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刘朝志的头像

刘朝志

网站用户

小说
201906/27
分享

约 定

约 定

朦胧中,他戴着博士帽,一张白净的脸微笑着向她走来,博士帽下露出的卷发十分可爱。她伸手想把他拉得更近一些,她的手在空中伸展了几下却拉了空。

她又一次从梦中惊醒,极不情愿地睁开眼睛,抬头欠身看看窗外,天还没有亮。她调整了一下枕头又躺了下来继续闭上眼睛,竭力回想刚才的梦境。

她最近常常进入这样的梦境,梦境里又是那样的真实。她怀疑自己真的变老了,总爱回忆过去,这是一个人开始衰老的前奏曲,这是哪本书上说的呢?她一时想不起来。其实她并不老,刚到五十,这些年靠着开农家乐,日子好过多啦,她也注意了身体保养,健身·按摩没少下功夫。

她开灯起身下了床,来到卫生间对着镜子拢了拢头发,发现有两根白头发,她轻轻地拔了下来,脸上的肉还没有松弛,腰腹部也没见膨胀,胸部有些下垂,但在胸罩的作用下依然丰满性感,她又扭身看了看臀部,还是浑圆微翘充满诱惑力,她似乎对自己很满意。

她又回到了卧室斜倚在床靠垫上,闭上眼睛静静地想着近来使她常常进入梦境的原因,其实她心里非常清楚,让她思绪萦绕而又有些心神不宁的也就是缘起十几年前她和一个男孩的约定,这个约定在当时是激情而稚嫩的,但决不失郑重和信赖。十几年来她一直记挂在心中,因为她认为在人的一生当中,总会被那个看不见摸不着而又无处不在的缘分二字牵扯着,人与人的遇合,事与物的结连,缘分·缘故·缘起紧紧地串联其中。她很快作出了决定,她要去赴约,她突然被自己又一次的郑重态度给逗乐了,太矫情了吧,他还能记得起我吗?别管这么多,就当是一次故地重游吧。他聪明伶俐多才多艺,一定会顺风顺水实现理想的,说不定还能续上另一段缘分呢。

天亮了,她起身下床来到大厅,节日刚过,农家乐里并没有客人,她简单交代了几句说是要出去两天,然后回到屋里。一套浅黄色时装,一条粉色丝巾,外罩一件红色风衣,头发高高盘起,戴上茶色墨镜,肘挎黄色皮包,典型的职业女性打扮。

她家所处的小山村是典型的喀斯特地貌,山势陡峭突兀如笋似柱,水势蜿蜒如练清亮澄澈,早晨的霞光照在流碧滴翠的山头上,更显多彩生动,而那缭绕在山腰间的袅袅云雾又给这画面带来一种童话般的天真与纯洁。

她轻盈地走在农家乐专门修建的九曲小道上,微风撩拨着她的衣襟,“秦姐,你真美!”不知什么时候农家乐的服务员从后面赶了上来。

她莞尔一笑:“不行啦,老喽。”

“谁说我们老板老我就跟谁急。”小姑娘灵牙利齿说话极快。

“老板不就是老嘛,你跟谁急呀。”山谷间响起一阵清脆的笑声。

“你这是要出门吗?”

“是的,也许明·后天就回来。”

“我开车送你?”

“不用,前面的班车很方便。”

搭上班车上高速,也就两个多小时她就到了淮市,可是在十几年前也同样是这个距离,她背着个大包先是步行,然后等车·换车·转车,整整用了两天才在淮市下了车,在一群大叫大嚷的人当中她看到了一个人,在那人举起的牌子上她看到了自己的名子,那人用三轮车把她驮到一个有着几间房子的院子里,还没进屋就有人让她交了培训费·中介费······

天生的苗条身材,做事的干净麻利,在保姆培训班刚培训了一个星期,她就被一对抱着孩子的夫妇带走了。

这对夫妇三十来岁,他们家的房子很大,但并不整洁,墙边的柜子上甚至还有些灰尘。她对他们的第一感觉就是他们总是很忙,见面到现在不到一个小时,他们就接打了好几个电话,从说话到动作也是风风火火。

“你姓什么?”

“我姓秦。”

“那我们就叫你秦姐吧。来我们家做保姆很简单,我们两个大人不让你问事儿,主要就是照顾好玉儿,玉儿一周半了.唉,玉儿呢?”女主人左顾右盼:“小祖宗,你怎么又爬到沙发后面了。哎哟!老公快来,玉儿拉臭臭了,快把淋浴器打开冲冲,臭死啦!”

“让我来吧,先不能用水冲,孩子的体温受不了,把水放进盆里,卫生纸递给我。”她把孩子擦拭一遍,用自己的肘部试了试盆里的水温,先是用手撩着水给孩子冲洗,然后才把孩子放进水盆里。孩子见了水高兴得咿呀乱叫手舞足蹈,她这时才看清,这是一个小男孩,浑身雪白粉嫩,一头浓密的自然卷发极有特点,叫他玉儿很贴切,真像块美玉。

孩子也在看着她,嘴里仍然咿咿呀呀地发着声音好像在问:你是谁?我怎么不认识你?你来我家干什么?

她笑了;“他在喊我姨呢,今后你就喊我大姨吧。”

玉儿妈发话了:“快把他抱起来吧,见到水就高兴,总赖在里面不愿出来。”

“能让孩子高兴多好啊!就让他多玩会吧。”

“不行!秦姐你今后千万注意,一切都要按照我们给他安排好的程序去做,绝不能有半点的改变或由着他的性子来。快!到喝牛奶的时间了。”

孩子换了一套白色的绒衣躺在她怀里喝奶,黑亮的眼睛一直盯着她看,稚气清纯憨态可掬,她从心里喜欢上了这个洋娃娃。

日子过得平静而安稳,玉儿父母整天不着家,她实际上就是带着玉儿一起过日子,每天按照贴在卧室门上的表格行事,几点吃饭,几点睡觉,几点喝奶,几点散步晒太阳都有注明,最重要的事情是每周一三五的早教班,二四六的识字班必须是雷打不动的准时参加。

她此时就站在当年带着玉儿每天必走的街道上,因为早教班和识字班是同一个地方,所以她对这条街特别熟悉。

上午她到达淮市下车后就下意识地奔这条街来了,就近找了家旅馆,中午休息了一会就信步走了出来。她悠闲自在地在街道上走着,那时候也是这样,她把玉儿放在童车里推着,一路慢慢地走着,还时不时的弯下腰和玉儿说几句只有他俩才能听懂的话,像一对母子。玉儿一出家门就高兴,两只大眼睛四处张望,还偶尔冒出几句谁也听不懂的话,每当这时她就笑,玉儿看到她笑也跟着笑,还伸出小胖手作欢迎状,这时她就更开心。

开心归开心,就是有件事她至今也没能弄明白,一个一周多地孩子,早教!教什么呢?学什么呢?红的绿的大的小的,等孩子长大了自然不就明白了吗,还有那识字班,认字学算那是学校里的事,几岁上学国家是有规定的,干什么要让一个小小的毛孩子张开稚嫩的嘴硬去寅吃卯粮呢?急什么呀!为什么急呀!

不知不觉她走到了一个小区门口,这里面有玉儿的家,她也在这里住了五年。

玉儿两岁半了,早教班结束,玉儿得了个优秀,他爸妈高兴得合不拢嘴,特意奖励一本《中国古诗词少年必读》,破天荒被允许可以自由玩耍一天。

她站在小区门前没有进去,不是她不想进去,而是几年共同生活的经验告诉她,玉儿家这会肯定没人。明天才是星期天,明天上午她会去拜访他们一家人,完成这个一直让她记挂在心的约定。

她继续往前走,这是一条东西向的街道,玉儿的爸妈给他报了个中国古诗词班,识字班也在这里升了级。只能躺坐的童车已经限制不了好动的玉儿了,换成了能够骑行的三轮童车。玉儿十分聪明,老师教的古诗词,他总能很快地背下来,每天从学习班接回来,他总是在童车上一边晃动着满头卷发一边奶声稚气地朗诵诗词,引来好多路人赞许的目光.

更让玉儿爸妈长脸的是,在年底市里举办的幼儿古诗词大赛上,玉儿竟然得了个一等奖,电视台还进行了实况播放,他爸妈欣喜若狂,特意请了亲朋好友在饭店里摆了两桌酒席以示庆贺,可是当宴会刚要开始时,玉儿却躺在她的怀里睡着了,孩子太累了。玉儿得了奖她从心眼里高兴,可是也心疼孩子的幸苦,小小的人儿仿佛生下来就是学习的,没有一点自由的空间和玩耍的时间,听人说过:人一生最幸福的年龄是三岁。这可能是指一个人在人生的温床上刚开始萌动的一种状态,并非实指境遇愉快美满,应该归属于“子非我,子非鱼”的哲学范畴。玉儿幸不幸福,只有他自己知道,再说三岁的孩子又该怎样去理解幸福呢?应该怎样才能得到幸福呢?

这条街向北一拐是去幼儿园的路,玉儿三岁半上了幼儿园小班,在这条路上她可以和玉儿手拉着手走,她的另一只手拎着琴盒,玉儿每天从幼儿园放学后要练一节课的小提琴。到了幼儿中班,除了手中的琴盒她的肩上又多了个包,那是玉儿每天要练跆拳道的运动服。上了幼儿大班她只好让长高了的玉儿拉着她的衣角走,因为她的手上又多了个写毛笔字的笔袋。

他们边走边聊,玉儿会说很多话,她就听着,有时也问上一两句:“玉儿长大了想干什么呀”

玉儿总是睁大眼睛说:“我要开飞机。”

“为什么开飞机呀?”

玉儿也总是低下头来小声说道:“天上没人管!”他在说这些话时脸上有些痛苦,但更多的是迷茫,像个迷路的孩子。

她不知道这句话对将来意味着什么,只觉得稚嫩的语言总是因天真单纯而有趣好玩。

玉儿还有两个月就要上小学了,她的心情开始复杂起来。一方面是高兴,孩子在她的看护下一天天长大,而且多才多艺,带着这些才艺去学校,前景不可估量。另一方面是酸楚,孩子上学了,他们分别的日子也就要到了。其实今年回去过春节的时候家里就商议着办农家乐的事情,家里人就让她辞去保姆工作,她舍不得玉儿没有同意,五年的看护陪伴,看着孩子一天天长大,她心里常常会泛起一股母亲般的柔情,每当她抚摸着玉儿那浓密的卷发时,总会莫名其妙地感到玉儿就是她的儿子,可是理性告诉她这不是真的,但她在心里也告诉自己,既然上天安排了这五年形同母子的缘分,缘可以了,情未必就一定要尽,缘是天定,情是人做,就是走也要把玉儿送进学校以后再说,可是后来发生的一件事加速了她的离开。

那是一个下午,她把玉儿从幼儿园接回来,走到小区运动场时玉儿闹着要与她捉迷藏玩儿,看着孩子祈求的目光她答应了,因为她知道一会玉儿妈下班来家,孩子就会进入没完没了的练琴·背诗中去再也没时间玩了。刚玩了一会,玉儿不知怎么就把人家晾晒在健身器上的被子给拱掉了,被子的主人不依不饶:“谁家的孩子这么调皮,我刚洗地被子。”她赶忙上前道歉:“对不起,小孩子不懂事,弄脏了我帮你重洗。”恰在这时玉儿妈回来了,走到近前就大声说道:“秦姐你住嘴,这里是公共场所本就不该在这里晒被子,怎么能向不文明现象道歉呢。你也是的,接孩子放学回来不带着复习功课,却在这里疯,你这个保姆是怎么当的?”

她愣住了,眼泪流了出来。几年来这是玉儿妈第一次冲她发火,当她回过神来时,只有默默地拉起惊恐未定的玉儿向家中走去。

这件事后来是怎么结束的她不知道,尽管玉儿妈事后向她道了歉,可是自尊心一旦受到了伤害,很难用几句话去抚平。玉儿妈的话让她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她是玉儿的看护者,不是保护神,更不是母亲。过了几天,她终于生却却地向玉儿妈提出了请辞,玉儿妈又一次向她道了歉,但也爽快地答应了她的请辞。

第二天,玉儿一家三口特意请了假开车送她到车站,出家门一上车玉儿就紧紧地搂住她一刻也不愿意松开,到了车站玉儿抱得更紧怎么也不愿意让她下车,大小两人都哭成了泪人。班车快发了,到了不得不分别的时刻,她从包里拿出一个天蓝色的布质文具袋,这是她早就准备好的。孩子要上学了,送他什么礼物呢?走进文具店她一眼就看中了这个天蓝色凡布文具袋,袋子做工精美,功能多,结实耐用,买回去后她在天蓝色的袋面上绣了一只展翅高飞的雄鹰,预示着玉儿今后鹏程万里。她把文具袋放在玉儿手上哽咽着说:“玉儿好好学习,等你考大学时,大姨一定来看你,给你加油。”

玉儿睁大眼睛:“大姨说话算数?”

“保证算数,拉钩。”

于是两人的小拇指紧紧地勾在一起,然后大拇指划了一个柔美得弧形,给这个郑重地约定盖了一个庄严地章。

分别后的头二年里她与玉儿还有电话联系,还能听到玉儿甜甜地笑声,还能知道玉儿各科的成绩都很好。后来,可能是随着座机电话的淘汰,她与玉儿失去了联系,但那个约定却始终装在她的心里,屈指算来十二年了,今年正好是玉儿高考的年份,孩子肯定是在没日没夜地准备应考。他还能记得那个约定吗?她的到来,但愿不要打扰到孩子,对于明天的拜访她心里又多了几分忐忑。

一下午走了几条街,她觉得有些累了想找个地方休息一下,看见前面有家洗脚馆就走了进去,捡了个躺椅坐下来对站在一旁的服务员说:“足底按摩。”

“好的女士,您先泡脚,我会给您安排最好的按摩师。”服务员说着端来一个充满中药味的木桶,并习惯地要帮她脱去风衣摘下墨镜,她抬了抬手:“谢谢,不用。”只是抬起有些酸麻的腿,让服务员帮她脱去鞋袜把脚放进温水里,脚在水温适中的木桶里浸泡着有些麻麻的,她惬意地眯上了眼睛。

“乔玉,来客人了,过来按摩。”服务员的喊声没人回应却惊得她心中一激灵。“卷毛,来客人了,听到没有。”

“听到了,你先把我的工具包拿过去,我先打个电话约朋友晚上喝酒。”

如果说服务员之前的喊话让她大惊失色,那么现在摆放在面前的工具包更让她目瞪口呆。天蓝色的工具包上有她绣得那只雄鹰,确切的说这是个文具袋当成工具包用了。

功夫不大,一个身材修长相貌清秀年龄十八·九岁的小伙子走了过来,尤其是他那头浓密的卷发,让她一眼就认出他是玉儿,是玉儿!十二年前的约定,十二年来的心结,数不清多少次的梦中相会,却怎么也没有想到她和他会在这种场景下见面。年青人并没容她多想就朗声说道:“谢谢阿姨让我为您服务。”说罢坐下来从木桶里捧起她的一只脚擦干放在膝盖上,涂上按摩油轻轻地揉搓着:“阿姨,我的手重了或轻了您尽管说,别客气。”从语气到动作她看到了这个年龄段的孩子不该有的老练与成熟。玉儿这是怎么了?他经历了什么?她在心里一遍遍问道。

“你的工具包很好看。”她不知道为什么就小声地说出了这句话。

“是的。”他莞尔一笑:“这其实是个文具袋,是我刚上学的时候保姆大姨送的,一直没舍得用,后来不上学了改学修脚,用它来装修脚工具正合适。”

“可你为什么不上学呢?象你这个年龄的孩子应该在学校学习才对呀。”

“我从小学五·六年级就开始讨厌学习,到了中学几乎是天天逃学旷课,跟他们较量了几年,最后他们妥协了,我就来到这里混口饭吃。”

他说得很轻松,她却听得流下了眼泪,她仿佛看见了一个鲜活阳光的少年怎样用叛逆而怨恨地眼神,让一对多情自信的父母尝尽了希望破灭后而悲痛欲绝的惨状

“阿姨你怎么流泪了?”

“不是,没有,我的眼睛有点不舒服。”她语无伦次。

“阿姨,我向往的就是自由自在,看到门口那辆车了吗,那就是他们妥协后给我买的,他们还有几处房产和不少的存款,将来都是我的,不用急。”他说得玩世不恭而又胸有成竹。

她不知道他口中的他们是不是指他的父母,可除了他的父母又有谁会给他这一切呢?可是他父母得到的回报却是人间亲情称谓上最吝啬无情的两个字——他们!

她仿佛要崩溃了,聪明伶俐地玉儿不见了,留下了一个年青而陌生的躯壳。她不知道乖巧的玉儿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是怎么变成这样的。她真想找到玉儿的父母,问问他们,你们把他带到这个世上来,什么都给他了,为什么偏偏忘了给他安上灵魂!

“阿姨,别为我惋惜。我自己也觉得没劲,所以,再过两天我可能就要走了。”

“走?上哪去呢?”

“不知道,也可能新疆,也可能内蒙。”

“为什么要出去呢?”

“不知道,反正整天觉得没劲。阿姨,我看你是个好人。其实我刚才和你说得钱·房·车都不是我特别想要的,就连我原来想象的自由自在也不是现在的这个样子,我不知道我是谁?我该干什么?我是怎样的人?这一切我都找不到答案,也没有人能告诉我,我觉得很烦闷,也很无助,就想出去走走。不过----”他说这些话时表情有些痛苦,但更多的是迷茫,像一个迷路的孩子。

她看着他的脸,听着他的声音,紊乱的思绪似乎少许平静了一些,这是玉儿,玉儿还在,至少这是一个真实而敞开心扉的玉儿。于是她关切的问道:“怎么啦?不过什么?”

按摩已经结束了,他正在整理工具包,脸上的表情也柔和了许多:“临走之前我想去见一个人。”

“见谁呢?”

“小时候带我的保姆大姨。”

“为什么要见她呢?”

“因为从小到大只有她一个人能够倾听我说话。”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