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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爱玲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鲁迅文学院学员

小说
202103/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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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声呼唤


 

 

    一声尖利的警报把刘建国从假寐中惊醒,他睁开眼,天近黄昏,屋子里已经暗下来,一切都影影绰绰着恍惚。刘建国用一只手握成拳,返过去在腰上砸了几下,把腰眼里的扭痛砸散成钝痛,这才从椅子上站起来,他的嘴里嘟哝了一声,只有他自己可以听出那是一声“翠翠”。

吕翠翠,这样的名字叫起来像咬六月间才上市的水萝卜,咔嚓一声汁水飞溅,每一滴汁液都透着平民的爽利。那叫一个甜和脆!刘建国爱叫翠翠,爱这平民的味道,从四十多年前那个寒冷的元旦早晨开始,特别是十八年前老婆病了后,翠翠,就成了刘建国嘴边的一句呓语。

他还清楚地记得第一次听到翠翠这个名字的感觉。一大早,刘建国就上山砍了捆柴禾,背回来。自从体检通过,新兵又经过了家访,走,就是指日可待的一件事,只等通知了。刘建国姊妹两个,他下面还有一个妹妹,他一走,家里就等于走了个壮劳力,妹妹是个身单力薄的女孩子,出力流汗的活可都放在了父亲一个人肩上。可是,当兵是个光荣的事情,特别是在一九六三年那样一个特殊的年代。刘建国想在走之前给家里多砍点烧柴,再说,已经是滴水成冰的深冬了。

一捆柴扔在了门前的柴垛上,还没等他直起腰来,就听到身后响起一阵脆生生的叽喳:哟!这刘家烧了啥高香了,要下个这么出息的儿子,都成了解放军了还砍柴哩!不用看就是村里的媒婆“三仙姑”,她总能把一句正常的话说出杂合面的味道来。刘建国不想理她,因而并未答话,只是直起身子从脖子上抽了毛巾擦汗。就听母亲从灶房里迎出来,说,我说这一大早的树上喜鹊叫哩,才是他婶,快进屋!

母亲平常也是见不得这个走东家窜西家的女人的,今天却是异常的热情。刘建国就知道母亲与“三仙姑”之间肯定有啥事了。

过了两天,“三仙姑”领来了个姑娘,就是吕翠翠,说是她娘家的一个妹子。三年困难时期刚刚过去,说是家里在那场灾难中饿死了人,伤了大元气。吕翠翠生得小巧,面黄肌瘦,看起来低眉顺目的,抬头看人时眼里还有一抹惊慌,就是那一抹惊慌让刘建国的心软了下来。母亲私下里对儿子说,哪有这么好的事,人家不要彩礼,把个大姑娘白送。只是看上咱是蔬菜队,想讨个好人家,你又当了兵,人肯定没说的。

三仙姑的三寸不烂之舌派上了用场,说,不如快刀斩乱麻,建国走前就把婚事办了。又对建国说,婚一结,你放心走,父母还有了人照顾,翠翠也有了吃饭的地方。

刘建国同意了去部队前结婚的提议,但吕翠翠的年龄不够婚姻法规定的年满十八岁,两下里一合计,硬是等到了一九六四年的元旦。因为刘建国是新兵,是要为国家做贡献的人,那天早上工作人员特地从热乎乎的家里出来赶到单位为他们颁发了结婚证书。回到家,母亲早打了一锅玉米面搅团,酸菜汁里放了比平时多一倍的红辣椒面来给他们庆贺。

一九六四年元旦节的晚上,刘建国家闹新房的人很知趣,早早地就散了,屋里就剩下了二十二岁的新郎刘建国和早上刚够上十八岁的新娘吕翠翠。刘建国的心跳得咚咚咚咚的,看着在煤油灯下顶着一方红头巾的吕翠翠,不知道该干些什么。他紧张得厉害,后来不知怎么那两个字就自己溜了出来:翠翠。那是他第一次叫老婆吕翠翠的名字,脸红心跳手发抖,手心里全是汗,但他还是鼓起勇气走过去也坐在了炕沿上。刘建国犹豫了一下才抖着手揭开了新娘子头上的红方巾,他喃喃着叫翠翠,胸口里像点燃了一堆火,只感到口渴。他看到翠翠水汪汪的眼睛从眼角那里偷望着他,一抹笑意像月亮一样明亮。

一九六四年元月二日早晨,刘建国依依不舍地从热乎乎的被窝里爬起来到武装部集合,之后部队开往新疆阿勒泰。在阿勒泰滴水成冰的日子里,翠翠的名字成了他捂在心窝上的一只火炉,温暖着他部队里枯燥而寂寞的生活。

在心里呼唤翠翠,是刘建国从那时起就开始的习惯。现在,这习惯又一次把他从深深的睡眠里拽出来,他看一下表,四点二十。外面黑乎乎的,睡着的那会儿影影乎乎邻居的鸡叫了头遍,叫声七零八落的。冬天,黑夜长得没边没沿,仿佛,那些鸡们也在敷衍了事,叫完了好再去睡一个回笼觉。然后,叫二遍的时候就五点了,跟刘建国家的警笛是一个点儿。

 

 

一只稀薄的影子飘过来,对着刘建国凝视,眼里慢慢涌上泪来,有一滴落在了刘建国的额头上,他的手抬起来抚了一下,没看见似的对了虚空发愣——

十八年了,这老头子一直在叫翠翠翠翠,叫得我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十八年来,我看着那个躺在床上叫作翠翠的躯体,可是我回不到那身体里去,我一点办法也没有,只能在这个院子里打转转。每当我下决心要走的时候,就听见老头子的呼唤,他的呼唤像锁在孙猴子头上的紧箍咒一样把我锁住了。

我还记得我病倒的那一年,刚刚五十岁,那下午我原是要把才收回来的一堆玉米挂到房檐上去的,谁知就从椅子上摔下来。那天儿子要吃刀削面,我把面都舀好了,又觉得还早,看到那几穗玉米,想着挂到房檐上,谁知椅子就倒了。等我醒来的时候已经在医院里,老头子拉着我的手,他的脸上都是泪,这么大的人了,也不怕来来往往的人笑话。我想替他擦一下,却怎么也抬不起手。后来我发现自己说话没人听得见,任我喊破了嗓子,他们该干嘛还干嘛。再后来他们就说我成了植物人。我觉得自己怎么能是植物人呢?我出来进去灵便得很,我在病房里打转转,就是走不远,稍微走远一点就会晕过去。所以我还是得乖乖地回来,呆在病房里。看刘建国给那个他唤做翠翠的人翻身、换尿布、做全身血液的疏通。看得我心里是又幸福又难过。这个傻老头子不知道我已经不在那个身体里了,他还当床上躺的是我呢。

医生说我醒来的希望微乎其微,让我们回家,说再住下去没多大的意义。我知道那意思是让刘建国给我准备后事呢,刘建国却坚信我能苏醒,这样我们就回了家。

警笛是儿子装上的,很尽职,隔一小时就准时地响起,这时候,无论老头子在干什么,他都会立刻放下手头的工作,赶到那个病床前,为“我”翻身、换尿布、活动筋骨……他指望在自己尽心尽力的服侍与呼唤中,床上的那具躯体会醒过来,警笛很快就会退役。

这样的日子一天一天,一月一月,一年一年,看得我心生厌烦。

回家两年的时候,我被这样的日子已经快逼疯了,每次看到刘建国又走向了那张床,就气得对他大喊大叫,可是他一点也听不到。我想拉住他,让他知道躺在床上的不是我,我的手却穿过了他的身体,但他一点知觉也没有。我却吓坏了。渐渐平静下来,我知道了在他们的世界里,自己只是一缕空气,被刘建国的呼唤箍着,在这院子里飘。有时候我刻意不去看他,想在屋子里制造一点动静,可我连窑门边的一张日历都翻不动。

这会子刘建国起来了,下炕的时候他的背僵着,我知道他的腰不好。一九六九年,边境局势吃紧,刘建国的部队也高度紧张,那一年他们建堡子,赶进度出了事,刘建国被压在了石头块子底下,在医院里昏迷了三天三夜,后来腰就落下毛病了。因为他的伤,他转业回了白云,进了工厂成了一个车床工。

是,在他不在家的几年里,是我里里外外,照顾了他的父母,还要忙着上工挣工分。刘建国的父母每次给刘建国写信,都要写上我的情况。后来刘建国在部队当了排长,村里谣言传得邪乎,都说刘建国这回当了大官了,跟我连个孩子都没有,这回肯定会不要我了。公婆也担心,写信的时候就拐弯抹角的,说我的好话。说家里只要有一把白面都是做给老两口吃了的,能有我这样的好媳妇,是他老两口的福气。说,你妹妹的婚事都是翠翠给张落的,到咱家几年,没跟我们谁红过脸。你妹妹结了婚了,现在回家一进家门都还是先找嫂子。

你说,当初我家是那情况,刘建国一点也没嫌弃我,等于救了我一条命,我怎么会不对他的父母亲人好呢?

刘建国工伤回来了,进了工厂当了工人,又有人传,看吧,过不了几天刘建国就会不要吕翠翠了。有人问为什么?答,那还用说?刘建国当了工人,那可是响当当的铁饭碗!问的人说,那人家吕翠翠也是队里的会计!先前的那人一抽鼻子:再会计也是个农村户口,在黄土里刨食的!闲话风一样在村子里乱刮,我不管,让他们传去!各人的日子各人知道。

刘建国的家里是城边上的,是菜农,说是农民又吃的是商品粮,但这商品粮和城镇居民是不一样的,百分之六十都是杂粮。这些杂粮好的时候是放过了期的玉米面、高粱面,不好的时候直接就是一疙瘩一疙瘩的红薯。那些红薯在运输的过程中受了凉受了热,磕磕碰碰,到了粮店已经长满黑斑很难找到一颗完整的好的了,粮店就把这些红薯三斤顶一斤杂粮地卖给了农民,反正农民也没办法,不要就得饿肚子。这样的粮食买回来可想而知,每次那百分之四十的细粮我都想方设法盛到了刘建国和父母孩子们的碗里,我碗里就是那些发苦了的长着黑斑的红薯块。

我们的日子就这样过了一年又一年。期间永盛机械厂扩建,占了村上的地,招收土地工,我成了一名机械厂的航车工,在车间里开航车。虽然后来因为刘建国母亲病倒我又回到了农村,但居家过日子,总要有一个人做出牺牲不是?

说老实话,刘建国是个良心人,他放不下我是真的,总以为我那些年吃了苦。可是我现在是身不由己啊。每次看他那么尽心尽力地照顾翠翠,我都心疼得要命,你说,要是我能开口跟他说说话还好了,原因是我说的话他根本听不见!人家的老头到了这年龄,一天逛公园打麻将抱孙子,谁像他,守着个活死人!

可不就是个死人?!与其看着他这样,还不如我走呢!那一次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想逃开那个身体,却拽得“她”咳嗽起来,还翻起了白眼。就是这个白眼!反倒让这傻老头子生出无限希望,以为他的翠翠要醒了。早知这样,我还不如不逃呢。

 

 

刘建国的这个小院有两孔窑洞,一间厨房,以前儿女没结婚的时候一家子在一起是挤,但随着女儿的出嫁,儿子也在门前坡下的地方盖了两层小楼,小院就空下来了。安静,是最适宜于养病的环境。刘建国出了窑门,一股凛冽的冷气袭来,喉咙里一痒就要咳出声来。他赶紧伸出手捂住了嘴,把那一声尖锐的咳嗽硬生生压进喉咙。儿子太累了,白天上班,晚上回来陪母亲,十八年来没睡过一个囫囵觉,他不想让自己的这一声咳嗽把儿子再惊醒过来。

两孔窑洞隔着一道墙,出了这门就到翠翠的窑里了。刘建国掀开门帘,门无声地滑开,一缕光漏在院子里,随着门无声地关上,那光也消失不见了。吕翠翠的窑里摆设简单,一张桌子靠墙放着吕翠翠的药品,一张单人床放在窑中间,上面躺着植物人吕翠翠。在她的头两边地上,一边是一个医院里的那种大的蓝色铁氧气筒,一根管子连着她的喉结,在那里有一个切开的口子,一只搬指状的铁环套在那里,把管子导进去。十八年来,吕翠翠就是靠这根管子支撑着呼吸,支撑着她的生命。在床的另一边有一张小矮方桌,上面有两个大玻璃瓶,又一根塑料管,这根管子是在吕翠翠咳嗽时为她吸痰的。吕翠翠成了植物人后,没有自主咳嗽的能力,有了痰就在喉咙那里堵着,发出一种刺耳的嘶啦声,偶尔也会有痉挛似的那么一两声咳嗽,如果不及时使用吸痰器处理,一丝小小的口痰很可能让她窒息而要了她的命。想一想,吕翠翠病后和外界联系最多的就是这些管子了。比如,一会儿要用到的那根管子,就是从她的鼻子里插进去,鼻饲,那是翠翠特殊的吃饭方式。

刘建国抬头,看挂在墙上的闹钟,四点五十五分,他对这个点儿很满意。他站在那里不动,单等警笛响起的时候摁灭它。灯光把他的影子巨大地投在墙上,那腰身佝偻着,透着一股子孤独与沧凉。他的目光搭到了窗下的炕上,在那里,儿子随便地裹着被子,一只脚从被子里伸出来,还穿着袜子,被子里的身上也没脱衣服。儿子才三十多岁,明晃晃的前额上已经没有头发了,蜷在被子里的样子像个小老头。想到儿子,刘建国的心里就不是滋味。儿子正在闹离婚,也说不出什么大的矛盾,可就是别扭着。要让刘建国来说,他谁都不怪,只怪这个家拖累了儿子和媳妇,可是有什么办法呢?儿子是翠翠病后的第四年结婚的,媳妇是街道办事处的计生专干,白天跑一天,回来不光要招呼一家人的吃喝,还要给翠翠洗洗涮涮。翠翠的尿垫子塞满了炕头的大衣柜,夏天还好说,冬天不光得洗,还得烘。关键的还不是这个,而是儿子虽然结了婚,夜夜却守在母亲床头。即使才结婚的那阵,也是扔下媳妇一个人守空房。结了婚两年了才有了小孙子,害得亲家母以为小两口谁有病,催着他们去看医生。一个身体健康的年轻人常年四季过不到正常的生活,搁谁谁能忍受呢?所以刘建国不怪儿媳,在他心里,儿媳不管以后做出怎样的选择他都是尊重她的。

刘建国看了儿子一眼,又看了一眼。恍然看到儿子的笑脸,那是翠翠五十岁前夕,儿子说,妈,你五十岁了,今年过个生日吧,说,想吃啥要啥?翠翠笑,要啥?你刚上班,把自己管好就行了。再说,你还要攒钱娶媳妇呢!儿子说,娶媳妇是娶媳妇,你今年五十岁了呢!刘建国说,你妈是嫌把自己过老了呢!儿子说,不是,这是个整岁,一定要过的。可还没来得及过呢,翠翠就在那个秋天的下午摔倒在厨房门前了,倒地前要和的面还在案板上。那中午走时翠翠就说要给儿子做刀削面。等到儿子接到电话赶到医院里,拉着翠翠的面手泪水就哗哗地流了。他打了盆温水一边替翠翠洗一边流泪,直到现在,都还后悔没给母亲过那个五十岁的生日。这么多年,儿子老说,唉,现在把什么摆在跟前我妈都吃不了都不知道了。

刘建国又把目光搭在了翠翠身上,翠翠一如往常,安静得看不出被子的起伏。翠翠的被罩是浅蓝色的,上面撒着几朵红红的牵牛花。翠翠有好几个这样的被罩,都是儿媳买回来的,便于换洗。想到儿媳刘建国就再看了儿子一眼,恍然看到那炕上睡的不只是儿子一个。那是儿子才结婚不久的一天晚上,刘建国过来拿东西,一推门惊得炕上坐起两个人来。儿媳慌乱地扣着钮扣,刘建国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儿子则慌着说,爸,你要啥呀?刘建国只好装着在抽屉里翻,其实他进来拿什么的已经忘记了。就在难看的空档儿媳下地穿上鞋走了,从那以后刘建国晚上再没有冒然地进过翠翠的屋,每次非进去时都要先咳嗽一声,当然,从那以后也再没碰到过那么尴尬的场面。

刘建国的手摁在警笛的按钮上,警笛刚呻吟了那么一下,就被他摁灭了,他对自己的动作很满意。接着,他倒了一杯开水让晾着,然后从抽屉里取出另一个“搬指”,拿出消毒器械,把吕翠翠喉结上的那个“搬指”换下来,扔进一只大搪瓷缸子,这时候,桌子上的那杯水晾得也差不多了。刘建国又从桌子下面的纸箱里拿了颗鸡蛋出来,打在那杯晾好的开水里,用勺子仔细地搅着。他对着屋里的灯,搅一搅舀起来看一看,直到找不出一点固态物来,才拿起了鼻饲管。病了后,刘建国一天要给吕翠翠吃五顿饭,这是她的第一顿早餐。而在他做着这一切的时候,吕翠翠在床上始终寂着,没有发出半点声音来。只有氧气管下面的小玻璃瓶发出单调的呼噜噜的声响,显示着床上这个生命的存在。

 

 

刘建国总说是那些年艰苦的生活为我的病埋下了祸根。在我病后的第三年,有人给他说,让他另外找一个回来,一同照顾我,言下之意,我是不会再醒来了。刘建国一口回绝了对方,他说,吕翠翠醒着是我老婆,成了植物人也还是我老婆!我要再找一个回来,那我成什么人了?虽然吕翠翠说不了我什么,但我自己这关都过不了!人是要有良心的,对于这个老婆,我是敬她三分、尊她三分、爱她三分!说得对方摇着头走了。

刘建国这话听得我热泪盈眶,但我却不赞同他的观点。他要真疼我,就应该让自己过得好一点。你说,还有比看着自己的亲人痛苦却一点忙也帮不上更为痛苦的事吗?我看着他一点点衰老,一头黑发染上了白霜,有时候我想安慰他一下,抚着他的头发,顶多也只能让他觉得痒痒那么一下。

我最见不得他喂我饭,很多年了,我的食谱没怎么变过,一天五顿饭,第一顿是早上五点半,一个鸡蛋,下来的四顿是四袋奶粉。有时候也变,大不了把奶粉变成了米汤汁。最后一顿饭是晚上十点,十五年来那饭吃得我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他尽职尽责,如同儿子装上的那个警笛,一小时一次。每当警笛响起的时候,我就该翻身活动了。所以,虽然我已经昏迷了十八年,但我的身上完好无损,完全没有瘫痪病人的褥疮之类。他不知道,那个“我”已经不是我了,那只是一个像我的身体。十八年来,他的饭我没有吃过一口,全是“她”在替我吃,“她”却无法给刘建国半点安慰,从这点上说,我恨她。

翠翠,翻身了。翠翠,吃饭了。翠翠,咱活动一下腿。翠翠,来,换尿垫。翠翠,今儿个立春了。翠翠,冬至了,儿媳包的饺子,你看你也吃不成,唉……他叫着翠翠,给她洗脸梳头,剪指甲,抹身上……无论他怎样呼唤她,她都寂着,这寂如此深重,他永远无法听到我的呼喊。无法感受我的痛苦。我知道刘建国每次在叫出翠翠两个字后都像走进了黑暗中的无边旷野。那寂又像一阵凉风,带走了他所有的呓语与希冀。旷野是如此阔大,没边没沿没有灯光没有方向,让他的心掉像进了深渊,一直向下沉一直向下沉。冥冥中他等待那摔在地上的一声巨响,却怎么也等不到,只有无边的寂静与彻骨的寒冷包围他。

刘建国开始活动我的胳膊、手指,又抬起我的腿。今天我豁出去了!我要让他看看,看看我的屈辱,如果他是爱我的,就不要让我这么难看地 “活着”。就在他抬起“我”的腿的那一刻,我用尽所有的意念让他的头拧了过来!

我竟然成功了!他的目光触到了那一片丛林,他发现了两绺白。他应该知道他的翠翠爱干净,好的时候从来都把家里和自己收拾得清清爽爽的,所以病了后,他隔两天就要为我抹一回澡,但他都没看见,今天他看见了!是的,一片枯黄的叶片中的一撮白,是那么醒目!曾经,那里水草丰美风光旖旎,现在却成了稀稀拉拉的几根,仿佛入冬后的灌木丛,现在萎缩不说,竟然还有了白!

生命的离去原本是无情的,谁又能拽住时光的脚步?我希望他明白:是放手的时候了!

算一算,我也六十八岁了,他自己都七十二了呢。当了他的面,大家都说他把老婆照顾得好,十八年了,他像长在我身上的一个器官,替“她”感受着一切。冷、热、身体的不适。十八年来,他没有离开过我一步,与儿子一道守护着我。我的喉管切开暴露了十八年,十八年里我的“搬指”那里没有发过炎,我的身上没有被压烂过,没有遭受过褥疮之痛。我的身体没有异味,我的尿垫子从来都是干的,夏天蚊子没叮过我,冬天寒风没冷过我。但他唯独没有想过,那“搬指”生铁般的冰冷已经渗入了我的灵魂,让十八年来的我一直处在彻骨的寒冷中,那种冷是任何东西都捂不热的。

门响了一下,一绺风进来把门墙上的日历吹得飘了起来,发出了一声细碎的声响。刘建国看了一眼日历,发现这个日子被他用红笔圈起来了。他为那个 “我”盖上了被子,他自言自语地说,看我!把这大的事都差点忘了,你都不提醒我一下!然后艰难地弯下腰从床底下拖出了两个套在一起的小塑料盆,盆子里有一个用铁丝窝成的圆圈状的东西,带着一个长长的柄。刘建国把两个盆子分开,在一个盆子里倒上了热水,用一块肥皂细细地磨起来。是的,他要给吕翠翠掏大便了。我成为植物人后就不会自动大便了,每次都要刘建国用那根铁丝窝成的东西掏,一周一次,刘建国不放心别人,就自己动手,那时候他带着老花镜,仿佛在做一件特别神圣的事情。

你说,让我说这傻老头子什么好呢?

 

 

前年刘建国的头疼,疼得邪性,中药西药吃了无数,那疼好好停停像捉迷藏,后来实在疼得不行,儿子陪着走了趟省城,进了大医院,这查那查,那医生只是开单子,一句话没有,还不敢问,怕问恼了,现在的医生脾气都大。在那十天里,刘建国心神不宁,不知道托付给妹妹的翠翠怎样了,她照顾得了她吗?一想到翠翠毫无知觉的肉体裸露在别人面前,任人摆布,刘建国的心里就毛糙,即使这个人还是自己的妹妹。那几天他脑子里都是妹妹一觉醒来看到翠翠窒息而死的画面,他已经顾不得自己的病了,直嚷嚷着回家呀。

医院的结果出来,却是刘建国的脑子里长了东西,已经鸡蛋大了。医生建议手术。对着那一堆的化验单,刘建国一天没说话。怎么会得这种病呢?这不是要人命吗?而且是两个人的命!儿子张落着要让他住院,他问他,手术后能是怎么个情况?儿子说不准,一起去问医生,医生说很可能偏瘫,手术的事谁也说不准。

偏瘫!这怎么行?!翠翠还在家里等着他。他不能把自己先撂倒了,谁来管翠翠?再说,一个翠翠已经够儿子受了,又怎么能再加上他?出了医院门,刘建国直接往汽车站走,他说,不做,坚决不做!跟在身后的儿子拽他,说那东西再往大的长怎么办?他说长了再说!就这么回来了,吃药,保守治疗。竟然两年多过去了。但他知道自己脑子里长着东西,那东西像个定时炸弹,只是不知道爆炸的时间。头疼的时候就出现那个画面,一面风雨飘摇的老崖,一粒粒地往下溜土,他等待它轰然倒塌的那一刻。那种心情是复杂的,说是期待,不如说是惧怕,因为,还有翠翠。

现在,刘建国准备睡觉,咳嗽,出来吐痰,就听到了那句话,风一样钻进了耳朵。儿媳说,你不下?儿子停了一下才答她,你先下吧。刘建国知道这“下”是指的他们下边自己的屋子。儿媳再说,我有话跟你说,儿子说,你先下嘛!儿媳的带了气的声音:你一直都是这样!你以为这样就是对你妈孝顺了?你妈躺到床上就享了你的福了?没见过这人,心里粘得跟浆糊一样!儿子分明恼了,吼,你再说一句试试!儿媳再不说话,刘建国听到儿媳开门,赶紧退回来,就听到了一串高跟鞋带着情绪远去的声音。

多么相似的情景!才结婚那阵子,一到晚上儿媳就磨叽着不走,一遍遍问儿子下不下?儿子让她先下,她就说她害怕,要儿子送。其实从刘建国的窑院到儿子的房子统共才有二三十米那么远,儿媳就磨。儿子被磨不过,骂她你就可憎得很!说是这么说,其实他是愿意送的,刘建国看他虎着脸,出门时却牵了媳妇的手。媳妇呢,一付阴谋得逞的得意,嘴角有掩不住的笑意。他们出去了,刘建国分明听见他们的笑,从大门外传来。儿子这一送媳妇就是一个多小时,刘建国再累都愿意撑着,是儿子回来自己不好意思,刘建国什么也不说,却在心里说,这小子!

炕是媳妇吃完晚饭后烧的,有点热了,刘建国躺在炕上翻烧饼,他知道,在左邻右舍以及朋友的眼中,翠翠是让人羡慕的,因为他对她的爱。还有哪个女人能像她这样,在毫无知觉地躺了十八年后还拥有着一个男人和儿女死心塌地的爱?她多挥霍呀!女人活一辈子不就图得个爱吗?刘建国也知道,因了翠翠,他们家年年被街道评为五好家庭,而自己,更被认为是模范丈夫,今年还报了市上的道德模范候选人。刘建国已经七十二了,他不在乎什么模范不模范,他还记得采访他时那个小姑娘脸上的泪水,她一直说,您太伟大了!这才是真正的爱情。有什么哭的呢,他刘建国对自己的老婆好,不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吗?可是这一刻,他却怀疑起自己来,以往那些极力对翠翠的好,像隐进了雾里,使他无法看清面目。自己真的做对了吗?

中午的饭是面条,儿媳回来做的。儿子已经下班了,一回来就进了翠翠的窑洞,这样能让刘建国过来休息一下。小孙子不在家,这样家里就安静得多。小孙子十二岁了,其实从他生下来就没太在家待过,一直放在亲家那边,只是逢年过节的接回来一下。小家伙很懂事,回来也不喊叫,进了奶奶房间,还会帮大人忙,给奶奶“喂”个饭什么的。刘建国是爱这个孙子的,不爱他爱谁呢?可是回想起来他又是内疚的,他从来没有一个完整的时间带孙子出去玩过,甚至,孙子长到十二,他也没有好好地抱过他。每一次,过完节送孙子走,他的心里都空落落的,像丢了什么,可有什么办法呢?

刘建国爬在炕上抽烟,这是他休息时的标准姿式。自从六十二那年查出胃癌做了三分之二的胃切除术,他的身体是一天不如一天,隔一小时招呼完翠翠,就累得呼哧带喘。特别是这几天,翠翠有点咳嗽,跟前一刻都离不开人,她的喉咙一嘶叫就得赶紧给她吸痰。一个早上下来,刘建国的伤腰就像断开了一样,气都喘不上来。他爬着,听到儿媳在厨房里叫儿子端饭,过了一会儿,儿媳进来了,一趟趟把菜和佐料给刘建国放在炕沿上。儿媳才三十八岁,头发却已经又枯又干,刘建国早上扫院子,还发现了掉下的长头发,一缕一缕的,显然是儿媳早上梳头掉的。儿媳的脸色发黄,长着暗斑,有几次隔壁的小媳妇来串门,跟儿媳说起什么化妆品去斑,儿媳也只是淡淡的回她,是吗?

刘建国的胃不好,吃东西得特别注意,所以家里每次吃面条,儿媳都会给他在锅里多闷一会儿。果然,儿媳最后端上的面条软硬适度,刘建国很满意。儿媳在闹离婚,家里的活却一样也不少做,她沉默着,做饭、收拾屋子、给翠翠烘尿布……他看到她的不开心,那不开心像一缕空气在院子里弥漫,让刘建国的心里也难受起来。

儿媳中午的时间只有一个半小时,匆匆忙忙吃完收拾完也就到点了。翠翠的午饭是儿子吃过后喂的,他也得赶紧收拾了出门。刘建国又坐到了吕翠翠床边的那张椅子上,他听到院门关上了,儿子的脚步也匆匆远去,屋子里再次寂静下来,只有翠翠的氧气瓶发出咕嘟嘟的声响,生命如游丝如气泡,细弱而绵延不绝。

刘建国坐着,看门前脚地上那缕午后的阳光,一寸一寸移出了门,院子外面,几个邻居的孩子喊着快点快点,要迟到了!一阵急匆匆的脚步跑过,一切归于寂静。他的眼皮发沉,头靠到了椅背上,恍惚中,他看见翠翠喉节上的那个洞,管子不知道什么时候掉了,扔在一边。刘建国骇了一跳,潜意识中要跳起来要帮翠翠弄好,抬眼时,却见翠翠已笑盈盈地坐起来,望着他,叫,建国……猝然的惊喜,使他要扑过去抱住翠翠,可是不知为什么会四肢无法动弹,他有点疑惑,就在那疑惑中又忽然松了一口气,仿佛一直捆挷着自己的一根绳索散开来,有着说不出的畅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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