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母亲,今天是儿乔迁新居的日子,儿子接您回家。为了这一天,您苦等了一辈子也没有等到。从今往后,儿和您日夜相伴,不要让您颠簸劳顿,儿可以为您遮风挡雨”……
不知为何,当我接近长沙的新家时,我的脑海里突然闪现了母亲的身影,她慈祥面孔,音容笑貌在我的的记忆里久久回荡,挥之不出,距离家越近,就越发强烈、伤悲。多少年来,成为我内心永久的伤痛和愧疚。
母亲在低矮,简陋的房子里住了一辈子,尽管老屋从茅草屋到砖瓦房,几经翻修、兴建,但母亲还是没有熬到从平房过渡到家乡楼房竣工的那一天。
在那个物质极度匮乏的年代,母亲总是想着法子为生活奔波。每年春天,绿油油野菜长满河的两岸,母亲身穿补丁的青袄,早早地起了床。那弯月般的镰刀把柄上缠满了厚厚一层布条,母亲说,这样割起野菜来防滑省力。粗糙的镰刀把柄,早已经被母亲的手给磨出光泽来了。毛茸茸带刺的野菜经常划破母亲手指和手臂,母亲顾不了这些,将大捆大捆的野菜抱在怀里,就如同怀抱一个新的生命。母亲将这些野菜洗净,晾晒在屋前操场上,地上是一块日渐老去暗淡青黄的竹篾凉席,如同母亲疲惫的脸。几天后,母亲将晾干的野菜剁碎,装满一个又一个棕色瓷坛,这些腌制过的野菜,生活青黄不接,母亲亲手腌制的野菜除了就成为我咽饭的黄金搭档外,还端上了左邻右舍的餐桌。
野菜不再开满河岸时,母亲一步一步走着离开了家,很快就在附近一家冻肉厂找到了活计,早出晚归。一天,母亲出门前,叮嘱我中午时分去冷冻厂。母亲身穿肥大厚实的棉大衣,那大衣压在母亲瘦弱肩上,母亲是拖着大衣慢慢从冻库里走出来的。她头发结满了霜,眉毛睫毛也被染白。母亲眼睛一眨一眨笑着看我,就像童话故事里慈祥的老人:“你来了!”。母亲手里提个塑料袋,里面装满了硬邦邦的东西:“把这个带回家,给隔壁的王大妈也送点去。”塑料袋里装的东西,其实就是冻库里遗弃的牲猪内脏,那是冻库负责人给埋头苦干、加班加点工人的奖赏。母亲转过身去,踉跄的背影向冻库深处吃力地走去,消失在墙壁拐弯处。母亲还没吃午饭,她一定是饿了。那天,母亲很晚才回家,她系上围裙,那硬邦邦的东西早已融化,母亲将它放在一口硕大的铁锅里,点燃了黑呼呼的土灶,浓烟从土灶窜出,直逼母亲的脸,母亲用自制的吹火筒用力朝土灶里吹去,咳嗽了几声,土灶才亮堂起来,不时有火星飞出。
那年月,我居住的家乡是江南一个很不起眼的小镇,小镇成立之初,百废待兴。修路、挑土,那些男人干的活,母亲总是抢着干,洗衣、做饭,为集体出义务工,母亲总是争着做。在我儿时的记忆里,我依稀记得,当地居委会为了修建一座连心桥,母亲自带干粮,在工地干的热火朝天,一连为集体出了半月义务工。小桥竣工当天,镇里的广播大会上,还得到了镇长表扬和居民认可。当晚,居委会的汤主任还将一张写有“劳动模范”字样,烫金的奖状送到了家里,母亲百感交集,脸上露出了幸福的笑容。
“母苦儿未见,儿劳母不安”。儿时,我常常学着母亲的样子挑水做饭。那个寒冷的冬天,我放学回家,母亲外出打短工还未回,我发现大水缸里没有了水,我想在母亲回来之前把水缸里的水挑满,我学着母亲的样子,将长长的扁担挂起两只水木桶抗在肩上,下到河边,将水桶装满河水,刚一上肩,还没走两步,就倒在爬坡的地上,全身沾满泥水。满桶不行,就来半桶,就这样到了黄昏时分,终于赶在母亲回家前挑满了水缸。母亲回到家,身体已经是很疲惫了,她立马围上围裙,走到水缸边,惊奇地发现满缸的水,“娃儿,这是哪个好心人把水给挑满了”“母亲,我学会了挑水”母亲上下打量着我,伸手摸着带湿气的旧棉袄。母亲没有责怪我,赶紧生了一堆火,急忙从衣柜里拿出干净的衣,当母亲掀开衣物,裸露出我瘦弱的肩膀时,发现已经红肿,此时此刻,我分明发现母亲眼中噙满了泪水。
母亲生前一直有个梦想,眼看孩子长大成人了,就希望兄妹几人团团圆圆住在宽敞明亮的楼房里。10多户左邻右舍,李家是第一个建起楼房的,楼房开建那天,母亲拄着一根竹杖,领着我,慢慢悠悠地在工地四周仔细瞧了一遍又一遍,最终母亲在厨房位置停了下来,母亲对我说:“这是李家的厨房,好大,厨房后面还有一片空地,是专门种蔬菜用的”。那时,年少的我,只知道母亲很羡慕楼房,根本不知道母亲内心的想法和良苦用心。
可母亲到了知命之年,积劳成疾,身体就急转直下,尽管如此,母亲还时常参加居委会公益劳动,力所能及帮助别人。母亲第一次走出家乡去长沙治病,是在当地基层党组织帮助下,坐船去千里之外的长沙看病,开始了在旁人看来她最悲壮的旅行,可在母亲眼里和心里,她认为这是她一生中最为辉煌的旅行。尽管母亲身患重病,即使母亲匆忙同灯火辉煌的城市只是擦肩而过,心情似乎好了很多,病情都好了一半;尽管母亲不能够畅游长沙城,但在母亲的心里已经感到很满足了;尽管母亲没有闲心和机会更深入的认识这座城市。母亲回来后,给我们讲起了长沙的所见所闻,在母亲脑海里,长沙是美的,新的,亮的。而母亲教育给我的即是共产党好,干部好,居民好,长大了一定要感恩社会。三年后,母亲终因积劳成疾,躺在了担架上,母亲再次去长沙,这是母亲生平第二次远行,也是最后一次。母亲在生命的最后一刻,给陪护在母亲身边的哥哥断断续续地留下了最后一句话:“听党的话,不给组织添麻烦”。
“她心底善良,乐于助人。她勤俭节约,艰苦朴素。她一心为公,为了革命,为了集体,特别能战斗,特别能吃苦”。这是母亲过世后,当地党委政府破例为一名普通妇女,隆重召开追掉会,并致的追悼词。
后来,在当地党组织培养下,哥哥被组织推荐送到了部队,成为了人民子弟兵,在部队入了党,参加了对越自卫反击战。
1985年,在哥哥的主持下,一栋上下八间的楼房封顶。大楼建成后,哥哥姐姐先后成了家。哥哥结婚那天,我恍恍惚惚见到了母亲的身影,她笑笑嘻嘻地朝我走来,对我说:“儿啊,你也找个媳妇,早日成家!”
哥哥结婚后的第二年,我参军到了部队,后来也入了党,转业后选择当了一名人民警察。在以后的日子里,每当我遇到困难和挫折,我就想起了含辛茹苦的母亲,让我又重新燃起了心中的希望。
母亲在那样艰难的岁月,虽积劳成疾,可心中还不忘为儿女们点燃生活的希望。母亲就连儿女们为她亲手建造的楼房来不及住上就去了,子欲养而亲不待,每每让我心酸不已,痛苦不堪。但母亲最朴素的梦想和坚韧的性格,催我在人生道路上努力向上,一刻也不敢停歇。
母亲走得太早,以至于没有享一天清福。早些年,睡里梦里常常梦见母亲,她病痛的样子,时常把我从梦中惊醒,醒来后,身上总会冒出一身冷汗。成家立业后,才渐渐缓解了内心的伤痛。
随着年龄的增长,我渐渐产生了一种奇怪的冥想,认为母亲还健在,我还在她身旁细心呵护她,就像当年她细心呵护我一样,可最后我还是发现这只是我一厢情愿的幻想。倘若母亲真的还健在,我一定会将母亲接在身边住下。要是母亲患病,我会放弃一切,倾其所有留在母亲身边伺候她老人家,然而这一切已经无法到来了,我拿什么孝敬我的母亲?!
今天,我将阴阳两隔的母亲,一路接回家,在这个温馨的家中,不曾谋面的儿媳已经为您备好了可口的饭菜,您的孙女已经为您端来了热气腾腾的茶水。
喝茶吧,我苦命的母亲;吃饭吧,我善良的母亲,儿在叫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