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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爱玲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鲁迅文学院学员

散文
202104/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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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塬上的那一排柏树

清明。

上山去看父母,尽管隔着一抷黄土,依然有接近家的亲切。阳光澄澈透明的乡路上,忽然想起小时候母亲带我回外婆家的情景。

母亲的娘家在一架高高的山上,我那时候已经生病,所以每一次上山都印象深刻。先是跟着她挤一辆人多得喘不过气来的公交,下车后走一段长长的路开始上山。山脚下有一家饲养室,一大堆的牲口粪堆在那里,气味老远就闻得见。因为行路艰难,老在那里歇息,所以竟对那气味充满了渴望。粪堆旁边是拴着的几头牛、马、驴的大牲口,看牲口的是个腿有残疾的半老头,我们每次经过,他都在饲养室的院子里干着什么杂活,看到我母亲就招呼一声,而母亲也似乎走乏了,或者,为上山积蓄力气,就势在路边沿坐下来。那个路边沿下方就是饲养室的窑洞,他们就那么远远地拉几句家常,无外乎我舅舅家的一些事,然后,母亲站起来,那架山我们要上近一个小时。

我要说的是,转过腰岘弯后豁然开朗的那一片缓平台地。那时候,我的浑身已经被汗水湿透,山风把黄土高原深处的碎土沫子吹得我一头一脸,头发粘粘地搭在额头上,我用汗湿的手背一抹,扎扎的能看到淡淡的泥痕。鼻腔里是浓重的泥腥味,还有路边的臭蒿子味、野菊花淡淡的芳香、野小蒜的辣味,这些味道混合,构成了我外婆家最初的味道。顺着台地边沿的一条乡村土路延伸,远处的一块地里站着几棵柏树,不高,在光秃秃的塬面上,一不留神会觉得是几个人或站或蹲在那里。我不止一次在又困又乏的迷糊中把它们看成了几个黑衣人,心下一惊,困意全无。后来才知道,那树下埋着的是我外婆、外婆的公公婆婆们——那是我母亲家的祖坟。我的几个表哥表姐在川道里上学,冬天的夜晚,他们下晚自习,我舅舅去接他们,走到那里就不走了,站着开始向山下“唔”,声音一长一短,那是乡村特殊的语言。我的表哥表姐们正在爬坡,听到了就回一声“唔”,却只有短促的一声,舅舅听到这声短“唔”放下了心,燃起一棵烟,烟头红红的,烟香缭绕,等着他们汇合,然后一起一身寒气地走回家去。

上山的路上大部分时间空无一人,我与母亲走在这样的路上,更多时候心存恐惧,因为我们无法知道前面的小路一拐弯会出现什么?有时远远地听见脚步头发就乍起来了,不知道会不会遇到乡间游荡的野物。许多的传说这时在脑际交替出现,可是,只要一看到柏树,心就安下来了。随之,爬坡的那一身热汗被台塬上的风一吹,就散了。脚下的步子轻快起来,我们在那一排柏树的注目下向村庄里走,柏树不语,我们也不语。但我确切地记得母亲说过,外婆看着我们呢!因此走过那一排柏树的时候,总觉得有一道柔柔的目光落在我肩上。

柏树是个标志物,越过它再走不远,就是我舅舅家了。我舅舅在他家院子里,只要远远地瞥见柏树下有移动的黑点,就知道村子里有人来了。那几年,母亲总会以各种各样的理由回家去。母亲的娘家是个大户,先辞世的是我外婆、我三外婆、我外公、四外婆,接下来是三外公,在我四外公还没走的时候,竟然有一个舅舅先走了。值得说明的是,我有七个舅舅、八个姨,最小的还没出嫁,已经有表哥表姐在结婚了,所以,母亲总有借口回到山上家里去。

喜事还好说,丧事留下的印象就太过深刻。母亲的白衣服提在包里,手里举着花圈,走到柏树下,把花圈靠在地畔开始换孝衣。有时孝衣还没换上,舅舅派来接我们的孩子已经到了,就先行举着花圈进村,留下母亲,从孝衣里取出帕子,蓦然放声,母亲叫着妈叫着大的哭起来,那悲泣的长嚎打破村庄的宁静。

哭丧,在黄土高原的深处是一种庄严的仪式,伴随着她哭声而起的是村里的响器,悠扬婉转如泣如诉。一起丧事吸引着不止一个村庄的注意力,如果丧主家里,这种仪式的声音频繁响起,那将是一种无上荣耀,也是对逝者最崇高的致敬,在丧事过后的很长时间将被人们津津乐道。哭丧的人通常是女性,是逝者平辈或低辈里的女子,好的哭丧者不能快走,得一步一顿,哭声悠扬,嘴里念念有词,诉尽逝者平生功德,以表达思念与不舍。平常几分钟的路程,她们能走出三四十分钟来。最后来到灵前,下跪,上香,烧纸,把仪式进行到底,之后,在旁边人一再的劝解下才抽泣着止住了声。

一位一位我熟悉的长者,就在这种仪式里被一路吹吹打打中送进了柏树林,一个个我认识的青年,从这里结婚,女子们披着红红的盖头,嫁出去了,有了自己的孩子,接替着离去的人们走着乡路。直到,慢慢地,那些后来我无法分清是谁家的孩子们,长大,离开,回来的越来越少。即使再后来,我小时候跟母亲常爬的那条大坡,那曲曲弯弯的小路也已废弃,一同废弃的还有饲养室,和那山路上庄严的仪式,一切仿佛都在眨眼间。可我的记忆里仍然留存着什么,仅我能记住的,就有正月里的大拜年,我们穿着新衣服,爬坡的过程太过漫长,难免一身尘土的遗憾,元宵节的红灯笼,又总是纸的,拿得好辛苦。而母亲提篮里提的除过糕点外,还有面塑花馍和油包糖包,内容随节日变换。端午母亲提的是甑糕油糕,夏收过后的看忙罢,母亲提的是新麦做的花馍,八月十五自不必说,那是个大节日,自有大内容来填充。

虽然清明节陕西人不让女子上坟,但这足够多的农历已经把我们紧紧地连接起来,每走一次,都似有血脉亲情汩汩流淌。那些年,我与母亲走过多少这样的路呢?表姐结婚、表哥添孩子,完了孩子十天、二十天、满月、周岁,给孩子送灯笼、端午节送裹肚,如果是男孩,还有十二岁的全灯成人礼。而长辈去世,烧三七纸、五七纸、百日纸,周年祭奠、二周年祭奠、三周年祭奠……那么密集,我与母亲走在路上,就在这种行走中,岁月更替。

如今废弃的小路旁有一条通村公路连着川道,人们去往市里自有乡村大巴,大约十几分钟就到了街上。然而,村庄却凋敝下来,我认不出的那些孩子们一去不回,仿佛一棵蒲棒,在岁月的飓风中不知道他们都去了哪里?即使清明这样重要的节日,也难能召唤几个回来了。

母亲早已经去了天堂,那样翻一架山去外婆家的日子退色成一张记忆的黑白默片,只有那几棵柏树还站着,在阳光下,在风雨中,似一排哨兵,守护着它们身后的村庄,并与村庄一同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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