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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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尘埃落定》是阿来先生的作品，小说讲述了康巴地区十八土司的末日传奇。十八土司中的麦其土司有两个儿子，一个是已故大太太的儿子，是聪明人；一个是汉人二太太的儿子，是个傻子。傻子成全了麦其家族的和睦假象。借助汉政府的新式武器，麦其土司打败了宿敌汪波土司，处决了手下叛逃的头人，乘势又巧取了手下最富有的头人的财产。接着，麦其垄断康区鸦片种植数年，获得了意想不到的横财。麦其家族一跃而成为康区最富最强的家族。正当十八土司各施手段争强抖狠的时候，一股更强大的意志横扫了康区。土司们有的投降有的流亡，负隅顽抗的麦其土司和他的堡垒在炮火中灰飞烟灭，他的两个儿子也先后死于仇家利刃。土司在康区消亡，尘埃落定。
在弱肉强食的雪域高原，在东方和西方都教导女性以服从为天职的时代，雪域女性的命运又如何。暂且不论没有自由身份的千万众女奴，先说说土司太太小姐们，她们是极少数能享有自由之身的女性。
麦其土司的二太太，以她在汉地为娼的身份，在藏地只能为奴。能入麦其土司的法眼，因为她的青春美丽。当其他土司得知了二太太的隐私，马上为自己的姊妹或者女儿打理好了嫁妆，随时准备联姻体面的麦其家族。土司们倒不是鄙夷二太太的黑历史，美丽的女人是稀缺品，谁不想得而享之。他们知道的是人老色衰爱驰的轮回。结果却令他们失望了。二太太的青春年华逝去之后，却成为了麦其家族不可或缺的内当家。这位麦其家的二太太，一面可以与众土司家族迎来送往，不失礼仪而雍容华贵。一面在家族与其他土司发生交锋时，坐镇官寨，成为麦其父子稳固的大后方。她汉地老家的人，哪里能想到，这个被他们唾弃的女人，在藏地能风一样地打马草原，还能高居土司城堡的华堂。是的，雪域不相信女人的眼泪。在雪域这片土地上，不需要西方的束腰架，也不需要东方的裹脚布。
二太太的隐痛总是迎来麦其土司的嘲笑和犀利的目光。没有一个小老婆不希望自己的亲生儿子承继大位，二太太亦然。如果她的儿子不是因为傻乎乎，以她单薄的根基，恐怕早就被麦其土司忌惮，被大少爷弄死。然而，只要看到二傻儿子不在天上不在人间的言行举止，只要看到他嘴角流下的口水，二太太所有的希望和所有的欲望就都破灭了。她终身只能活在麦其土司的阴影里，身不由己，同生共死。所以，在麦其土司战死沙场前，二太太吞食鸦片自杀身亡。
身不由己的还有麦其土司的三太太，一个浑身充满野性美的女人。起初，作为查查头人的妻子，她用最疯狂的爱情回应了土司的钟情。直到她产下一个浑身乌黑的死婴，她才醒悟她疯狂的爱不过是一厢情愿。她只是一个导火索，麦其土司借她一用铲除富有的查查头人，以达到霸占查查头人的土地和银子的目的。她腹中土司的骨血是不受欢迎的，麦其土司已经有两个儿子，已经有了继承人。大少爷不希望有兄弟跟他竞争，二太太不希望三太太产下一个健康的儿子。在一个看不见硝烟的暗算里，三太太的孩子死了。如果说二太太活在麦其土司的阴影里，三太太就只能活在土司二太太的阴影里了。像罂粟花一样充满魅惑的三太太，最后活成的一个个阴谋的牺牲品，一个不祥的女人。终其一生，三太太独守空房念经礼佛。
麦其家的小姐早已看透自己的前程，运气好的话做某位土司的太太，运气不好的话，做某位土司家一个不知名的少奶奶，永远都活在土司的阴影里，身不由己。她作为土司小姐的所有骄傲，在命运面前，不过只是土司之间的利益交换，不过只是一种待价而沽。所以，她选择了远嫁异乡，带着她不那么丰厚的嫁妆，去往文明的地方去过一夫一妻的日子。
卓玛清醒地知道自己的身份，她只是一个女奴，不会因为她穿着光鲜而有所改变。一个不耐烦的眼神招来的就是一个耳光，一个失手招来的就是一顿鞭打，一句不恰当的话招来的可能就是丢性命了。与其他女奴贡献体力相比，她贡献的是身体。卓玛就是二太太口中的牲口，这是一个黑色幽默。不知道二太太是在抬高自己的身份，还是在贬低自己亲生的儿子。二太太授意卓玛做儿子的成年教师，卓玛完成了任务，但是她并没有因此而产生非分之想。趁着年轻，卓玛选择银匠结成婚姻，成为了蓬头垢面的厨娘，银匠为她还放弃了自由人的身份。后来作为厨娘跟随二傻少爷去往北疆时，卓玛又与跛子管家生活在一起，之后又回到银匠身边。中年之后，卓玛选择了孑然一身，她身经的三个男人都没有成为她的归宿。不过至少，她对自己的爱情婚姻家庭有说不的权利。
身处人群金字塔的最底层的女奴们，生儿育女，还要从事繁重的体力劳动。她们学不会土司太太小姐们的低眉顺眼勾心斗角，也学不会文明妇女的三从四德。她们敢说敢笑，她们敢爱敢恨，她们会要求，哪怕只有一夜的恩情，也必须是爱我的。
雪域高原的女人，有美丽的高原红，有健壮的体魄。她们就像高原上贴地而生的野草野花，总是被无情地啃噬摧残，稍微有些颜色，便被男主人摘去消遣。不过，野草的骨骼不在它柔弱的身躯，而在它盘根错节的根须，所以它们总能沐浴着春风笑傲着冰雪而放声歌唱。
她们要唱歌，她们唱蓝天白云青稞麦浪，她们唱青春的骄傲爱情的甜蜜。无聊的时候她们唱，做活的时候她们唱。悲苦的时候她们唱，欢乐的时候她们唱。她们的歌唱从胸腔里发出，她们的歌声直达高高的云端，缭绕着连绵起伏的雪山。
英姿飒爽的茸贡女土司和她的女儿塔娜，令所有的土司垂涎而又消化不良。塔娜是在茸贡女土司领地里长大的未来的女土司，她只要一出现，就无不被土司们惊为天人。宝石因为带在塔娜的脖子上而更为光彩夺目，只因为沾染了塔娜的自由之光。外国香水的香气无法媲美塔娜身体的香气，只因为塔娜的香气散发着自由的气息。丝绸在塔娜的身上不是一层衣服，而是她身体的一部分，只因为她们同样具备高贵自尊的气质。
塔娜的青春不是开始于一场爱情，而是开始于一场政治利益。塔娜的身价不是一批粮食，一匣子珠宝，一马队银子。她与茸贡领地等价。饥荒年代，用她与麦其家族交换的粮食，安定了手下蠢蠢欲动的头人寨主们的忠心，打碎了想霸占茸贡领地的土司们的美梦。她的婚姻，保全了茸贡的领地，保存了茸贡女土司的位置。
只有二傻少爷沉浸在他自己臆想出来的爱情里。对于这个以傻闻名天下的麦其二少爷，塔娜更感兴趣的是他傻的程度。塔娜没有因为二傻少爷的格外垂青而感激涕零，也没有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安分守己。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也就不足为怪。
当塔娜遇到英气逼人的麦其大少爷，她马上就投入了大少爷风流的怀抱。如果不是因为大少爷英年早逝，估计麦其家族的血脉传承会被改写。那位风华正茂的新任汪波土司，也令塔娜怦然心动，于是一场不顾一切的私奔就发生了。然而不久，塔娜仍旧回到了二傻的身边。至于在汪波的领地到底发生了什么变故，不得而知。被年轻的汪波太太驱逐了，被汪波土司冷落了，这些可能性都不大。最大的可能是，汪波空有一副好皮囊，不值得塔娜倾心相爱，如此而已。
塔娜回到麦其家，她是这个家庭的主母，是这段婚姻的妻子，但是她不是这场爱情的女主角。始终，塔娜是未来的茸贡女土司，不是任何人的附庸。即使茸贡女土司迫不得已将位置禅让给二傻少爷，但是要知道，茸贡的领地上是不可能出现男土司掌权的。如果说世人暗算手段有一百种，茸贡女土司一定有一百零一种。
这样的塔娜，在西方神学者的眼里就是原罪，在东方道学家眼里就是乱伦。塔娜能说什么呢，其实她只不过活出了女土司该有的样子。
在雪域高原，只有最耐寒的青稞才能结出最饱满的种子，只有最强健的枝干才能开出最美丽的桃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