雾萦绕。爷爷听见母亲的抱怨,他也假装没有听见。他吸烟的声音吧嗒吧嗒更响了。

我们三兄弟也听见母亲的抱怨了,没有一个人开腔。我们确实也不知道说些什么才好。我盯着远处高空的一只孤独的鹰,心想,这鹰也挺早的,这么早盘旋在空中。两兄弟也盯着空中的鹰一言不发,他们在想什么呢?是想空中的鹰呢,还是想空中那一丝丝的风。

许多年后,春做了母亲,一天早上,她说,每天早上都想发火。

我一脸惊讶地问,为啥呢?

为啥,饭做好了,一个个还喊死都不起来,太阳晒屁股了都不起来。

我恍然大悟,许多年前的母亲也许和做了母亲的春是一样的感受。

六十多岁的母亲在三溪口森林公园住了一晚上,第二天早晨,母亲兴奋地说,好香的瞌睡,不是鸟叫,还醒不来呢。老杨说,每天早晨都是鸟一叫就醒来。老杨住在海拔二千多米的林场,上万亩的森林,林子大,鸟儿就多。六十多岁的老杨是林场老员工,四十多年前来到林场。老杨说,当时场里七八个人,每人都挖坏锄头上百把,用坏镰刀上百把。老杨推开场部一间屋子的两扇木门,木门哐当哐当打开,门头和屋顶的灰尘唰唰往下掉,一抹阳光跟进屋来,我拿过一把覆满尘土的锄头,沉沉的,似乎锄把上的汗渍和血泡还清晰可见。上千把的锄头和镰刀,闪烁着被泥土擦过笨拙而瓷实的光芒。从那光芒里我恍惚看见老杨们挥刀去杂、抡锄栽树的情景,身后是他们栽下的一棵棵小树,山顶是郁郁葱葱的大树。如今小树也长大成林,林场其他职工转岗回了城,只有老杨还呆在林场。

满山青翠,满山鸟鸣。林场云雾缭绕,松涛阵阵,山峰连山峰、重峦叠嶂。老杨突然张开嗓子:“嗨呦——嗨呦呦——”吼起山来。山谷回荡,另一个老杨在山那边应着。

我和老杨,还有母亲迎着晨光一路上山,一路走,鸟鸣声一路跟随。六十多岁的母亲,脚步活泛。我们停在一棵古老的香樟树下,树上结着一颗颗的黑珍珠,树下铺落了一层层黑果子,一脚踩上去,发出“噌噌”响声。几只鸟儿从五彩山雾里飞来,栖息在香樟树上,“滴溜儿,滴溜儿”叫,我们仰头望它们,香樟叶的浓香和晨光,还有那连绵的鸟鸣一起倾泻下来,瞬间将我们淹没,我们大口大口呼吸着。一棵树如果没有鸟儿的叫声停歇,那是多么孤独的一棵树,树成全了鸟儿婉转的鸣叫。我终于开口问了老杨:“这么多年,就没有想过回城?”老杨笑笑说:“没想过是假的,不过,有过许多次徘徊,最终还是留了下来。下山了,就挂念山上的这些树咋样了,这些鸟还好不好。久了,就有了一种默契和感情了。”

母亲说,山里住久了,就有了感情哦。

接着,老杨讲了救助一只猫头鹰的故事:那只猫头鹰脖子被毒蛇咬伤了,歇在林场后山那棵黄楝树上。一天,一头从树上栽下来,奄奄一息的样子。把它捉回来,给它敷上消炎药,喂了几天,竟然好了。想着它要飞向森林了,哪知怎么赶它,就是赖着不走。后来,它飞走了,却天天夜里停在黄楝树上陪着我。我孤独了,吼它几声,它就咕咕几声,像是安慰我呢。后来,冬天了,大雪覆盖,到处白茫茫一片,它叼来枯树枝。春天了,它叼些野花来。夏天了,它会叼一些青草、过路黄来。秋天,它叼些五彩落叶来,搞得满地流光溢彩一样。听老杨说完,我和母亲都惊讶起来:“有这么神奇?”

老杨说,还有神奇的呢。一次,我和大黑狗巡山,为了不让偷砍的人发现,不开手电筒光,全凭对山路的熟悉摸索上山。大黑听话,也不啃一声,跟着走。走着走着,不小心跌到了山谷下。大黑狂吠,咬着我的衣服,把我拉起来。老杨指了指身旁的大黑狗,淡淡说了一句:“这是大黑的儿子,这儿子都老了呢。”大黑望着远方,明亮的阳光照在它的身上,鲜亮、干净。

听老杨这么一说,我耳鼓里的喧嚣、心里的焦躁,竟然一下子不见了。母亲也默默无语。其实,母亲心里有许多的话要说,也许她还没有想到要从哪里说起。我必须保持静默,倾听和观赏这奇迹。原来,老杨像这些树一样在时间面前较量韧性和强度,树也像老杨一样活成了自己的神的样子。面对这么大的森林,我心里除了敬畏还能有什么呢?

老杨突然问我:“知道为什么要学会一些鸟叫吗?”我摇摇头,我还一时没有回过神来。近河识鱼性,近山知鸟音。前些年,有人专捡鸟儿发情的时候,卷起一片扁竹叶,衔在嘴里,模仿鸟儿的声音,引鸟上钩,一捉就是一麻布口袋,然后偷偷去卖。老杨说,“搞急了,为了不让鸟儿上当,只好我也来学鸟叫了,让鸟儿能辨别出我的声音来。如今,我能辨别出四十多种鸟儿的叫声。”说着,老杨从嘴里发出几声百灵鸟的叫声,山林里成千上万的百灵鸟儿也跟着叫开了。老杨说,在林场孤独时,就这么和鸟儿说上几句话,孤独就少了。原来,老杨一点都不孤独。

密林里,很难把一棵棵的树都认出来,但鸟儿都认识这些树。密林里,谁又能听懂这鸟声?这高一声低一语的鸟声落在树枝上的样子极轻极细,只有每一片树叶的耳朵能敏锐地捕捉。这鸟儿的叫声树叶接住了,守候这一片森林的老杨也接住了。

阳光出来了,迷雾散到另一个山头。野柿子树上的柿子红了,那红在阳光里垂挂着,简直就是红玲珑了,一颗一颗通透可爱。

这时,母亲满脸阳光,欣喜、安静。

我以为城里的早晨是从那两小块菜园开始的。这天早晨,两个老人蹲在楼下空坝子里说着话。身后两块小菜园子里的蔬菜静静听着,蔬菜叶上挂着的露珠在与他们交换着眼神,微微摇着的绿意在浅浅笑着。母亲坐在二楼窗户下,静静看着两个老人的菜园子。有时,一看就是一上午。

我隐约猜到在两个老人心里,这小小的菜园就是他们的高天大野,他们对故土田野的一种情愫、牵挂、感念、温润都在这里。他们能够在这戒备森严的城市小院里,得有这么一小片的田野,看见蔬菜,拥有露珠,听见植物拔节的熟悉声响,他们会感到自然完好,日子有趣。

我每次下楼穿过两块菜园,驻足看一会儿那些菜园里生长的白菜、韭菜、莴笋、小葱。我是熟悉并喜欢这些蔬菜的,它们就像是我老家母亲菜园的蔬菜。我静静站在它们跟前,它们也一定能认识我。在这绿意的空气里,我敞开胸怀呼吸,此时的阳光从遥远的天际赶过来,晃眼的光线注满了天空蓝,恰好落在我的肩头上,落在那些蔬菜上。蓝,款款而来,像是我的一个远方朋友,看见蓝,我内心的激动和久违的那种感觉,想要紧紧抱着蓝摇晃、呼喊。恍惚之间,白菜伸开双手,韭菜伸开双手,莴笋伸开双手,小葱伸开双手,一起迎风拍响热烈的掌声,我竟有一点点的不好意思起来,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这么被天地万物看重过、尊敬过。

两块菜园子,建在小小院坝的台阶两边,分别是两家一楼住户的,一家姓张,一家姓李。各自窗户下的院坝里还围出一小块地方,堆上土,种上葡萄,搭上葡萄架,葡萄架下码上一个小石桌子,四方做个石凳,石桌上再画上象棋盘,要想杀盘象棋了,只需把象棋子拿出来摆上。

一天,老人张把窗户下栽在大花盆里的葡萄移出来,重新用土砖码了一个园子,还重新在窗户下给葡萄搭了一个架。早晨的阳光里透着新土气息,阳光里飘荡着尘土的味道。好久没有闻到这种尘土的味道了,这种熟悉而热烈的尘土味道逼真地浮现在我鼻子前的空气里,很淡,很柔和,很细腻,它们在阳光里上扬、飘逸。要是能仰在天地间这么偌大的一间屋子里,头顶上有一小块亮瓦,阳光从亮瓦处透下来,那一束光柱里,就看得见尘土在飞舞、跳跃,就有尘土的淡香在弥漫。这时候,老人张的窗户下,老人挥舞着铁锹,在一铁锹一铁锹往码好的葡萄园子里铲土,细微的尘土在阳光里追逐、上扬,老人在这种上扬的阳光光束里,只见老人的身体在一躬一起的起伏舞蹈、大汗淋漓,那么的轻盈和快意。

老人李从单元房里走出来,看见老人张窗户下飞扬的尘土,身体激动得有些颤抖,“咦,又要把你那葡萄咋整呢?”

“眼看着这葡萄一天天往大里长,这盆子小了,一夏季都怕热死了,就想着给它换个大的园子,就码了个大的。”

“那就更肯长了。”

“就怕它在这盆子里屈着了。”说着,老人张用脚踢了踢原先的那只盆子,盆子在阳光里轻微摇晃了一下身子,又稳稳站在院坝里,阳光又迅速注满了嘟着的一张挖空的大嘴巴。

“这么好的天气,那我也来给我的这株葡萄儿搭个架。”老人李把“儿”子音拖得长长的。

于是,两个老人就开始在深秋的阳光里比赛起来。老人李说:“你那葡萄品种该换换了。”

老人张不服气,“吃的就是那个味儿。”老人张又把“儿”子音拖得长长的。我站在二楼阳台上,听着两个老人说话。说到那老人张的葡萄,我口水直流。葡萄熟的时候,老人张送给我几串葡萄,小手指蛋的葡萄,丢进嘴里,牙都要酸掉了。老人张说,这是一株野葡萄,是从老家深山林里移栽过来的,嘿嘿,老家的味道,深山的味儿。好多人劝把品种改良下,没有改良,就要这纯正的酸呢。

老人张继续说,“没有几个人能吃到这葡萄味儿。”

老人李站在他的葡萄架下,对着自己的葡萄说,“也许只有我们这些老家伙吃得出来这味儿。”阳光摇晃了一下,天地暗淡了几分,我突然感觉这细微的尘土味儿就是这野葡萄的酸甜味儿。

整个早晨,我都在想,要是我们空气里没有一点泥土的味道,那是怎样的一种空气。如今,在我们城市里,除了油气、雾霾、水泥、钢筋、电器的味道,我好多年没有闻到过真正泥土的味道了。我内心的空白和恐慌是不是也与远离质朴厚实的泥土有关。

有时候,我从两个老人的葡萄架下穿过,会看见一只猫直躺着身子在葡萄架下晒太阳,猫眯着眼睛,阳光从葡萄架上的藤蔓空隙间落下来,打在猫直躺的身子上。猫黄白相间的皮毛在阳光下格外闪亮,小肚皮有节奏地一起一伏,鼻息吸进吸出的微风吹动了胡须。老人张坐在葡萄架下的石凳上,眯着眼睛,示意我不要作声,他压低声音说:“轻点声,不要吵了猫的瞌睡。”

“听猫的鼾声没有?”我侧耳细听,这只直躺在阳光坝子里的猫,竟然打着小小的鼾声,像婴儿鼾声那么细微、那么纯净,呼出呼进的空气打在地上,地上的尘土吹起来,在阳光里上上下下翻飞,尘土的味道起来了,猫鼻息的地方亮出一小块,清晰地印着猫的憨口水。这只猫在梦里笑了,我无法想象一只猫的美梦,难道它的梦里也会出现一朵花的绽放,一株草的露珠。

老人张坐在石凳上,盯着熟睡的猫,像是照看着睡梦中的孩子,他一遍又一遍叮嘱着上楼下楼的人轻点声,不要吵了这只猫的瞌睡。

忽然,一片干枯的葡萄叶掉下来,稳稳落在了猫的身上,猫惊了一跳,立马弹将起来,“喵”一声,顺着短墙根跑了。老人张笑了,我的笑从心底流出来。猫躺过的地方,阳光满满的,照亮着空气里的尘土五彩缤纷、流光溢彩。就这样,一个人的善良肯定与这天地阳光有关。

有时候,经过两个老人的菜园子,见老人在菜园子刨弄。一手拿瓢,一手拿小铁铲,刨刨一株莴笋边的土,拨拨一株小葱的枯叶。老人躬着身子,用手捡起落在白菜上的枯叶,漫不经心的样子。一会儿,菜园子外就堆起夸张的枯树叶子。老人躬着的身子,呼吸也低,老人的气息和蔬菜的气息交汇着。日子在这个时候,显得异常缓慢和舒心。看见老人的这种慢生活,我按耐不住地跳进菜园子,同老人一起捡起枯叶来。老人惊讶望着我:“年轻人爱好这个?”

我笑笑说:“我的家乡也有这样的菜园子。”

老人慢慢说:“现在还有几个年轻人能够记住自己的家乡?”

我本来还想说,“我也有个像你这个老人一样的父亲。”最终我还是没有说出来,我笑笑捡起白菜上的一片枯叶,使劲抛出菜园子。枯叶慢悠悠飘落在了地上。

最后,老人扯起一窝白菜递给我,“尝尝,这白菜经过霜冻,晒过阳光,有一丝丝的甜。”我接过白菜,首先映入我眼帘的是白菜根上的那一撮泥土。泥土还在零星的往下掉,泥土湿润、细密的气息一下子跑到我的鼻尖。我深深吸了一口气。

两个老人,两个菜园子。诗,用得着去熬夜苦思冥想吗?两个老人菜园子里种的全是好诗。阳光里透着泥土的气息,泥土里藏着阳光的香。

母亲住进城后,看见两个老人的菜园子,简直羡慕得很。母亲一个劲说,多好的园子啊。多好的园子啊。

母亲没有菜园子种,每天早晨雷打不动要去菜市场。哪怕啥子菜不买,也要去。一天早晨,我陪着母亲。菜市场里一个个水泥台阶上,整齐码着从地里收来的蔬菜、瓜果,小白菜、番茄、辣椒、茄子,像亲热的小兄弟一样,聚在那里,它们的身体活泛,一个个鼓着劲。一走进菜市场,仿佛就能看见好多的春暖花开,就能闻见那些村庄的庄稼、牛羊、农具,和那些山沟沟的小河,以及破旧的院子。

母亲的身体越发瘦小了,但她一走进菜市场,看见她熟悉的那些蔬菜、瓜果,岁月的尘灰掩不住她的欣喜,这个时候,我能强烈地感觉到母亲再也不是生活在城市异乡了。

看见菜市场水泥台阶上摆放的那些番茄,母亲明显笑了一下。在小山村里,母亲把番茄种在向阳的那片沙土里。母亲说:向阳地,番茄果果天天阳光照着,容易泛红脸儿。番茄结果果没几天,太阳一晒,晚上露水一打,第二天就泛红脸了。好像就一个晚上的功夫,番茄就红了,红透了。我更加愿意相信那是一抹晚霞涂摸了番茄的脸蛋。可那瓷实的红和青春的温润,又像是母亲用一双粗糙的手把乡村的晚霞,和房顶突突冒出的炊烟一一摁在番茄脸上的。第一个发现番茄泛起的红晕,不是母亲,却是在田野里叽叽喳喳叫的麻雀。它们紧贴着地面,在番茄地里跳跃,叫开了花:红了,红透了。它们一会儿啄开番茄果果,浓酽酽的番茄汁流出来,它们又一次叫开了:酸的,酸溜溜的。一会儿叼起一截枯草,叼起,又放下,滴溜溜的小眼睛四处张望,好像在等待谁回家一样。这时候,母亲走进番茄地里,看见被麻雀啄开花的番茄果果,什么也没有说,把一个稻草人插在番茄地里,走了。今天,母亲走到菜市场的番茄摊前,捡了两个番茄放进菜篮里。我不想问她想没有想到这些。

紧接着,母亲走到一堆土豆边,捡了一大袋子土豆。土豆,土豆,更像是我的一个兄弟,它们满身的泥土,鼓着腮帮子,像是有一大肚子的话要往出里倒。往往是这样,一肚子的话要倒,却总躲在人群中一言不发。这多么像我的母亲,所有的辛酸,所有的苦痛,所有的表达,都在那一言不发的动作中。弯腰捡起那随风吹落的衣物,默默把饭菜端上桌,静静望着阳光打过房檐。母亲说:土豆,是最贫贱的粮食。土豆,最懂操劳的母亲。在泥土里,它先是一个米粒儿,再是一个玻璃蛋,再是一个拳头;先是一个,再是两、三个,再是一窝窝。母亲在睡房里睡觉,泥土里的土豆悄悄在往大里长。母亲晓得,土豆不会骗她。对母亲来说,土豆是镶在泥土里的一枚枚钻石。一大袋子土豆,就是母亲捡回的一袋子钻石。

围着菜市场转了一圈,母亲又回到青包谷摊前。她拿起一棒青包谷,用鼻子闻了又闻,摇摇头,说:咋闻不到青包谷气气?摊主向我和母亲狠狠瞪了一眼,像有无数的子弹从他嘴里砰出,可最后还是一个字都没有射出来。青包谷,青包谷,我相信是母亲的爱情。乡村那种甜甜的包谷,浸润着母亲甜蜜的爱情。一背篼包谷,母亲就嫁给了父亲。母亲说起自己的爱情,一脸的自适、自足,吃包谷的那点日子,母亲也过得一样不被人轻鄙、不被人污损。母亲变着法子,把清淡寡味的日子过的有滋有味。把包谷磨成细面面,烙成薄饼。把包谷面打成搅团(面糊糊),炒了酸菜,和着吃。还有把青包谷磨出浆,在热水里搅成面糊糊,甘甜美味。还有把青包谷在塘火里烤了吃,清脆甘甜。青包谷熟了,我们自己偷偷跑到地里,生了火,烤上四五个青包谷,饱饱吃上一顿,然后一泡尿浇了火塘,一股烟消失在村庄尽头。老实巴交的包谷,成就了母亲的爱情。尽管菜市场的青包谷,让母亲闻不到一点点青青的甜甜的气气。母亲还是买了四五棒青包谷。

母亲爱着这些青包谷,母亲也一样深爱着黄金。母亲在走进一大堆白菜,两只手飞快地撕着白菜帮子,摊主瞅见了,大喊:噎,别剔了,再剔只剩下光杆杆了。母亲不知哪来的勇气,一点都不像才进城两三个月,陪着笑脸,说:就剔了两片片。母亲买了白菜,还不忘了拿上她剔下的白菜帮子。摊主摇头,多半都惹不起这些老太太,看见也当没有看见。母亲还说:你也难得收拾,我捡起做酸菜。母亲该付钱了,她却慢腾腾掏出钱包,一点都没有刚才飞快剔菜帮子的动作,慢的让人着急。母亲一张张数着角票,数好了,递出去,又收回来,母亲再一张张数一遍。母亲笑笑拿回一角,说:是说多了一角。摊主抓过母亲的角票,狠狠摔在菜框里。跟着母亲身后,我都想笑了。母亲一本正经地说:这就是过日子,我和你父亲就是这么过来的。母亲从不用微信买菜,她说,微信“嘘”一声过去了,钱包就空一截了,还是给现钱能感受到多少。

一抹阳光从菜市场的巷道迎来,打在我和母亲身上。提着一大袋子菜的母亲迎着阳光,走的异常坚定。好多的阳光,我的眼睛像是被什么刺痛,我真的不知道,究竟还有多少这样的早晨,我能陪着母亲走在这个菜市场。

对我来说,在奔赴的每一个早晨途中,那些醒来的人,那些醒来的树木,那些醒来的蔬菜,那些醒来的河流,那些醒来的高山,那些醒来的阳光,是那么丰富,有着数不清的层次和色彩。深入下去,我会看见每个早晨的七彩光芒,看见不偏不倚最盛时的新鲜,看见一个又一个恰到的美好,别提多么干净,多么精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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