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说 《夜 宴》 刘俊营
半山腰池塘边的老赵家,整个后晌鸡飞鸭叫就没消停过。日头偏西,石头房里随着袅袅炊烟,飘出只有过年时才有的阵阵肉香,看似静静趴在屋门口的看家狗,吐着长长的红舌头,不经意间悄悄抬头向灶台窥视一眼,分明有哈喇子从嘴里不断流出。
老赵家独生子赵鑫今年高考被一所名牌大校录取,老邻旧居婶子大娘们不时登门贺喜,说些“你们老赵家祖坟冒青烟了”“小鑫这孩子我从小就看着有出息”之类恭维的话。每每这个时候,赵老太太会从里屋被窝卷里摸出喜烟喜糖招待乡邻,赵老爷子则乐的咧开大嘴,露出早已掉没后槽牙的牙窟窿,爬满皱纹的脸灿烂的像一个孩子。
眼看开学在即,老两口杀鸡宰鹅忙活一下午,凑了满满一桌子菜肴。半月前赵老爷子趁赶集卖鸡蛋的空档,通知了住在县城里赵鑫当副局长的三表舅,在县城开着最大饭店的二姨夫,并让他俩代为通知另外几个有头有脸的亲戚,约好今晚来家里吃酒庆贺。
掌灯时分,昏黄的电灯下,热腾腾的一桌饭菜渐渐没了半点热乎气,赵老太太左手拎一只小木凳,右手执一把破蒲扇,蹒跚着来到院门外,倦屈在那颗树冠足有院子大的老核桃树下,不时伸出枯瘦的手拨弄下被山风吹乱的鬓发,努力地伸长脖子向山下张望。
天,完全黑了下来,银盘似的月亮不知何时已悄悄爬上东山。
“客人怕是来不了了吧”赵老爷子自言自语着,随手把一件看不出啥颜色,不知补了几层补丁的衣衫,轻轻搭在老伴的肩上。
“人家都忙,下班晚,再等等再等等。”
“小鑫去城里工地干活也该回来了,这孩子黑灯瞎火的不让人省心。”
老两口嘟念着,各自掩饰着越来越忐忑不安的心境,瞪大了老眼使劲向黑黑的山下寻视。
“老头子快看,来了来了。”赵老太太依靠着粗大树干缓缓站立起来,吃力地挺直佝偻的身子兴奋地喊叫起来,已顾不得理一把被山风吹乱的头发。
山下,一束贼亮的灯光顺着山路,像醉汉一样摇摇晃晃向上爬来。
“老婆子,快进屋刷碗沏茶,客人还真来了。”赵老爷子手舞足蹈大呼小叫着,说话声调明显有些嘶哑变音,像傻小子娶媳妇般,忙忙叨叨地在院子里转起圈来。
伴随着看家狗急促的嚎叫,赵鑫和一位戴眼镜的陌生男人从停下的汽车里闪了出来。
“娘,这是俺学校班主任韩老师,俺晚上收工往家走,正赶上韩老师上山来咱家。”
“快进屋,快进屋韩老师。”
赵老爷子说着,把黑黑的满是老茧的双手伸向韩老师。
“祝贺赵鑫同学金榜题名,今天我来是受全体老师的托付”韩老师说着从裤兜里掏出一个纸包,交到赵老太太的手里。
“大家知道你们家生活困难,快开学了肯定在为学费犯难,这是我们全体老师凑的3250块钱,这里面的50块钱零钱是门卫赵大爷平时卖矿泉水瓶子攒下的,请您收下”。
微弱的灯光下,老两口呆立在院里,嘴里“这…啊…”分辩不出在说些啥。
赵鑫忙进屋端出一碗看不出是花茶还是绿茶,冒着热气的茶水递到韩老师手上。“谢谢老师们,谢谢韩老师,谢谢赵大爷”说着也从裤兜里摸出几张皱巴巴的钞票,“娘,这是俺今天打工挣的120块钱。”
韩老师拍了拍赵鑫的肩膀,关切的说:“学费还差多少啊?现在大学都开设有贫困生入学绿色通道,根据实际情况可在学校申请助学贷款哩。”
“离开学还有半月,我再打打工就差不多了,谢谢您韩老师。”赵鑫挠挠头说。
“快请韩老师入席吃饭吧”赵老爷子突然明白过来似的,搓着双手对儿子说。
“不客气啦,我吃过饭来的,你们吃吧我还有事就下山啦。”
“韩老师再见。”
“再见。”
随着汽车马达的轰鸣,雪亮的车灯又照亮了整个小院,惹得从没见过汽车的看家狗又狂吠起来,一家人一边大声呵斥着看家狗,一边不停地向汽车里的韩老师挥手,目送着汽车慢慢向山下晃去,小院旋即又陷入一片寂静。
“俺娘啊,今儿这是过年啦?”赵鑫瞅着满桌的鸡鸭鱼肉有些发懵。
“这不你快开学了,学费还差不少呢,你娘俺俩寻思着把咱家几个有钱,混的好的亲戚请家里来吃顿饭,给他们借借嘛的,哎…”赵老爷子沮丧而又无奈地低垂着头小声嘟囔着。
“白忙活了一后晌,把咱家下蛋的老母鸡都宰了,到这时候了一个亲戚都没来,俺说嘛来,人穷了哪来的亲戚啊!”赵老太太气呼呼地低声抱怨着老伴。
“爹,娘都是因为我,太难为您们了,为了咱这个家,为了能让我上大学您们吃苦受屈太不容易啦,儿子我于心不忍啊!”赵鑫哽咽着“扑通”跪倒在地,匍匐下身子恭恭敬敬给爹娘磕了一个响头。赵老太太一手抹擦不知是着急还是生气变的湿热的泪眼,一手拉起儿子:“傻孩子,爹娘为了自个孩子吃苦受屈不算嘛,快起来快起来,俺跟你爹商量好了,凑不够学费就是砸锅卖铁,也得供你把大学读完。”
“爹,娘,咱那些有钱的亲戚,人家不该也不欠咱的,再说了人家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借给咱那是情分,不借那是本分,别记恨人家,以后都别提这事了,韩老师刚不是说了吗?大学里都有扶贫贷款,实在不行我就申请银行贷款,课余假期我去做兼职家教啥的,我都18岁成年人了,学费的事不用您们再为难了,我自己会想办法解决的,今天再难也会成为过去,明天的一切都会慢慢好起来的,等我大学毕业了,用我所学报答社会,报答您二老对我的养育之恩。“赵鑫一手搂着父亲一只手搂着母亲瘦弱的肩膀一字一句地说。
赵老爷子有些吃惊地扭头看着仿佛一夜之间长大的儿子不停点头,顿觉浑身轻松了许多,腰板挺直了许多,对儿子又像是对老伴说:“这老俗话说嘛哩,车到山前必有路,韩老师不是来了吗?人家放下钱饭没吃咱的就走了,小鑫啊可别忘了学校老师们对咱的好啊,都是恩人,等日后咱混好了,可别忘了报答人家啊。”
转头看一眼锅里的美味,瞅瞅饥肠咕噜的娘儿俩道:“好了好了,该来的不请自个到,不该来的请人家也不来,爱来不来,咱再过一回年,小鑫拿酒上菜开席喽!”继而院子里传出看家狗“咔咔”咬骨头的声响。
山风又起,院门口那颗百年老核桃树发出有节奏的哗哗声,沉睡的大山深处,传来不知是什么鸟发出的“咕…咕…”洪亮好听的鸣叫,石头房子旁的那泓池塘水波不兴,如诗般静谧安宁,像一面镜子倒影着满天星斗,此时高高挂在天上的玉盘,好像比平时更圆更亮。
2022/7/10作于济南卧龙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