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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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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6/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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植物光芒

植物光芒

每一种植物都散发自己的气息,闪耀自己的光芒。

——题记

李 汀

1.五指风

五指并拢不露缝,一生不受穷。这是我老家关于手指的一句俗话。五月乡间,指缝间露出的一丝风,那风是香薰的,那风是紫色的。

风要是长成一丛灌木,会是什么样呢?五指风,这是一灌木的名字,学名就是黄荆呢。

五月乡村道路两旁,一蓬蓬的黄荆,盛开紫色小花,远看,似一层层紫云浮动。近了,那紫闪着光,在阳光下眨着小眼睛。蜜蜂、蝴蝶在花丛中翻飞。它们迷恋着这密密酥酥的味道,风中那一丝草甜,那一股泥酸,那一缕闷香,让它们兴奋激情。侧耳细听,一群群的蜜蜂是在唱歌呢。它们一会儿俯花低吟,一会儿腾空高歌。那曲子仿佛是阳光下莫扎特的田园交响曲,跳跃优雅。那曲儿又似婉转飞扬的金色舞蹈的旋律,轻快缥缈。蝴蝶是舞蹈家了,它们着彩色的、洁白的、黑色的盛装出席,它们为歌唱家蜜蜂伴舞,为花开伴舞,为江山大地伴舞。

养蜂人老杨眯着眼睛欣赏着这一场盛大音乐会。他抚着蜂箱,笑着说:今年搞到着了,这黄荆蜜能买个好价钱。

我说:又赚钱,又看风景,好事都让你占着了。

老杨哈哈笑着,慢腾腾说:万物神奇呢,这自然界的花也不是白开的,它是配合这山路而开,它迎合这一山的树开,它搭配着这溪水而开。蜜蜂和花也是在合作呢。蜜蜂说的啥子,我们人是听不懂,花也许听得懂呢。不排除它们也说着情话呢。

我被老杨逗笑了,笑问:你咋晓得呢。

这是秘密。也许我们人说情话的样子,就是从这些植物呀、这些动物身上学来的。

真的呀?

看看这些花香味道不一样吧。为啥呢,它是依这些环境散发出来的。也许,同样的黄荆花在这个山头,和在那个山头的味道都不一样呢。

哦,你这个叫阳光黄荆蜜,就是这个意思吧。

对呀,我把蜂巢放在向阳的坡上,采向阳的黄荆花粉呢。这蜜会有阳光特别的味道。

老杨一脸笑意对我说:等十月到了,我送你一件好东西吧。

我问:是阳光蜂蜜嘛。

老杨神秘地说: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我咕噜一句:还要卖个关子呀。

老杨嘿嘿一笑,指着远处一坡黄荆花说:看嘛,阳光下的黄荆花多美。我顺着老杨指的方向望去,阳光铺在斜坡上,植物花朵上镀上一层薄薄的光亮,像是裹上了一层黄金。成群结队的蜜蜂蝴蝶也镀上一层黄金。这高贵的颜色俘获着这世间的一切。

很快到了十月,我等着老杨给我惊喜。十月的余辉很短暂,这天黄昏,老杨老远提着一麻袋东西向我走来。落日余辉照在他身上,照在他摇晃的麻袋上。他笑着,我笑着。走近了,他递过麻袋说:黄荆籽做的枕头,你应该喜欢。

我接过枕头,沉甸甸的。我提着麻袋,看他走远。急急回家,拿出麻袋里的枕头。紫色花布做的枕头,我眼前一下子浮现出五月黄荆开花的景象,眼睛立马有些湿润起来。

我拉开紫色花布拉链,里面还有一层白布,白布里面才是装着的黄荆籽。绿豆大小的黑色颗粒,装了满满一枕头。这要多少黄荆籽呀。老杨还留了一张纸条,上面写着:黄荆籽做的枕头,瞌睡香。我笑着,在心里嘀咕:这家伙老杨,真是有心了。

那夜,我枕着黄荆籽枕头,淡淡的药香一直萦绕在我的呼吸和梦里。从此,有了黄荆籽枕头,不再失眠。因为,我枕间吹拂着一缕五指风。这风香薰,还有药香。

2.金丝桃

金丝桃七月开花。花瓣是单片黄,花蕊也是纯黄,束状纤细的雄蕊花丝灿若金丝。黄的纯粹、干净、明了。烈日炎炎,小黄花开的异常鲜艳。阳光金黄,小花金黄。天上一个金太阳,地上一朵小黄花。

太阳的黄是傲骄的,光芒里藏着许多尖叫和匕首,它的黄可以燃烧山山岭岭的峰峦,可以摁痛千千万万生长的植物。金丝桃花的黄低调内敛,它的光芒里弥漫着泉水一样的清澈,它的黄里隐约着连绵起伏的歌曲,它的黄是一种凝视相望。

于是,爷爷在烈日下眼睛一阵阵刺痛时,他一屁股坐在金丝桃灌木丛边,寻求一丛花对他的救赎。金丝桃花的黄让爷爷安静许多。虽然眼睛还在刺痛,泪水还在往出涌。爷爷安静地摘了几片金丝桃的叶片,用口水沾沾,仰望着把叶片贴在两只眼皮上。爷爷眯着眼睛,长出了一口气,像是一下子找到接纳泪水的木桶。

我问:好些嘛?

爷爷点点头。我赶快把金丝桃椭圆形叶片摘下来,递给爷爷。爷爷笑笑说,这叶片清凉呢,你也试试。我仰着头,爷爷把金丝桃叶片贴在我眼皮上,眼皮立马妥妥地清凉起来,像一面清凉的果冻,柔柔的凉,肉肉的凉。几分钟后,爷爷站起来,泪水不再往外涌了。金丝桃叶片更像是一止泪贴,稳稳地把爷爷的泪水止住了。

我惊讶地问:爷爷,这叶片这么神奇呀。

爷爷望着远处烈日下的树木,悠悠地说:一物降一物吧,它把热烈全部交给了这黄花了呢。

我摘下一朵小黄花,小黄花笑了一笑,我也咧嘴笑着说:我喜欢小黄花。

爷爷的眼病时好时坏,他直到去世也没有去医院治过。他说:只要有金丝桃就好了。我悄悄把山坡上那一丛金丝桃挖回家,栽在院子墙角。只要爷爷流泪,我就跑到墙角摘下金丝桃叶片,急急送到他的手上。看着他把一片片叶片贴在眼皮上,望着那清凉的叶片一遍又一遍收纳住爷爷的泪水。

一次,爷爷养育的一头老牛死了,他埋完老牛回家,静静坐在院坝石头上,默默流泪。泪水打湿他的白汗衫。我摘来金丝桃叶片,递给爷爷。爷爷还是一片一片贴在眼皮上,可是,泪水还一个劲流。我急了,问:咋不管用了呢。爷爷紧紧抱住我,泪水一滴一滴滴进我的脖颈,凉凉的。我不知道这金丝桃叶片为何救不了爷爷的泪水。

我明白有的泪水是病,有的泪水不是病的时候,爷爷已经去世了。回忆是美好的,我喜欢回忆爷爷坐在金丝桃花丛边,坐在刚好合适的距离,几朵小黄花照着他的脸庞,顺手就可以摘下一片片叶片。爷爷仰起的身子是我最心疼的一个弧度。

我还能够做的,就是在爷爷坟前栽下一丛金丝桃,炎炎烈日里,还有这株植物的清凉。我想,小黄花盛开的时候,爷爷也许会醒来。

3.黄花蒿

每一种植物都有自己的气息。黄花蒿的气息热烈暖人。夏天阳光炙热,空气中涌散出阵阵热浪。黄花蒿的气息在阳光里弥漫蒸腾着,用手轻轻触到那绿里泛着蛋黄的叶子,手上立马散发出浓烈的气味来。

野地杂草丛中,黄花蒿亭亭玉立,高出杂草许多。它与阳光较着劲,阳光越热烈,它越精神抖擞。一次,我在野外漫无目的地走,走进一大丛黄花蒿丛里。浩浩荡荡原野里,我有一种孤身一人的卑怯。在无数植物面前,我一下子渺小起来、胆怯起来,我那么多的抓狂和浮躁一下子被植物裹挟。可是我还是不由自主地走进去,一人高的黄花蒿草在身边柔柔分开。我站立着,与黄花蒿对视,默默的,仿佛草丛里有什么东西吸引着我。——是气味。那种暖暖的摄人心魂的气味。吸引一个人的,首先是气味。所谓臭味相投嘛,也应该是这个意思。是臭,又不是单单的臭。是香,也不是单一的香。这臭里,似乎还有一点儿阳光的热烈,一点儿春水的甘甜,一点儿细雨的苦涩,一点儿石子的坚硬……这香里,似乎又有一枚顶针的光亮,一丝草纸的质地,一团火苗的燃烧,一缕热风的干净……这臭和香在阳光照耀下发酵,气息已经把我包围,已经稳稳当当把我拿下。是的,我被一株植物的气息拿下,服服帖帖。是的,我侧身躺在黄花蒿丛里,一遍又一遍用拇指和食指蛋捏搓黄花蒿叶子,气息更加浓烈了,让我有些微醺。

是的,我相信一个人不管是富贵还是贫穷,这个纷扰的世间里,都有一株属于自己的植物在卑微地庇护着,在纯朴地守望着。植物有大爱。我们乡村孩童的一点小病小痛,不是求助医院。一是医院离乡村太远,一时半会赶不去。二是得花钱,花钱的事,乡村人都不乐意。乡村得把一分钱用在真正该花的地方。于是,孩童的小病小痛都求助乡村的植物。乡村遍地是植物,顺手可得,又不花钱。植物就是我们的医生。小弟从八岁开始,每年夏天无缘无故流鼻血一两场。热风一吹,要流鼻血。树枝碰下鼻子,也要流。血从小弟鼻孔涌出来,像不断线的水流。小弟俯着头,一会儿脚下就形成一滩血迹。每当这个时候,母亲急急跑到田野,采来黄花蒿的叶子,使劲揉搓,揉搓出汁水。然后把揉搓成小团的黄花蒿塞住小弟两个鼻孔,母亲把小弟的头仰抱在她的怀抱里,一会儿,鼻血仿佛一下子回到原来的隧道,止住不流了。阳光下,母亲轻拍小弟的额头,问,头疼嘛。

小弟从母亲怀里站起来,摇摇头,又跑跑跳跳起来。母亲躬着身子战战巍巍清洗着地上的一滩血迹。母亲抖动身子,仿佛那血是从自己身上流出来的。阳光下的热浪里,母亲仰抱小弟的样子一直定格在我内心深处,黄花蒿的气息也一直储存在我内心深处。母亲的仰抱仿佛用了一生的力气。母亲的气息是那么香甜,又是那么重。

每年春夏之交,母亲都要去田野采摘黄花蒿回来,把黄花蒿叶子捣碎成汁,再熬成汤药,让我们也喝,说黄蒿汁可驱肚子里的虫。那个苦呀,巴着舌头苦,钻进心间苦,苦到头发颠颠,苦到眼窝里。我们不愿意喝,母亲黑着脸说,良药苦口呢。母亲见我们还不喝下去,手里捏着几粒白砂糖,又说,闭着眼睛喝,哪个先喝下去,哪个就有糖吃。于是,我们三兄弟齐刷刷端起碗喝。喝完,母亲笑着给我们每人嘴里丢进一粒白砂糖。苦中那么一丁点甜,至今还留在唇间。

我躺在阳光的黄花蒿丛里,久久沉醉着,黄花蒿柔柔的清凉,千万片叶子飒飒扬扬。我恍然大悟,黄花蒿的气息,原来就是母亲的气息。

4.灯芯草

灯芯草像一支支刺向苍穹的剑,我在阳光下看见草叶的锋芒,劈开重重山峦,擦亮漫天遍野的鸟鸣。原来,一株植物的光芒,能为我们指认山间田埂,也能校正我们由远及近的影子。

绕村而过的溪流边有好多植物,薄荷、野水芹、柴胡、麦冬、车前草、野菊花、菖蒲,等等,一丛丛,一团团,一片片的。那一丛丛灯芯草与众多草木相互簇拥着,我挨着你,你靠着我的。爷爷来到溪水边,我问,爷爷,找啥子呢?

爷爷头也不回,低低地说,我才捡回的药里缺了一味药呢。

我再问,是车前草吧,就在脚下呢。

这时候,爷爷扯起溪水边一丛灯芯草,回头望着我,笑着说,是这个呢,灯芯草。爷爷把灯芯草淘洗干净,再折成几小把,拿在手上。我跑到溪水边,也扯起一丛灯芯草拿在手上,对爷爷说,不够的话,我这里也还有呢。

爷爷嘴里衔着一丝灯芯草,点点头,眼里的阳光铺满山间小路。小路尽头阳光里站在的那只黑狗,伸着脑袋亲切地望着我和爷爷。爷爷走进堂屋,把扯来的灯芯草一把一把塞进药罐,黑狗也叼着一抹阳光进来。爷爷把药罐灌满水,阳光也落满了药罐。爷爷接过我手里的灯芯草,把它挂在木格格窗户上。爷爷说,下次,还会用上的。

药罐“噗噗”冒气的时候,满堂屋都是药香。我再问爷爷,啥子病呢,要吃这么一罐子药。

爷爷笑着说,老了的病。老了就是药罐子陪呢。

我不是在陪你嘛。药罐“噗”一声,药水溢出来落进灰里,堂屋里立马弥漫起一阵阵白烟。爷爷赶紧掀开盖子,把药罐退出来。等白烟散去,爷爷重新把药罐安进火塘里,没有盖子的药罐里看得见“噗噗”说话的药水,看得见那些药材一点一点渗出的黄汤来。

爷爷接着我的话说,你呀,还有好多事情要干呢。

我依然幼稚地说,我就陪你呀。你去山里,我就去山里,你去哪里我都陪呢。

爷爷呵呵笑着,满脸皱纹在阳光里颤动。

小时候的我,也常常夜哭,哭得人心惶惶的。母亲深夜去黑漆漆的小路上为我招魂,嘴里念念有词喊着我的小名,一遍又一遍地呼喊我:回来,回来哦。爷爷也披衣起来,用灯芯草加几粒白砂糖熬成汤,让我热热喝上。几个夜晚下来,也许是灯芯草的神秘气息,也许是母亲的深情呼唤,我在深夜不再啼哭。从此,某种温暖神秘的气息潜入我的梦中,改变着我梦的方向,我在夜里睡得异常香甜。

这天,我在一处溪水边,遇见一大片灯芯草丛。我站在草丛边,灯芯草淹没我的膝盖和裤腰。齐胸并肩的灯芯草呢,还认识这个当年懵懂无知的少年吗?一抹光芒照进草丛,我才恍然大悟,我所有的光芒都比不过一株灯芯草的隠隠剑光,是一株植物收纳我全部恐惧和无知。

5.铁线蕨

溪水边几块大石头挤在一起,石缝间长出几株植物来。春天的溪水在阳光照耀下熠熠生辉,溪水里印着植物的影子,风动,影子闪动。植物像在蘸水梳妆打扮一样,那些抽出的新芽是它们换上的新衣裳。

我认识这种植物,棕色披针形鳞片,像一张张小扇子,密密麻麻铺在黑色叶柄上。金属光泽的叶柄像极了一根根纤细的铁丝。这就是铁线蕨。

我在室内种了一盆,是在小溪边的石缝里采的。采这铁线蕨还真费了一番功夫。我蹲着身子,趴在石缝边,几只鸟在溪边惊奇探望着、鸣叫着。它们像是在问我,要干啥呢。我趴在石缝边,懒得去理会那些鸟儿。我拽着铁线蕨的根部,想要使劲把它扯起来。一扯,留在手里的是没有根的半截截。再扯,还是这样。我急了。鸟儿在溪边树丛里一个劲鸣叫着,像是在嘲笑我一样。我在心里骂了一句,臭鸟,叫个啥。站在不远处的农人,笑着对我说,铁线蕨是扯不起来的,根长在石头里呢。

我摊开双手,无奈地说,原来是这样的。

农人热心地递给我一个小铁铲,试试这个吧。我接过小铁铲,铁铲上泛着的野葱气息扑鼻而来。我问,用这个剜野葱,巴适。

农人提着的篮子里装满了新鲜的野葱、折耳根、蒲公英。笑着说,春天嘛,就图这一口新鲜。

我用小铁铲,试着剜了一下石缝里的青苔,青苔附在石块上,铁线蕨紧紧抱着青苔长,根抓在凹凸不平的石块上,石块上只要有小小的缝隙,它的根就要深入进去。我好奇地说,这小小的东西,竟然有这么强大的生命力。

农人说,生命不分贵贱,万物皆有灵性呢。

我用小铁铲剜起一砣铁线蕨,仔细看,青苔里冒出许多针尖样的小耳朵。农人说,这东西好养,只要保持土壤湿润,它就能活。

我频频点头,心里泛起一阵阵惊喜来,仿佛自己拥有了万里河山。树丛里鸣叫的几只小鸟,飞出树林,飞在一片春光里。

我捧着铁线蕨回到家,把它栽在一个花盆里。几个月后,铁线蕨长得格外茂盛,给家平添不少绿意。甚好的是,看到它,我就会记起那个春日,就会记起那个好意的农人,还有那几只鸟儿。对了,那农人一头的白发,在阳光里格外明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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