闹钟响起来的时候,他正在一个纷纷扰扰的梦里,很多人,说着不同的话,话与话扭结、参差、彼此覆盖,吵吵嚷嚷的,那嚷嚷声却在他醒来的一刻戛然消失。他躺着,并不睁眼,人就还在梦里缠绕。他想回忆梦中的人物一二,可是他发现,那些人物也消失的一干二净,如此彻底,即使他们刚才围着他喋喋不休的话语,也如风一般吹散不见。他的脑子有点疼,是昨晚宿醉的结果,但他还能记起,今早他必须早起赶飞机,去那个母亲嘴里的大城市,一趟因突然插进来的葬礼耽搁了的公干还在等着他。
他伸手拿过手机,用意志撑开眼皮。凌晨4点半点。往常这时候正是他放心熟睡的时候,要到了七点他才会起来,随便抹一把脸,裹着冷风跑去上班。然而他今天却必须现在就起来。可是他记得自己昨天定的闹钟是5点,不知怎么这闹钟4点半就响了,也许是自己醉酒后设错了,想的是5点,却设了4点半?时间充裕,他闭着眼,却提醒自己不敢掉进睡眠,怕一睡着就错过了飞机。有那么两分钟,他真想什么也不管地睡过去算了,可是他知道不能,于是还是不情愿地从热被窝里爬了出来。
刷牙时他的眼睛闭着,等到打开水笼头,他故意开的冷水,掬了两捧抹在脸上睁开眼,才发现,白炽灯下,他的脸色有点发青,还有点泡肿。
他出门,扣锁,又掏出钥匙插进锁孔。插钥匙的时候因为楼道昏暗,门前的灯又坏了,插了几下才插进去。他想起母亲,有严重白内障的母亲,每次锁门都要弯下腰,把那双混浊的眼贴在锁孔上。钥匙在锁孔里转了两圈,他听见里边的锁芯发出咔哒的一声响,随即拨了钥匙。拔钥匙时,又看到门上那三张贴成菱形块的白纸,那是家里死了人的标志。一门之隔,心底里再没有了往日出门时那丝似有似无的牵挂与温情,只剩下一片冰冷的寂静与沉默,被他果断地扔在了身后。
这地方他再不会回来了,除非卖掉的时候。卖也卖不了几个钱,像这种四五线城市的城乡结合部,还是山区,又在山上,房子就更不好卖。他已经给至今还在县城计生活的发小托付了,让他给盯着点,能卖则卖,能租就租,但他估计租也困难。
一扇小小的窗户,透进一片白花花的光,打在楼梯上,而且刚好是脚前的一片。他顺着那片光下楼,皮鞋跟磕在台阶上,发出咯噔咯噔的脚步声。这会儿整个楼都睡着,即使他自己,眼皮也滞涩着,似睁非睁,反正,这楼梯总会把他带到院子里。这情景有点上学时的冬天,到了院子被冷风一激,自然就会慢慢清醒过来。
楼梯盘旋着,仿佛永无止境。他一步一步往下走,有那么一瞬间,他被惊醒,脑子里掠过一丝怀疑,怎么还没到院子?伸着头往下看时,那些躲在暗处的楼梯静默着,一级一级旋转,转向一个神秘的所在。于是,他又半闭了眼,顺着惯性往下走,听着咯噔咯噔自己制造的声响。他断断续续地想,自己的脚步声会不会影响到那些门里还在熟睡的邻居?一转念又释然。想想二十年前才搬来这里,那是多么热闹的一个院子啊!那时候父亲还在,妹妹也没出嫁,楼道里来来往往,一到中午弥漫的都是饭菜香,可是现在,这楼有一多半都空了,即使在里边开演唱会也不会吵着谁。
他感到了耳边似有似无的凉风,周围的黑暗像海水一样包围他。接着,他走到了雪地里,是下山的那条路。雪已经下了几天了,下下停停,停下时,停在路上的雪就被往来的行人踩成了冰溜子,又被夜里新的落雪覆盖。在遥远的那个大城市的大公司里忙碌的间隙,他会想起北方的家乡,想起独居的母亲,下了雪,要怎样下到山下去,买到生活必须品,再抖抖索索爬一架山回家。几年前,母亲的膝盖忽然积液,无法走动,他曾带母亲去医院,被告知为滑膜炎,还有骨关节退化,最好的治疗方法是关节置换。关节置换得好大一笔钱,他想攒够了钱就带母亲去,却没来得及。有时候他也会有想法,把母亲接到自己那里去,租一间房子,让母亲过几天她所没有过过的生活。但那对于常常要出差且居无定所的他,只是一个闲暇时的念头而已。
他往山下走,脚下一步一滑,那面平常只要两三分钟的山坡变得无比漫长。
他远远地看见了山坡下的一个身影,佝偻着腰,一头乱纷纷的白发,没戴帽子也没围围巾。刚一看到,他以为是母亲,心里惊了一下,母亲不是不在了吗?他此次回来就是送母亲的。这念头让他的脑子一下子清醒了,细看时,却是与母亲身材差不多的一位老太太,面孔很陌生。她弯着腰,手里是一根锨把似的木棍——不能叫拐杖吧?连个抓手的拐头都没有,又太长,比老人的头还要高出一些。她的另一只手上提了一只塑料袋,袋子里装着些什么。这老太太站在雪地里,双腿打颤,几乎不敢走,手里的棍子在雪上试探三四下才敢挪两三寸的样子,然后再试探下一步。
心里忽然疼了一下,是真真切切看到了母亲的往昔。紧走几步,搀了那老太太的一只胳膊,同时接过了她手里的那只塑料袋,是几只馒头。
“你家人呢?”他俯身问她:“让你家人去嘛,路这么滑,摔倒了怎么办?”
“啊?”她大口地喘气。
“我是问你孩子们呢?有事让他们去嘛,这雪下的,太滑啦!”他大声了一点。
“没事,我能行!”这回她听懂了,说,“谢谢你!”
他一边搀着她的胳膊,一只手托住她的手。她的手冰凉,又枯瘦,握在掌子里像握一把冰雪中刚捡起来的枯柴棒。那只搀着她胳膊的手只觉单薄的衣衫下裹着根硬梆梆的棍子,竟然有点害怕。这时他才发现,她苍白的脑袋是一直颤动着的,一刻不停。他见过这样的老人,听说是患有摇头风,是停不下来的。
“你家在哪里呢?”他出去很多年了,许多的邻居都没了印象,能走这个坡,他怀疑他们是邻居,却一点也记不起了,时间太久了。
他扶着她,不,他半架着她慢慢地挪步,慢慢地爬坡。他是想背她的,又想背上放不下来怎么办?他背过母亲,往下放时母亲却站不住,没人帮忙根本放不下来。而此刻,坡上一个人也没有。
他们爬上了坡,他准备放开她松口气,但他发现,他不能松手,他一松手,她像个衣架似的身子就要摔倒在雪地里。
“就在前边那片房子呢……小伙子,谢谢你!你忙吧,我再歇歇。”她这才腾出工夫来回答他先前的问题,气喘得像扯风箱,以至于他怀疑她要背过气去了。
他犹豫着,又想起了自己4点半的闹铃,还是送她回家吧,不然摔了就不好了。
他抬头看了看前边,老太太指的那一排房子,似乎并不太远。他们站着,他等她把胸口的那口气喘匀。
“您老今年高寿?”没话找话地,他问。
“八十……七了。”他发现她那一头白发,稀薄得露出了头皮,后颈窝的还不齐,显然是自己剪的,有些地方的头发还粘成了一团,想必有好久没洗了。又发现她的领口,一颗扣子竟然开着,露出鸡皮一样松垮的脖子,这能不冷吗?他的眼前又浮上母亲的样子,伸手想为她扣上那枚扣子,却发现只有扣拴没有纽扣,纽扣的地方拖着一根长线。
“唉,老了,不中用了,扣子掉了,也看不见缝……”
“你家人呢?孩子们呢?”
“孩子们忙啊!一儿一女,闺女出嫁了,一大家人,她还要看孙子;儿子……在国外……是教授,整天要给学生上课,也一大家人,都指着他,没事回不来。”
“那您这大年龄跟前没人会行?你跟谁生活呢?”
“能行。我……跟小黑一起,老了,也吃用不了多少,小黑聪明,乖呢!没事。”
他想这个小黑,肯定是这老奶奶的孙子。这小黑也是,路这么滑,怎么放心奶奶出来!就这还说乖?
她喘着气,一步一步往前挪。看得出,她极力想让自己走快一点,却怎么也快不了。
“到了!到了!”她说。那一排房子黑着,他上学时常从这排平房门前过,一天两次,却从没印象有这么个老太太。
她急急地往前走,手上的棍子捣得地面“笃笃”响。“唉!好人呀!我到家了。”
他一抬头,已走到了平房前面了。
“您钥匙呢?我帮您开门。”
他护着她走到门前,想等她开了门,替她把馒头放进屋子自己就放心了。
“不用钥匙……”她说。
“那我帮您敲门,是这个吧?”他想起了“小黑”。
“不用不用,门没锁。”她说。接着推开了那扇虚掩的门扉。
黑咚咚的屋子里一股冲鼻的味道蹿过来,让他瞬间怀疑他们走错了地方。随着她的一阵摸索,她扯开了门后的灯绳,仅有的那只白炽灯泡挂在房顶上,昏黄的光霎时铺满屋子,使他得以看清屋里的布局。一桌一椅一床,桌椅都是老式的笨重木头,床上是一床裸露的发黑的棉絮,疙疙瘩瘩的,竟然没有被罩!不知是洗了还是根本就没有?半掀起的床单上有一大片形迹可疑的痕迹,湿哒哒地图样好大的一片,占据了床铺的近二分之一,而刚开门的那股味道也许就是由它而来。
屋子里没有炉子,也无生火的迹象,因此比外面并没多大的区别。他想把手里的馒头放下,抬头找案板,就发现了桌子上的一只灰乎乎的小菜板,两只空荡荡的碗。他取过一只,把手里的馒头放下,想和她道别。却听她叫“小黑!小黑!!”
她说是不是跑出去了?语气显然有些着急,刚在床沿上坐下来,就吭哧着去掀床单,把头弯下去,对了床下的那一片黑暗的虚无叫。
他有点手足无措,不知道是就此走掉好还是和她一起找“小黑”好。
她一边叫,小黑!小黑!!出来,我知道你在。看我给你买吃的回来了,我知道你饿了,你出来好不好?别跟奶奶藏了……
他也下意识地顺着她的视线往床下看了一眼,只看到乱哄哄的一堆破鞋烂袜子,其他什么也没看到。
她问他:“你看到了吗?小黑?”
“什么?”他说。
“小黑呀!它不会扔下我跑了的,它怕生人,一来生人,它就把自己藏起来了。……小黑,不怕!这是个好人,要不是他扶奶奶回来,奶奶这会儿还在半坡上呢!不怕,啊?”
她说,给我块馒头。他赶紧取了馒头给她,看她掰了块拿着,又把头伸到床下去了。
他真担心她一个没留心翻了跟头,要帮她。她说不出话,只用手推他,示意不要。
她终于用那双枯柴棒一样的手颤颤巍巍从床下钳出样东西来。原来是只半大的黑猫,黑得像块炭一样,难怪他没看到。此刻,那猫发出一声惊慌的尖叫,在奶奶手上挣扎着,一双异常金黄泛绿的眼警惕地盯着他。
她把手掌伸开,纹路纵横的手掌上是一块馒头,她递到小黑嘴边。也许太饿了,那猫急急地盯了他一眼,又急急地把目光收回,“喵”了一声去啃那块馒头了。一边啃还一边发出狠狠的“啊唔啊唔”的叫声。
他看到她放松的笑容,用一缕近似温柔的目光抚摸着小黑,像看着一个孩子,她说,这就对了嘛!躲什么?嗯?床下又没吃的……
他说:“那我走了。”
她抱着猫,把头蹭在猫的背上,看它狼吞虎咽吃那块馒头,雪白的头发与猫毛形成鲜明的对比。
“感谢你送我回来!好人呀!!”
他轻轻掩上门,把她留在了她那冰窟一样的屋里。苍老的她,和她怀里饥饿的黑猫,像每次把母亲留在半山上那栋旧楼的家。他心里莫名地难过,尽管,以后他再也不用想着那间楼上的母亲了。
他忽然记起在她的屋子里没有发现菜,那么,她有几天没吃饭了呢?如果不是没办法,她怎么会在这样的雪天出门?难道只是为了给黑猫买馒头吗?
他又开始下那面坡,雪光下的大坡,母亲活着时每天要走的坡。
母亲去世的消息是邻居打电话告诉他的。邻居与母亲是每天一起出门锻炼的好友,有两天没见她,门也敲不开,以为她去了哪里,可是她附近没有亲戚,也没听说要去儿子那里,越想越不对,叫了人来撬开门,才发现,她已经去世了。他曾是母亲的骄傲,她逢人就讲自己的儿子在那个大城市工作,她记得最清的是儿子的电话号码,可她最后也没能给儿子拨一个求救的电话过来。
母亲曾告诉他想孙子了,说了有了阵了,每次他都要找不同的借口来搪塞,比如心心还没放假、心心要补课、心心参加夏令营了……他又怎么能说,他和心心的妈妈已经分了,心心已经被妈妈带走了。他又怎么能说,您儿子从来都不是您的骄傲,您儿子是个失败的人,在那个大城市,您儿子得看着别人的脸色奔来奔去,被人把材料披头扔在脸上也大气不敢出,有泪得一个人时才敢流,小心翼翼保着自己的位置,您儿子无法给心心妈妈她想要的生活,所以她走了……
他感到冰冷的泪水划过面颊,举手去擦拭的瞬间,发现自己怎么还在楼梯上?那一片清白的光从楼梯间的窗户里洒进来,他再次伸了伸头,看到半个月亮正挂在天上。
楼御门开着,这几天家里忙,他来来回回地出去进来,有时晚上回来,想把楼御门关上,可是这门坏了,一关就嘟嘟嘟彻夜响个不停。想必是楼下的邻居,一对老头老太嫌吵又开了的。
他走出门。一地月光,真的像雪,又像洒了一地盐,踩上去有沙沙的声响。他看着地上自己毛绒绒的影子,想刚才在楼梯上怎么会做那么一个梦?一时间竟有些恍惚,不知道此刻是醒着还是睡着了。那个奇怪的念头又涌上心头,那念头在三十岁以后常常涌上心头。也许,也许这世上真的有一个平行的世界,让我们以为是做梦的时候,其实是到了另一个平行的时间里……
要出小区大门了,他最后回头看楼上自己刚出来的那个窗口,这一回,它再不如往常,那里会伸出一颗苍白的脑袋向他挥手再见,那窗口黑着,与夜色融为了一体。他顺势再仰头,看到了夜幕上几颗明亮的星子,特别是北方的那一颗,亮得不真实。
他快步走,前方等待着他的,是那架飞往大城市的客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