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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爱玲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鲁迅文学院学员

散文
202007/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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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过年

农历的小年一过,我家先生就着急了。无论一年里说过多少次,今年不回去了,可是一过小年,一切都成了变数。回家过年,成了他唯一的心思。

我是二十年前跟着他第一次回老家过年的。为了抢到一张回家的火车票,我到订票处可跑了好几趟,才订到一趟回家的绿皮火车。那趟火车是从新疆开往重庆的过路车,我们得中午就从铜川出发,到西安火车站,然后坐上那辆摇摇晃晃的慢车,坐一晚上,天快亮时从广元下车,然后再坐开往巴中的大巴,到了巴中就中午一点过了。巴中到先生家乡的那个小山村没有班车,我们得在汽车站外搭上一辆私人面包车,在挤成相片又密不透风的面包车里颠簸三个多小时,才能到他家村口,其中的艰辛可想而知。

我印象深刻的是,第一次回家,面包车路过乡政府所在的街道,街上拥挤着大大小小的背篓,红红绿绿的摊位占道经营,人与车都寸步难行。坐在前边车窗边的先生的弟弟跟车下人打招呼,听说母亲在前边的豆腐房背了黄豆换豆腐,司机一路鸣笛,过豆腐房时向外喊:许大婆,你家娃儿回来喽!我伸着头,瞅我那从未谋面的婆婆,窗外人山人海,不知道哪一位是“许大婆”。司机叫得亲切,我以为他认识我家婆婆,先生说,他不过听弟弟跟乡邻对话而已。

就这样,我第一次到了先生家,走过胡豆油菜青青的田埂,到了他家青石坎得方方正正的院坝里,又被人让进撒着蓝色碎瓦的堂屋,屋子正中墙上有一张黄裱纸,上面用毛笔歪歪扭扭地写着“天地君亲师”。从堂屋里看出去,门前的水田里杵着收割后的稻杆,成熟的稻子只被剪走了稻穗,剩下稻杆整齐地立在地里,像一群列队而立的士兵,守卫着小小的山村,一只母鸭子带着儿女在里边捉虫子吃。

我走出堂屋,站在院坝里,细细打量这座典型的四川民居,左边头头上拐出去的一间是灶屋,里边一台硕大的锅台,锅台上一根大柱子直通屋顶,旁边是一方不足半米见方的天窗,整个灶屋就靠这个天窗采光,因此屋里有些昏暗。似乎还有一两根横梁,梁上挂满了香肠腊肉。锅台上的两口足有二尺口径的大锅,一个里边噗噗地煮着猪食。

隔着一间小小的卧室就是堂屋了,堂屋过去又是一小间卧室,连着卧室的是另一间拐出来的卧室兼杂物间,里边放着泡菜坛子和粮食屯,他们家的谷子就在那个竹蔑编的屯里倒着。这间屋子有后门,后门连着的是牛屋,一头黄牛站在黑乎乎的屋子里慢条斯理地嚼着干草。从牛屋出去,有一排草棚,里边养着几头黑猪,叫唤着要吃的。猪棚的旁边还有一个草窝棚,是鸡的住所,一只老母鸡带着一群小鸡仔在窝棚前觅食。我想起先生告诉我他家有七间房的话,数了一下,连猪圈牛屋整好七间!还好,他没把鸡的那个草窝棚算进去……

我站在院坝里赏景,环视四周,屋后楠竹青青,直耸苍穹。群山合围,仿佛一只巨大的洗衣盆,他们的村子恰恰处在盆底。而他们家依的那面山崖,上面一块足有两间房大的山石,摇摇欲坠,看了让人害怕。田埂上,不时有背着堆得满满背篓的男女上山,走过门前就站着打声招呼,年货办得如何,今天又买了什么,说一阵闲话上山去了,那是住在更高山里的乡亲。

从城里来到乡下,鸡鸣鸭叫,狗汪牛哞,都是那么新鲜。那天从我到家,就有一拨一拨的乡亲来家里串门,借用家具物什,靠着门框,跟我婆婆聊天,眼睛一瞥一瞥地看我,问一些外面的事情。接下来的几天,从外面回来的打工者越来越多,打回家的电话也越来越多。村委会有一台固定电话,外面打了电话进来,那家人就在大喇叭上喊,王婆婆,喊你来接电话!许大爷,喊你来接电话!于是,一个村子都知道谁家孩子今年又不回来了。

第一次跟先生回家,知道了什么叫伸手不见五指,那是一个走亲戚回来晚了的夜里,被那辆摩托车放在村口往家走,仿佛谁在夜里用黑布蒙住了我的眼睛。前一天下过雨,脚下是坑凹不平的胶泥路,鞋上带的胶泥走几步就拖不动,如果不是死死地拖着先生的胳膊,我不知道自己是否会翻进旁边的堰塘里去。也第一次见识了乡村的夜晚,明亮的星子颤颤巍巍地挂在深蓝色的天幕上,像钉了一天的银钉子。

过年回家,初六返程。走的时候,被婆婆在行囊里塞进腊肉香肠,塞进豆瓣酱豆腐干择尔根,用蛇皮袋装得好好的,缝得紧紧的,送到村头。每到走的那天,她都会一夜睡不安宁,早上早早起来做早饭,让我们吃了再走。在村头登上那辆约好的私人大巴,又总会被叮嘱一句,二年早早回来。于是,第二年又成了第一年的重复。通村的那辆大巴永远严重超载,永远在多弯而狭窄的乡道上一路鸣笛开得飞快,各种惊心动魄,对于晕车的我是一项严峻的考验。不同的只是,有时我们是坐那辆绿皮火车到广元转车,有时是到达州转车,但无论是从广元还是达州,都要一天半的时间。

就在这种重复中,老家村里的那条胶泥路被硬化了,接着,从村子到乡里的路也修好了,虽然有些窄,车极不好错,两辆车得翻起“耳朵”,让一只轮子辗到田里去。乡场上依然一到过年就万头攒动,大小背篓挤挤挨挨,那些门面却发生着悄然变化,以前油漆斑驳的铺板门变成了卷闸门,门前的地摊变成了钢丝床,红红绿绿的物品也追随着时尚。

回来的人却有点少。门前的许嫂子去了南京,给儿子看孩子,左邻何明奎两口子去了北京。很多人开始在外买房子,比如许嫂子家,就在南京买了房子不回来了。他们村在北京打工的有一个庞大的群体,北京的房价贵,他们就把房子买到了河北沧州,每天上班坐地铁或短途也不错。更多的人在巴中城里买房,巴中的房价一下子就被炒起来了。

村子里很多地闲了下来,我公公与右邻何映清是这个日渐安静的乡村的守卫者,他们见不得上好的水地荒芜,就一片片捡来耕种,但他们耕种的速度赶不上荒芜的速度,于是就还有很多土地被荒下来。2012年初夏,我公公在田里收了一早上水回家,坐在床沿上等我婆婆的午饭好,他感到很疲乏,顺势仰躺在了床上,从此再没起来。

埋葬了我公公,先生的二弟迅速装修了之前在巴中城里买下的楼房,卖掉了乡下家里的猪和牛,把家里的田地、老宅和一只叫做白虎子的狗都托付给了蔑匠邻居何映清,手里提着两只鸡,带着我婆婆与他的两个孩子进了城,安顿好之后又去了北京打工。

从此我们回家,回的是巴中而不是乡下了。交通的便利使得巴中城与乡下的距离越来越短,期间很多人买了车,他们开车回来,到巴中打个尖吃顿饭,然后从巴中回乡下也就一个多小时,比以前缩短了三分之二的时间。按照风俗,我们在除夕这天回到乡村祭祖,也顺便看看老宅与邻居何映清。我婆婆进城之后,老宅与田地都交于何映清打理,包括我家屋后那片上好的楠竹。有好几年我回去,看到我家打扫得干干净净的院坝里放着劈开的竹子,何映清带着一张大围兜,坐在院坝里编蔑活。他编出的竹制品美观大方,又好看又好用。猪圈里卧着黑猪,鱼塘里有鱼在顶着气泡,拴在厨房门外的白虎子依然记得我,使劲地摇着尾巴,让我恍惚我婆婆一家还在这里住着。只是鸭子与鸡都不见了,田埂上也少人过,杵着稻杆的水田映着天上慢悠悠的白云,显得有点落寞。

我去靠灶屋的地里拨了棵水萝卜,去压水井上洗净去皮,坐在院坝里咔嚓咔嚓吃梨一样,咬着吃完,起身告辞回城,萝卜的味道还像以前一样好。

一年年回家,我对这个乡村产生了深刻的情感,即使我婆婆不在这里住了,即使我们只是在年三十回去祭一下祖,这一趟行程都是我一年里的盼望。手机拍照的功能日渐强大,让我留下影像也越来越方便。我一回去,就要拍很多图片,绿油油的胡豆苗、菜籽田,杵着稻杆的水田,萝卜、白菜,院坝里绽出蓓蕾的果树,篱笆上叫不出名字的青藤,带着小鸡觅食的母鸡、昂首的大红公鸡、会撒娇的牛犊、飞快地嚼着菜叶的兔子、爬在母猪肚子上吸奶的小猪仔,屋后太保山的大石头,竹林,鱼塘里停在干树枝上的翠鸟,还有一村人用来洗濯的那个大堰塘……给着我永远的惊喜与快乐。乡村开饭,即使桌上的一盘清炒油菜尖豌豆苗也是那般香淳,八仙桌下永远有一只中华田园猫或狗,悄无声息地守候,等着你扔给它一块肉或骨头。一盆炭火红红地在燃烧,燃烧着一个村庄的暖意。

我至今留着2012年春节的一张照片,照片上是两个小小少年站在山坡上向远方眺望,他们面容严肃,双眸充满向往。记得那时候村子里传着修铁路的消息,说以后外边的人回来,火车就能坐到家门口了。那年春节我们回家,弟弟的两个孩子热情地要带我们去看铁轨,那也是他们平常最喜欢做的一件事。两个孩子带着我们沿着田埂走了很久,才来到一面山坡,山坡下的峡谷里,一条正在修建的铁路伸向神秘的远方。他们充满向往地向远处眺望,一时间不说话。我就是那时抓拍下了这张照片。拍完后,我问他们见过火车吗?他们说没有,不过很快这里就要有火车了,火车可以拉很多人,他们的妈妈回来很方便。

他们是两个留守儿童。

去年春节,我们先去成都,然后由成都回巴中,火车半夜经过村庄,但这里并没有站点,所以火车一掠而过,我只看到了零星的几点灯火,萤火虫一样在天边闪烁。先生说,快看,这就是咱家的村子!而先生弟弟的两个孩子也早已随奶奶到了城里生活,他们长大了,成了中学生,也跟着爸爸妈妈去了好几次北京并生活过一段时间,对于当初期盼的那条能带妈妈回家的铁轨到底在哪里停靠,已经不那么关心了。

今年回家有儿子开车,省却了赶车的不便,所以也就走得从容,还可以带一些陕西的特产回去。除夕早上出发,一路慢慢开,下午四点也就到家了。初三回乡下,通村的公路又加宽了一米多,说是以前的路错不开车。但即使加宽了还是堵,是突然冒出的那么多私家车挤在乡路上,现在堵车已经成了中国一大特色,即使乡村也不例外。

我公公的坟在何家祠堂废墟的旁边,祭完祖放过鞭炮,我站在那里打量这个我往昔熟悉的村庄,却突然有了陌生感。覆满青苔的祠堂断石,青苔下石刻上色彩依然鲜艳。听说这祠堂修建于清朝,后毁于一场大火,这些栩栩如生的石刻怎么说都是文物,应该保护起来,但我一年年回来,只看到风霜遮上了它的容颜。今年,旁边草丛里多了一块不足一尺的黄色五合板,上面用红油漆写着几个大字“未定级文物保护”,儿子伸手想拾起来放到一个醒目的位置,才发现那张五合板已经分层了。我脚下踩着块突起的石头,细看是只残缺不全的石狮子,还有一只连同隐隐约约刻着字的残碑散在草丛里。杂草丛生的小路几乎找不见了,草和树缠在了一起。有好几家房子凭空消失了,问时,弟弟说,409线要从村里过,那几家拆掉了。

我们沿着记忆中的小路往老宅走,以前这小路是一片竹林,是我最喜欢走的一段,记得那年我们祭完祖往家走,弟媳还顺路砍了好几根嫩竹笋,回家和腊肉炒着吃,特别美味。可是现在别说竹笋,就是竹子,也被拦腰折断成九十度角,互相杂乱地搭在一起。几棵没折断的稀稀拉拉地立着,上面的叶子已经干黄了。我问怎么会这样,弟弟说,去年刮风刮倒的。看来风也欺人,那种竹林青青的场景再也不可见了。我们沿着断竹与杂草搭起的黑咚咚的通道往前走,村子静得让人害怕。我问,现在村子里住的人多吗?弟弟算了一下说,只有三家了。以前百十户近千人的大村子只剩下三户人,而且是老弱病残,这是让人震惊的。

站在我家长满青苔的院坝里好一阵,邻居何映清才过来,他一边问候大家一边掏烟,让去他家里坐。圈里没猪牛屋没牛,连水田里的水也干了。去年一冬雨水少,环绕着村子的松树干巴巴的没有一点生气。就连何映清也老了,花白的头发,脸上布着纵横的纹路,整个人一搭眼像块腌抽巴了的咸菜疙瘩。他儿子也在南京买了房子,一直喊他老两口去,何映清不喜欢城里,这事就一直拖着。现在何映清慢慢地做不动田里的活了,去城里的事又重新提上了议事日程。我不知道,他走后,我家的那些个水田旱地还有谁来耕种?鱼塘里的鱼又有谁来收?先生又提起他三十年前离开家前在灶屋那里种下的一片草果,何映清说,嘿,你说草果啊,那不还在,荫得那谁屋后都是!又没人摘……他指了一下,看来这几株草果三十年里繁衍生息,扩疆动土,小半个村子都成了它的天下。我抬眼看时,却只看到一片稀疏泛黄的杂草向前延伸,到了凭空消失的那几家的位置,又被新翻出的黄土戛然割断。

我们站在老宅院子里说了十来分钟的话就告别何映清,跟着弟弟两口子去旁边村子他岳父家。在弟媳的娘家饭桌上,弟媳的父亲,我那张照片中少年的外公,对外孙拒绝回乡下来看他很伤感,他说,这外孙子长大了,看不起乡下了,回外爷家还讲个条件!我们都安慰他,说少年学业重作业多,又说,少年也想回来,但他坐不得车,晕车,这几年也一个人住惯了……当外爷的喝了一大口酒,说,想一个人睡,可以嘛,家里又不是没地方!难道回家看看外爷外婆就这么难?你们都不要替他说话,他就是嫌我们家条件不好嘛!

接着又对我先生说,你现在外面定居是定下来了,儿子今年多大了?我们告诉了他,他就把希望的目光盯在我儿子脸上,说,我出个主意,希望你们给儿子在这里找个媳妇,这样,媳妇回娘家你们还能回来,两家的联姻就把老家这条线接起来了,否则以后你这一辈一过,这条线肯定就断了。你们明白我的意思不?

我说,我明白。但我们当长辈的也只是个建议,最关键的还在孩子自己。他点头说是。但我心里明白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不仅仅是孩子这一代对于家乡的认识发生了巨大变化,还有两个年轻人的成长背景,受教育的程度等等等等都能成为障碍。

他家院坝外的草地上放着一台锈迹斑斑的柴油发电机,旁边有翻起的泥土,还有破掉的工棚,一条简易公路曲曲弯弯通向沟底。在那条简易公路的旁边堆着一堆一堆的石块。晚饭后弟媳的父亲热情地邀请我去看一下他们村子的那个大阵仗工地,那是一架高一百七十多米,跨度二百多米的高架桥。他说,以前工人们就在他家吃饭,可是因为资金问题,这个工地已经停工半年了。在我们沿着那条简易公路往下走的时候,远远的,一列绿皮火车从少年带我看过的那条铁轨上轰轰驶过,一去不回。弟媳的父亲说,这趟火车就是开往巴中的,你们回来时坐过。

走过长长的简易公路,我们终于来到这个砌了半面护坡的大深谷,那些石块钢筋把绿色的峡谷撕开了一条大口子。我记得上次来这里时谷底还是一条河的河床,现在它被从山上垮下的山石土块填满,已经找不到那条小河的影子了。两面山头上有隐隐的巨大桥墩,弟媳父亲说,这条线建成后,从巴中回村里,就只要半小时了。

我拍下了植被被严重损坏的两个山头,我想给这组照片命名为《撕裂的乡村》,儿子听了说,你咋这煞风景的?这话让我心里一震,也许是我错了?我明明知道这条道路修通的意义,但我也分明看到现代文明对环境的无情摧残,那么我们该怎样选择?这大山里的人将如何选择?我们一边向往着城市的绚烂,一边对故乡疼痛地怀念。如同弟媳父亲建议我儿子在老家找个媳妇,以延续他们生命深处的根一样,我相信老人在提出这个建议的时候,他心底对这个建议的可行性也是不确定的。他自己的外孙子不是已经不喜欢回来了吗?那么,我们这一代人的故乡在哪里?我们到底还有没有故乡?当故乡逐渐凋零,三代四代之后,我们该到哪里去寻找自己的根?

弟媳父亲希望我们在他家住一晚明天再走。我知道这是他们的风俗,来了客人要倾其所有招待,如果客人能留下在家里住一晚,对于主家是一件非常有面子的事。但我看了天气预报,下午的时候降温已经开始,一场大雪正在预告中等着我们。身为体制内的人,常常是身不由已,上班总是第一位的,我们担心雪后高速封路,那样就很糟糕了。

我拍下了他家门前的柴油发电机,那台锈迹斑斑的铁疙瘩毫不怜惜地压着一丛冬天开的野花,很有意味。前两年,我曾在他家院坝里拍过很多美丽的乡村图景,可是这次,我走遍他家院坝的每个角落,都拍不出自己想要的图片,每一张取景框里都会有我不想要的东西进来。我想拍一张冬天的稻田,那稻田里却扔着一台勾机,长长的鼻子举着,随时想挖起什么似的。路边的油菜已经有零星花开了,黄灿灿的,举起手机,那翻起的生鲜泥土就冲撞进来,于是只好作罢。

踏上返程,我一直为没能留下来在弟媳家住一晚而内疚。但昨晚我也得到了一个稍稍欣慰的消息,老家乡下的土地开始流转,鼓励个人承包创业,一亩地一年的承包费是200元。希望那些田地因此而不会再荒芜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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