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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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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1/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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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北游南

小寒左右,杭州天空的白云被揉碎后,缓缓地馈赠下来。

关于雪的记忆,一场久违的亲切融化在我的心底,站在面朝南面的狭小阳台上,看见与腰间等齐,风中有些微微颤抖的栏杆,不知道在这座城市中,是我扶着它,还是它在支撑着我,又似乎是我们在黑夜中彼此慰藉。努力地眺望北方,视力愈发下降的我,心里明白,眼见的不过百十余米,却情不自禁地总要望一望隔着数千里外,那个记忆中,关于黑土上生活的,黑土下长眠的地方。

在数日之前的冬至,与朋友在一个街边的温州面馆小聚,以往的日子里,总是要来一份韭菜鸡蛋的北方水饺。那天,被朋友推荐尝试了一下南方的汤圆,一个名字为“吃土”的温州小吃,此时的汤圆乖乖地躺在“土堆”里,它似乎从不介意身上沾满的泥土,犹如每每遇见的流浪猫,没等你招呼,它就已经呜呜哇哇地冲了过来,保持合理的距离,顺势躺下,扭动着它那诱人的身躯。“吃土”让我想起,早年游荡在北京遇到的小吃“驴打滚”“豆面卷”。那些老少皆宜,既能果腹,又可饭后细品,怎么也吃不够的甜品,一口咬下去,来不及擦拭嘴上的“土”,眉毛之间已经开始互相攀比,口中,心里都是香甜软糯的慵懒状态,让我这个北方的蒙古族汉子,沉溺在温柔乡中。

恍惚间一年的岁末,是腊月临近,虽然距离农历新年还有些日子。脑海中已然想起坐着绿皮火车从南向北一路摇晃到山海关,看见此时此刻的东北地区,如往常一样,家家户户都正在忙乎起来,尤其是包豆包的这个重要活动。

小时候,奶奶总是能推开懒惰的冬日,掀起厚重的睡意,起大早远行十几公里赶集买回来的黄米,开始隆重地出现在家里明显的位置上。首先,通过最直接的形式,将这些黄米浸泡一天左右,让每一颗米粒以原始的状态和水亲密接触,似乎要一同唤醒沉睡的米粒们,一起迎接新年的到来。浸泡过的黄米,再通过奶奶使用家中两个大盆熟练地反复交替淘洗,数轮下来后,将黄米平铺开来进行晾干,犹如沙场点兵般排列,黄米此时的状态,是它们最后以颗粒的生命仪式面对一个老人的喜悦。

趁着黄米沥干晾置的空余时间,豆包的另一个重要配料,也要旗鼓相当地出现了。小豆,也习惯称之为红小豆,赤豆,它们经过精挑细选后再进行数次的搓洗,然后,齐刷刷地一起跳进一口大锅里,聆听着灶台下噼里啪啦的烧柴声,一个乐队的合奏将整个空寂的清晨序幕拉开。

屋外烟筒径直地钻出一缕缕白烟,不知不觉中背着月亮,已经开始和伸着懒腰的白云约会。东北漫长的冬季,有着充足的时间,让锅中的红小豆煮得透彻,也可以说,是以一种东北的烹饪方式,叫作“烀”,几个小时下来,潮湿的木柴气味被满屋子的豆香排挤出去,奶奶藏起来的绵白糖,也将要见证锅中烂醉如泥脱下衣裳的红小豆们,享受冬日的惬意。随后,盛在盆中,拿出清洗干净的啤酒瓶,反复进行捶捣,红小豆从田间的幼苗,到秋后硕果累累再到一个老人的手中,不仅仅记录着黑土上一年的四季轮回,也完整地陈述出它默默无闻的一生。耳边熟悉的新闻播报,脚下趴着的黄狗,隔着窗上的霜花映出屋外爬起来的太阳,冲开约会的白云,转眼间,它们一个个又抱团形成豆馅儿罗列在盆中。

攥好的豆馅儿,总是被奶奶藏起来,可是不管藏在哪,我想方设法地总能吃上几口,多年来藏起来的地方常常更换,但是,我成功的次数不止一次。

踮着脚丫,用拇指撬开压住罗列豆馅儿的瓦盆和盖帘,努力地支起一个缝隙,另一只手快速地伸进去抓上一把。然后,按捺住心中的激动,若无其事地逃离现场,每次都舍不得一口丢进嘴里,隔着夜都能回想起那份甜意,不免夹杂着自作聪明的窃喜。

翌日,浓雾刚刚擦亮天际,奶奶推着单轮车,顶着深冬白霜铺满的小路,蹑手蹑脚地前往村庄的另一头,排队磨米。曾经晾干的黄米,再次见到时候已经是黄黄的粉末状态,落在手中细腻的样子,难以辨别它曾经的要强。关于制作豆包,最考验功夫的一道程序便是和面,水的多少,面和的程度,全凭着奶奶多年的那一双手掌握着,随后和好的面要进行火炕醒发,每隔几个小时,都要用手揉捏几遍,直到黄米面发好为止。

黄米面与豆馅儿的初次相见,注定是这两个田间极为平凡的农作物,要开始一场轰轰烈烈的爱情,厨房的水汽消散后,一锅金灿灿的黏豆包,瞬间推开从下面蒸帘钻出来的热气,点亮整个烟雾缭绕的厨房,那一刻,我恨不得想要爬进锅里,宣告这一切的主权。奶奶每次都要挑上几个放在碗中,先打发我这个馋鬼,我抱着它们,等不及凉下来,就要往嘴里塞,每次都没记性,都要被烫得呲牙咧嘴。

黄米蒸熟后的劲道与口腔之间开始拉扯纠缠,让黄米的醇香得到充分释放,曾经一团团顽固的豆馅儿早已经摊化在中间,豆香与米香各不服输,争执不停,碗中看热闹的绵白糖,不但不进行调停,似乎也要上去一起斗一斗,一起分个高下。它们驰骋在我少不更事的童年,也飘荡在我几近而立的此时。

一团团金黄的小花,偏偏只选择在冬季盛开,香气浓烈地来回踱步,站在黝黑的土地上,看着上面日复一日毫不吝啬的皑皑白雪。又是一年冬至,渐渐远去的黏豆包,一排排地伫立在那里,如同低矮的土房,一种清淡的香气连同那些褪色的炊烟,镶嵌在房檐上。

回头望,越来越窄的县道,飘向了漫漫长夜,起了毛球的红色斜格纹头巾,粗呢卷边围裙,还有二十年前傍晚的那轮明月,落在地上惹了一身白雪……

《知北游南》首发于《百花》杂志2023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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