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她是一条河流。她是一位母亲。
她是小镇的母亲。
我是小镇里的人。
我们都希望彼此幸福。
(2)
小镇唤作庆符,坐落在四川省宜宾市。
小镇挺大,依山傍水,土地平坦肥沃,是块宝地。所谓依山,是指除了通向外地的公路的方向,无论朝哪里看,远游的目光都是以触及层层山峦为终。傍水傍的是一条名为南广河的河流,这条古老的长江支流陪伴了小镇千百年来的成长。它原来叫做符江,代代辈辈传下来,我们这儿的人更乐意叫它符江,叫的时间长了,连小镇都顺带被叫成符江了。
小镇被山群拥抱,小镇被河水祝福。
在这儿长大的孩子,都会被同样的阳光、雨水亲吻,在慈祥的河流与山间,摇摇晃晃地,就出落成一个干干净净的人。他们淳朴天真,总是咧开嘴笑着。他们很容易收获幸福。
我是其中的一个孩子。在接受了南广河六年的福泽后,突然有一天,爸爸摁响那个装着四个圆轮大铁块的喇叭,就轻易争得了南广河的同意,将我带离了小镇。我哭着、闹着,不愿离开我亲爱的符江。老爸凑在我耳边,悄悄告诉我,河流与他有个约定,要教育好我,要将我完好的带回来,由它来见证我的成长。我笨拙地揩干了小脸蛋上的泪水。我接着开始了一段长久的双向的思念。我把来不及说的话都放进了眼底,时时刻刻能看见——要勇敢、要坚强、要善良、要坦荡。
(3)
一晃眼十二年过去,我长大了。
那天爸爸开车回到小镇,车驶上南广河上的老桥,我趴在窗上,无言的与久别的符江叙旧时,看到了那条熟悉的堤坝小道。
那是在我刚刚记事时,以老桥南岸为起点,向西修了一条长长的河堤坝。除了涨水时期,平日里就是小镇居民散步的好去处。那条河堤坝,不知承载了多少人们最惬意松适的脚步,偷听了多少打趣儿的闲聊八卦。当时为了人们的安全,已经告示大家不要下河,加上堤坝修筑好,下河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所以堤坝小道,成为了最接近南广河的地方。我和小伙伴尤其喜欢去那里玩耍。只是我后来离开小镇去外地上学后,就很少再走上堤坝去了。
我很想念待在南广河身旁的感觉,可以放肆的玩耍,可以安心的快乐。在她身边,我永远都是小孩。
于是在回到符江第二天晴朗的下午,我估摸着落日之前的一点时间,踏上了老桥,直奔对面的堤坝小道去。
这里并不如记忆中那么热闹,反而有些冷清,稍微往外走一段距离后,几乎就只剩我一个人了。
堤坝小道距离岸上的行人道有好一段距离,加上中间隔着的堤坝坡上种满了修剪的圆团团的矮枝叶球,上面的一切仿佛都被隔绝了,只能听到、看到、触到这个凹陷下去的世界。安谧的世界。
头顶上的天空广阔、悠远,一直延展至远方的山巅,一双眼里还装不下这广袤的天,像被一方碧蓝如洗的画布铺满,挪不开眼来,直直地沉了进去。河里也装着一片绚烂的天。我身处两片天间,像飞近自由的云,像被棉花团簇拥着,一颗心软下来。
我轻飘飘地向前走着,把回忆掰碎了攥在手心里,一路走一路向河里撒,希望它能够再次发芽。
孩童时期的我走不了很远,顶多是从老桥走到西边的新桥就原路返回了。刚好后来西边新修的桥这里是南广河的转折点,河流拐弯过去是什么样,我一点也没印象。当我瞥见新桥时,旧时未竟的心愿猛地在脑海里苏醒。
原来,我对南广河还剩有遗憾么?
我向更远处的拐角跑去,到了新桥底下。桥洞不小,黑黢黢的,框着对面生机喷薄的模样。我直愣愣的走过桥洞,任由那边的景色在我的视界里放大。我完全的来到桥的另一边,与蓬勃的绿意撞个满怀。我伸出手想要触摸面前绵延的山林,向着更深处走去。
对岸是一副乡村的模样,那侧没有修堤坝,还有浅浅的一方碎石河滩。几座红顶白房点缀在恣意狂生的草林间。尤为显眼的一丛竹林,高耸昂扬的生命之重压弯了它们的腰脊,却歪斜地齐整有序,活泼自由。我瞧见竹林底下还长着许多竹笋,棕色的锥状物,像小舟,风一吹,高高低低地浮现在叶浪里。
我觉得自己像是闯进了另外一个境地里,像爸爸相册里活过来的那些照片——关于南广河畔的黑白旧照。
我忍不住咯咯笑了起来,一屁股坐在小道边上的青草上,仔细的听着,期待这里对我这个意外闯入者会有些什么教训的话。
一切一切,都变成了风,簌簌淅淅的靠近我。头发变软了,衣服变软了。我只剩下我,和身上的轻柔的浪。我立在那里,像青草地里半截扎进土的黑石块,长久的凝望着多变的色彩的天……
天色渐渐的晚了,夜空安宁的深色唤醒了蛰居的小虫们。在此起彼伏的清脆虫鸣里,我循着堤坝的楼梯走到行人道上返回。
慢慢走着,耳边又变得喧闹起来,眼前一片缤纷明亮。
我有些恍然。我属于上面这世界么?
河边公园外小卖部的小猫走过来蹭了蹭我的腿。我蹲下身去,把手放到它暖绒的小脑袋上。小卖部的阿姨笑呵呵的从店里走出来,也揉了揉我的头。
“我早听你奶奶说你回来啦!阿姨可想你了,这次多耍几天撒……”
我看着她圆圆的笑眯了眼的脸。熟悉的,可爱的面庞。
我突然大喊一声“阿姨我要换一块钱的弹珠!”这是儿时和小伙伴常在小卖部这儿呼喊的脆生生的话。她愣了一下,反应过来,拍着我的肩膀笑的直不起腰。我也跟着她大笑起来。
我又重新回到了小镇人间的温暖的怀抱里,这里也满是归处。
我好幸福。
我想,我现在是会让符江感到骄傲的大人。
幸福的大人。
(4)
回到家后,明明我就在小镇上,对南广河的乡愁却在心里雾一样蔓延开来,总也散不去。我极力想去捕捉点关于它的其他记忆,可惜在小镇生活的日子年龄实在太小,并不能从中抓取些大段的清晰的记忆。我于是就去缠住了我的爸爸,想听听他与符江的故事。
搬来木制小凳,我双手撑着脑袋,等待着来自上个时代与我同龄的少年分享他珍贵的回忆——
那时的符江两岸有宽宽的碎石河滩,岸边建有吊脚楼,楼外竹林古树错落,掩映着低矮的老屋瓦房。平日里会有三三两两的妇女结伴来此,找着河滩上条状长石洗衣服,或者在河边做些淘米淘菜的活儿;也有为家里的担水的壮小伙儿,挑根扁担,挂两只桶,来来回回好几次才算完成任务……
此外呢,这片河滩也是多数人们闲暇的玩耍之处。一到下午饭点过后,钓鱼的、散步的、追逐的,各式各样的人都有,好不热闹!
对他而言,初夏时还未涨水时的枯水期,是最快乐的日子。河水很浅,可以踏水过河,大片的石滩显露,是下河抓鱼的最好时节,自然最得益的是孩子们!每天放学的午后,都能见到这样的盛况——一般是大孩领着小孩,嘴里叼着自制的粗简鱼叉,空出双手,心里默念着“鱼!”,猛地搬开河里沉积的大卵石,躲在石头底下的多是长了两根胡须的“耙脑壳”小鲶鱼,这时得找准目标,举起鱼叉迅速向下一扎,眼疾手快的孩子就收获到一条小战利品。偶尔能看见大鱼,但这种年龄大的鱼可机灵,嗞溜一个摆尾,就游到不知何处去了,不容易抓到,所以经常会听到一番惋惜怒骂声。盛大的抓鱼聚会与落日共同谢幕,不一会儿就换成随性的散步节目,星月为他们闪光、蛙虫为他们奏乐,南广河蘸着月辉画下这拙朴温暖的模样……
后来庆符镇渐渐发展起来,筑起了河堤,河边的什么碎石滩、吊脚楼,一并都拆了去。而当初整日里就盼望着抓鱼的少年,也背着个包袱就离开了小镇外出闯荡……
听这段故事,像听到南广河流淌的潺潺水声,跳跃欢快,隽永深长。我砸吧着嘴细细体味着这能跨越时空感同身受的复杂情感。
他拿来他的相册,宽厚的手指从中轻轻的拈起一张两寸旧照,一只起毛边儿了的,灰黄褪色的照片。怪的是,我看到的是苍青的老桥、小溪般清澈南广河、大片暖灰的碎石滩、石滩上勾肩搭背着笑的放肆灿烂的少年们……我转过头去望着身旁的男人,他眼中的映象,也是斑斓的,弥散出了欣慰的温柔的味道。彩色的世界突然在他眼睛里消失了,我在里面看见了我自己。
我和他就这样对视了很久,父女俩突然哈哈的大笑起来。
他拍了拍我的肩膀,说:“最近那河边上,咱县政府又向东修了好长一条散步小道,叫什么湿地公园……朝另一边走走吧,去看看新的符江城区。”
(5)
像往常一样,我走过老桥,只是这次,转向陌生的方向。
这个绿化带一般的公园确实与堤坝小道大有不同——道路是崭新的,精心设计的,高低起伏,时儿架空成栈道,跌落后又无限接近自然水岸边,可以亲水嘻戏。植物丰富多样,别致错落,每棵树每株花的位置都被预先规划好了,一派花繁似星绿叶如茵的美丽景象。公共设施现代时尚,球场、书屋等功能区一应俱全。这里人来人往,谈笑如常。
窃听这些人间家常碎事的任务,已经轮到这条精致的小道啦。
我兀自有些感伤,为了日渐衰老的旧地旧忆。
碎石滩不见了、摸鱼戏水的少年不见了、吊脚楼不见了、老街道的人渐渐少了……
但眼前,孩子们依旧在在这里追逐欢叫、婆婆们依旧排列好队形跳舞、摊贩们不绝如缕的叫卖声、哪两家的宠物狗又起了冲突汪汪叫个不停。虫鸣在、树叶摩挲声在、南广河依旧在我们的身旁流淌、群山依旧将我们怀抱在中央……
我是这里生长的一朵小花。无论去哪里,根总在这儿扎着。我骄傲的将满山苍翠都别在腰间,骄傲到红了脸,小花开的正艳。瓣瓣朵叶抖落着干净的香气,也染红了过路人的脸颊。
大家都是为此骄傲的人。
时代发展给我的家乡带来了福音,小镇愈发精致起来,向上发展着,带给它的子民们新的幸福与享乐。南广河畔也因此更加美丽。
至于一些逝去了的东西,消失好像是它的宿命。但谁又说得准它不会以另外一种方式留存下来呢。爸爸给我讲完故事后,说了这样一句话:少年日子是永远回不来了,但少年的心脏仍在他身体里跳动着,让他坚持满怀希望,让他坚持努力闯荡。
时间真是奇了八怪的东西,从你身上索取了东西,又多少会还点别的回来。
我怀念旧的过去,我也热爱眼前新的一切。相似的面孔,堆叠的笑靥,欣欣向荣,生生不息。
村乡与城镇现在在这个小镇上微妙的平衡着。这种美好的平衡会怎样持续下去呢,我不知道。
但南广河依旧在我们身旁流淌、群山依旧将我们怀抱在中央。
我们都希望彼此更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