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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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 汀
我的出生与一个影子有关。听说那晚明晃晃的月亮坝里，母亲梦见好多的孩子在月亮坝里你踩我的影子，我踩你的影子，高声喊着：踩死你，踩死你！影子叠在一起，笑成一团。母亲在梦中笑醒的时候，就开始感觉肚子剧烈疼痛。母亲说：那个疼啊，那个疼啊……父亲做梦没有？我没有问他。他惊醒的时候，母亲已经疼昏过去。
父亲站在月亮坝里，院坝里的树也站着，树的影子和父亲的影子都印在地上。树一直站着，树的影子也一直站着，不动也不说话。父亲不知所措，跑上那条小路，就去喊乡村医生。父亲已经顾不上他的影子的晃动了，他气喘吁吁敲开乡村医生的大门。但我没有等父亲把乡村医生请回来，我就出生了。
我一睁开眼睛，首先看见的是天亮的一点曙光，然后就看见树的影子叠在木格子窗户上。我很安静，一定树的影子也很安静。我没有睡意，我很新奇，对这个影子重叠的世界。
我呀呀学语，到后来的蹒跚学步，再到岁月的痕迹写满脸庞，都有影子一直在我身后，静静地像一只深邃的眼睛打探着我。我做的事情是有意义还是没有意义，它都不发表任何言论。即便是我在地上摔上一跤，它就在我身后，也不会走上前来扶我一把。这个影子是村口的老井，用一只明亮的眼睛注视着村庄，滋润着村庄。这个影子是村庄一棵棵长势良好的树。它们站在我身后，猛一回头，一棵枫香树叶子红了，一棵白果树掉光了叶子，一棵老槐树摇晃着身子。不管我走多远，我一定会一口说出来，那些枫香树站在哪个位置，那些白果树的样子，那些老槐树开花的味儿。这个影子也是村口的小路。那条弯弯曲曲的小路，走过多少牛啊，羊啊，驴啊，还有人，这条土路还长了好多花啊草的。那条土路渗透着清苦的杨树味儿，清香的野果味儿，还有那些牲畜的气味，还有淡淡的炊烟味儿。这些都是我身后的影子，在喧嚣的白天我不会想起，一到夜深人静的时候，那些躲在我身后的影子会越来越清晰。
一次，一个人孤独地在月光里远行，山峰的影子叠压过来，无数树木的影子在移动，河流的影子在黑夜里大声哭述，草的影子鬼迷暗藏杀机，好大的黑色布幔罩在我的周围，我压抑、惊恐，我开始慌忙地奔跑，我要跑出这影子叠加的黑夜。没有想到，我跑动的时候，山峰的影子在跟着我跑动，树木的影子在我眼前晃动，所有的影子在跑动，我满头大汗，所有的影子却在那里幸灾乐祸，没有任何表情。停下来的时候，我才知道，自己犯了怎样的错误，我不该在黑夜中奔跑，那种奔跑只有增加自己恐怖的深度和厚度。停下来，影子也停下来。所有的一切都停下来。
人的一生，最后都要为一个影子投降。我不禁一惊，横在我前面的到底有多少个影子？
一次，我回到家乡，走过一片野草地，一座孤坟立在草丛里。我一惊。这不是我的同学慧吗？隔着一层黄土，在荒山野岭里，我还依稀记得慧的模样。高个子，辫了一条齐腰身的长辫子。那时候我感觉慧长得很美。只是她的嘴唇一直乌紫，把她好看的脸庞打了一点折扣，不过，她在我心中的影子还是很深。在乌龙山小学，我和慧同了三年学。慧三年级没读完，听说就在家里养病。心脏病。上学顺路，记得我去她的家里看过她。她见着我，很惊奇，泪水在眼眶里打转转。好像没有说一句话，就互相望了望。我就说了一句：我要上学去了。她点点头。记得我在路上反复抱怨，咋就没有问问她的病情，咋就没有问她好久能上学呢？当时恼恨极了。
没几天时间，就听说慧死了。还听说她的父母把她葬在我们上学的土路边上。一次，放学回家，果然就看见土路边的草丛里有了一个新坟堆堆。立了一个花圈在坟堆堆前面，雨淋过，只剩下花圈的架子了。每次，同学们走过慧的坟堆，都要一起飞跑过去，好像慧随时会从坟堆堆里爬出来，披头散发地追撵我们。每次男同学把女同学甩在后面，乐此不疲地高喊：慧来了，鬼来了哦！吓得女学生一个个惊慌失措地飞跑。
每次，我没有学那些同学飞跑过去。我是静静地走过慧的坟堆堆，我想她能在黄土之下听到我的脚步，一个同学亲切的脚步。我不想用那些飞跑和零乱的脚步打扰这个不幸的女孩。她葬在上学的土路边，一定是她的父母尊从了她的想法。她是想每天都能看着曾经的同学欢歌笑语地去上学，她绝对不会是站在路口像一个鬼一样来吓唬我们。我相信，慧是善良的。
今天，我又一次站在了慧的坟前，静静地看着那些野草掩了她的坟墓，静静听着风中隐隐的哭声。这么多年，慧一直孤独地陪着这条土路。
在我的印象中，慧好像是大我4岁。她的人生之路止于14岁。
站在村口老井边上，老井已经被石头和泥块填平了。填了老井，听说是因为一头牛。一头老牛踉踉跄跄走到水井旁，它把头伸进水井，伸长了脖子。它很纳闷，平常能够着的身子，现在怎么也够不着了。它一急，双脚跪在水井的台阶上，把脖子伸得长长的。它不相信水井已经枯了。水井确实枯了，那头牛叹了一口气，泪水滴在了那口枯井里。那头牛没有喝上最后一口水，它把脖子伸在水井里死了。那头牛双脚跪地，脖颈伸在水井里死了。
那头牛的主人来了，看着跪在水井旁的牛，摇摇头，泪水在眼眶里打转转。
接着，那头牛的主人抱着牛脖子把牛硬拉了出来。牛躺在水井旁，睁着大大的眼睛。老牛死了，水井死了。
主人看了看死了的牛，一狠心，就找来一把铁铲。他埋着头，把水井旁的土往水井里铲，他要枯了水井填平。地面上的草长得正茂密，他这一铲，那些草连带泥土，一起被填进了枯井。地面的一些野花开得正艳丽，他这一铲，那些野花连带泥土，一起被填进了枯井。远远的树上栖着的一只鸟飞起来，翅膀扇动，飞到土井的老槐树上停了下来，它静静站在槐树枝头上，眼睁睁盯着水井旁铲土填井的这个人。
这只鸟一定是从槐树上滑翔下来，停在水井边喝过水。可是现在它只有看着这个人挥着铁铲，一铁铲一铁铲地往井里填土。它看不下去了，它张开翅膀，飞得远远的。它叫了一声，把专心致志填土的这个人吓了一跳。它抬头望着那只飞远的鸟，然后又低头，加快了填土的速度。
快填平的时候，这个人跳到那些泥土上，双脚跳起来踩了踩。那些花在泥土下呻吟，他没有听见；那些草在泥土下哭泣，他没有听见。他满脸汗水，一滴一滴滴在泥土里。
那些花死了，那些草死了。填井的这个人站着，看了一会儿填好的水井，拿出一卷旱烟，点上狠狠吸了一口。
回一次家乡，实际上是对大自然的一次忏悔。当我随意站在家乡的一枝花或者一棵树旁的时候，花草会知道我的到来，它们对我表示的欢迎，只是我看不见罢了。可，更多的时候，我们对大自然没有这么礼貌，没有这么崇拜。
有谁倾听过大地的哭泣，有谁谛听过大地的呻吟。记得小学语文《小草的力量》，你也一定和我一样，用石块压过上学路上的野草，可你发没发现，野草从石块下探出头来，在窃窃私笑我们。秋天的时候，你也许和我一样，躲过大人的眼睛，把一大片茅草点燃，让落幕的黄昏与地上的茅草一起燃烧，看着熊熊燃烧的大火，看着那些火焰舔噬着天边的云彩，看着草丛里跳跃逃生的虫子，你一定会像油画家一样细细欣赏着自己的杰作。可第二年春天，你又发没发现，茅草齐匝匝冒出来，向你宣战。这种对大自然的宣战，我们永远是一个失败者。那今天，回到家乡，我们洗净双手，擦亮眼镜，站在山坡的草坪上，虔诚鞠躬，轻轻地说一声：对不起吧。世间的所有草一定听得到，一定会原谅我们曾经都是个无知的孩子。
再看看《水知道答案》这本书吧。被漂白的自来水几乎无法形成结晶；而只要是天然水，无论出自何处，他们所展现的结晶都异常美丽。让水“听”一段音乐，就会产生奇妙的现象：听了贝多芬《田园交响曲》的水，像这首明快、清爽的曲子一样美丽而工整；而听到对美充满深深祈望的莫扎特的《第４０号交响曲》的水，其结晶也竭尽全力展现出一种华丽的美。在装水的瓶壁上贴上不同的字或照片让水“阅读”，结果看到“谢谢”的水结晶非常清晰地呈现出美丽的六角形；看过“混蛋”的水结晶破碎而零散。原来，水能辨别种种声音，分清种种语言，传递不同信息。还有，你可以大胆想象，水能看清世间的一切，能映照出善恶人心，水对人类的种种表演都记录在案。因此，面对水，我们要微笑友善，甚至要谨慎、小心，还要反省。
其实，自然处处杰作，人类时时糟粕。我们发现大自然的秩序了吗？大自然在这种轮回中，绝不混淆秩序，绝不颠倒黑白，它保持了高度的有序，遵守着颠扑不破的规律。大自然中有花的地方就有草，就有与花草协调相生的小生灵。就是那些小生灵让大自然更加魅力无穷，蝴蝶在花草中飞舞，蛇在花草中穿行，蚂蚁在花草中赶场，麻雀在花草间飞起落下……大自然用全部的智慧让大地生动活泼起来，让我们赏心悦目。
可，我们对大自然又做了什么？把动物关在铁笼子里观看，是我们人类；把地下水装成瓶装水赚钱，是我们人类；把污水排放在溪流里，是我们的同类；恨不得把宇宙的星星摘下来把玩，同样是贪婪的我们。我们敲开活猴的脑子，用一个金属勺舀猴的脑髓喝，还用舌头抿了抿嘴唇，咧嘴赞赏着：味道不错，味道不错。我们杀活蛇取胆喝蛇血酒，说这是强身健体的大补。你还自夸，那夜感觉不错。我们根本看不到这些“低级”动物的痛苦，即便看到了，我们一样没有感觉。因为我们是高级的人，我们比低级生物能够狡辩和表达。我们一次又一次为自己的这种恶毒行为开脱。可，今天，回到家乡，我们一起回头看看这些罪恶的行径，低头听听那些生物的倾诉。用一颗颤抖的心，用忏悔的泪水吧，认真写一封诚恳的道歉信，让风儿传递，让阳光照亮，让雨露朗读，让大地铭记，这是人类对大自然的检讨书。
亲爱的大自然：原谅你的孩子。原谅这个打翻饭碗的孩子。原谅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孩子。原谅这个一次又一次做错事的孩子。我希望这份检讨不是太迟，我希望我的行为还没有给你带来灾难。我真诚地为自己的言行检讨。我不会再去摁死一只蚂蚁，折断一株植物。大自然的一切生物都是我的兄弟，我会亲如兄弟般善待它们。我希望大自然能像母亲一样宽容我这个孩子，我的悔恨是真实的，我的眼泪是真实的。最后，我希望我的检讨能让日月铸成文字，印满星空，印满大地。
每一天，我们都别忘了阅读这段忏悔的文字，别忘了对窗外的一枝花歌唱，别忘了对一只鸟儿注目仰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