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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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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笔杂谈
202204/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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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尘埃落定》之土司其人

相比于文明世界处处都粉刷一新的暴政苛政,土司地盘上的恩怨情仇来得干脆而痛快。只要仰望一眼土司官寨的城堡,就可以感受到土司的绝对权威。在文明世界的边缘,千沟万壑的雪域高原之中,一座十余层的高楼堡垒耸立在一座山头上,俯视着下界,防范着生民。

那是麦其家族的堡垒,集行政权、军权、司法权、财权于一体的土司堡垒。官寨里豢养着一队骁勇凶悍的兵丁,无论境内逆贼还是境外掠夺者,都必叫来犯者身首异处。土司的大会客厅就是法庭,官寨前的广场就是刑场,凡是忤逆土司者,轻者挖掉眼睛割下舌头,重的人头落地。对于待宰的羔羊,土司城堡的地牢让他插翅难飞不见天日。紧挨地牢的则是土司的粮库和银库。

如果用残暴一词来定位麦其土司,恐怕是不周全的。在与邻居汪波土司的交锋中,麦其土司动用的不仅仅是军队。他越过千山万水到汉地政府搬来救兵,用暴风骤雨一样的枪弹打败了汪波土司。其他土司无不讥讽麦其土司,我们土司们打的是兄弟仗,何必让外人插手。麦其土司不吃那一套,他们十八土司都是汉地所封,汉政府难道不该时不时地行使一下管理的职权。打赢才是王道。麦其土司惩戒了手下叛逃的头人,更重要的是其他土司不敢再来犯,因为麦其土司从汉地获得了火力强大的新式武器。

新式装备在手,麦其土司着手趁热打铁,彻底消除心头之患。这一次,他只用了两颗子弹。一颗解决了查查头人,一颗解决了杀查查头人的管家。借刀杀人卸磨杀驴,麦其将这些玩得炉火纯青。回报是丰厚的,查查头人家里的麦子银子妻子都归到了麦其的城堡里。

接连除掉两个手下的头人,一个因为背叛,一个因为富得流油,麦其土司给手下所有的头人寨主发出的是这样的信号:麦其领地里最肥沃的土地、最健壮的牛羊、最美丽的女人都应该奉献给土司,不如此就不足以表明其忠心。这是土司法典的不二法则。

在领地上种植鸦片,麦其土司是被迫的,这是与汉地政府交换武器的条件。然而麦其土司发现鸦片比麦子更值钱,他的领地于是全部种植了鸦片。大发横财了好几年后,他不得不将地牢改装成为银库。其实,麦其土司棋高一着的是,他能见好就收,急流勇退,在其他所有土司妄图种鸦片牟利的时候,他种植了粮食。结果证明麦其土司的抉择是明智的,麦其家族钱粮充足,其他土司鸡飞蛋打饥荒遍地。

不过几年光景,麦其土司在内政外交理财上取得了巨大成功,不仅超越了麦其家族以往所有的土司,而且还成为了十八土司中最强大、最富有、最有王者风范的土司。莫非麦其土司就要成为一代枭雄,一统江山。非也。麦其土司清醒的知道,如果他把十八土司都收拾了,相当于给汉地政府收拾康地省去了许多麻烦。康地的小国寡民才是与强大的汉地政府对峙的最佳状态。

强悍,狡诈,又手腕高明,这是麦其土司。其他土司,也各有风味。骁勇善战的汪波土司,审时度势的拉雪巴土司,巾帼英雄茸贡女土司,也是一个比一个身手不凡。

汪波土司是械斗打仗的高手,手下不乏勇士死士。老奸巨猾的麦其土司尚且只能与他打个平手,其他人与他对阵,那就胜负难料了。麦其家的大少爷就是例证。彼时,所有胜利的筹码都握在大少爷手中,最新式的武器,最训练有素的兵丁,最充足的粮草。然而两方一交手,高下立见。汪波土司用一套组合拳对付大少爷的志在必得。诱敌深入,偷袭夺抢,阻击决胜,打劫粮食。汪波土司神出鬼没以弱胜强,挽回了上次打败仗的尊严,还解决了领地的饥荒。在旗鼓相当的对峙里,麦其和汪波的边境恢复了平静。

十八土司中的另一位强者拉雪巴土司,更像一位自带喜剧色彩的变色龙。饥荒在领地蔓延,拉雪巴土司打听到镇守北堡的是傻子二少爷时,他马上换成一副骗子的面孔,攀起亲戚找傻子少爷借粮食以解燃眉之急,谁知结果碰壁了。后来听说茸贡女土司用婚约借到了粮食,拉雪巴土司马上又变身为土匪,来了一个半路打劫,谁知又被傻子派遣的援军打败。最后,拉雪巴土司不得不放下身段,变身为商人,拿出老本来换取了傻子的粮食。拉雪巴土司的商人角色是成功的,在傻子开辟的集市里,他买空卖空,赚了不少银子。拉雪巴的善变还表现在,他顺应了时代的潮流,身份由土司变委员,安享着太平。

茸贡土司是十八土司中唯一的女儿国国王,其他土司都看她不顺眼,强推给她一个如种马的丈夫,试图改变茸贡未来土司的性别。茸贡女土司会热切盼望一个男性继承人吗,然后让她靠边站。即使土司们送来一百匹种马,她乐得享用后,保管他们有一百种死法。茸贡家族连年几代女土司,看似偶然,其实是必然,也就是不会出现男性继承人。这是上天的选择,也是她们的选择。春播秋收带兵打仗,茸贡女土司没有一样不能胜任。当领地发生了饥荒,她抵押了女儿,拿到了粮食,保全了领地。其他土司解决饥荒的办法,也未必比她更高明。要知道造成饥荒的原因,是十八土司中十七个土司种植了鸦片,而鸦片没有换得财富,却带来了饥荒。原来土司蠢起来,哪里又分男女呢。茸贡女土司直面一切挑战,哪怕只剩一口气,她都要站在土司这个制高点上。

不想当土司的儿郎不是好儿郎,天赋英才的麦其大少爷汪波少爷不用说,连傻子都不例外。麦其二傻少爷几乎是现任麦其土司的翻版。除了亲自驰骋沙场,二傻少爷的土司策略,几乎完全继承了麦其土司的血脉。镇守麦其家族北堡,他手下的武装力量、行刑人和管家,尽管都是奴隶,但是这丝毫不影响二傻集军权司法权行政权于一体的权威。凭借这个巨大的拳头,他获得了最多的银子最美的女人,获得了土司们终极追求的财富和美色。

这些马背上的土司,可以说他们原始血腥野蛮落后,但是绝对不会给他们冠名昏庸懦弱和孱弱。他们原始的血管里流淌着强悍的血液,野蛮的胸腔里搏动着有力的心脏。

尽管山高路远、人迹罕至、气候极端、物质匮乏,作为东方西方文明交往的必经之地,土司们也并非孤陋寡闻的井底之蛙。相反,土司们的生活兼具了东方西方的精髓。被西方王室贵族追捧的丝绸、瓷器、香茶,对土司来说就是生活日用品。被东方帝王豪族炫耀的金器、宝石、香料,对于土司来说就是土司太太小姐们全身上下的装饰。在土司会客厅的橱窗里,当时先进文明的产物轮流展示:收音机,照相机,炮弹,甚至还有神奇的避孕药。

但是千万不要以为土司们的领地是世外桃源。土司的领地里不存在美其服、甘其食、安其居、乐其俗的景象。土司在人间过着天堂般的生活,与之对应的是大多数人在人间过着地狱般的生活。土司是金字塔的塔尖,百分之九十九的财富流向他的城堡。而创造这些财富的人甚至不能称其为人,而是土司的牲口,奴隶。

与牛羊一样,鞭打和宰割是奴隶们的日常和宿命。当饥荒来临时,他们一定是最先饿死的。当疾病来临时,他们一定是最先病死的。当战火来临时,他们一定是最先被打死的。千百年来如此。西方的神东方的佛口中的众生平等的待遇,他们从来都没有享有过。莫非,神佛看到了这种人与人之间的不对等,赐予了他们一把复仇之剑。把被虐待、被驱使、被压榨、被宰割的恨融铸在复仇之剑中,包裹在冤魂穿着的紫色衣服里,终结了土司两个儿子的性命,终结了土司王国。在结仇和复仇的因果中,实现了土司和奴隶的对等,这唯一的终极对等。

很冒昧想与阿来先生隔空对话几句。阿来先生创作的《尘埃落定》是一部难得的作品,雪域高原曾经的一段历史并没有因为远去而抹掉。在几乎最原始的生态中生活的黑头藏民,在东西方文明交流的走廊上,不辨是非的时候就像东方的黑衣民族,快乐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快乐又像西方的白衣民族。土司领地的野蛮落后血腥无疑应该是被人类文明摒弃的,但是雪域高原的人对于天地自然的敬畏,可以治疗现代人的狂妄症;雪域高原的人的野蛮的体魄原始的活力,可以治疗现代人的孱弱症。

如果阿来先生有增删《尘埃落定》的计划,格萨尔王的诸多传说应该是不错的选择,不仅可以使小说的底蕴更加厚重,而且斑斓博大的藏文化能使小说更为出色。更希望有藏文版英文版等其它文字版本的《尘埃落定》,那样的话一定会为人类文明的多样性增添光彩。

小说中人物的设定都极具典型性,只是似乎缺少人数占比最多的奴隶的典型。希望有这样的奴隶典型:我为保卫家园而战斗,我为了生存而劳作,我为了爱的延续而成家。在主人眼里,我是奴隶。在周围人眼里,我们是奴隶。在我心里,我是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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