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人零星几个,像麦六秃顶的头发。他飞驰在街道上,像一个逃亡的死囚犯,拼命把人,店铺,树,甩在身后。几年前,环市规划了一个新区,平阳镇就在新区,虽说它是市区,但地处环市最偏的地方,和别的小镇没两样。那时,麦六大学专科毕业,还是一个头发繁茂的青年,坐了四十分钟的地铁,再转乘一个小时的公交,来到镇上,在一个广告公司上班。
平阳镇的公路到处凹凸不平,排水系统也没做好。下过雨后,路上全是积水潭。麦六踩过积水,水渗进网布运动鞋,湿透了袜子。远处,驶来一车,溅起一滩水,浇了他一身。麦六朝那汽车,骂着家乡的脏话。自打上了高中,他就没说过那些粗鄙的脏话,以致有些脏话挂在口边,呼之欲出,但绞尽脑汁也想不起来,就像一首老歌,你能哼出旋律,却唱不出歌词。他的方言,也不像读大学前,那么地道。他八年没回家了,他的家乡在南方,也是一个小镇,四处青山环抱。
每次,过年前几天,母亲都会打电话,催他回家过年,他总是在电话里推脱,说工作忙。其实公司每年过年,都放假,麦六不回去,是舍不得那四百多的票钱。他每月的工资,精打细算,刚够饭钱,和房租钱。要是遇上朋友结婚,随份子钱,给云儿买点便宜的礼物,那点工资还不够花。他生小病都是硬抗,没去过医院。他跟云儿说,一点小感冒,去了医院,都得花一两百大洋,这还是没让你做检查。云儿翻个白眼,说,你这人,连吃带揣,白送你就好了。一来二去,他欠了三个月的房租。打死麦六,他也不会向父母开口,要钱。其实他从年初存车费钱,还是有的。
他大学毕业,父亲让他回家乡工作,当个公务员,虽说钱不多,但是清闲,离家近。麦六不愿回家,就像当初他执意来北方读大学,他不想过,那种一眼望尽后半生的生活,就像工厂里,经过固定的流程,成型的物品。
他想留在北方大城市,干喜欢的计算机专业,闯荡一番,即使住着拥挤的拆迁楼,一层楼共用一个厕所,为了上班不迟到,争厕所,吵架,吃着飘着几个肉沫的大锅菜,常因为菜不干净,拉肚子,拉完,还是得吃,只为便宜。
他和父亲闹翻了,父亲赌气说,去了北方工作,以后就别回这家。麦六知道,只要他说上一句软话,父亲准会原谅他,就像他只要说没钱了,钱马上就会打他卡上,只是他二十八了。
每到过年,麦六住的那栋楼空荡荡的,是一年最安静的时候。没了婴儿的哭闹,外放音响声,夫妻吵骂,呼唤孩子声。他们大多都是外地人,拖家带口,来城市谋生活,干着城市最低层,最辛苦的工作,拿着糊口的收入。麦六隔壁,老李,就是一个小摊贩,这栋楼里的摊贩很多,还有和麦六一样的公司小职员,鱼龙混杂。他们一到过年,就挤着绿皮火车,回了家乡。那几天,麦六不上班,能睡到日晒三杆。
春节那天,麦六忍着不吃早午饭,然后黄昏时,拉着长长的影子,去菜市场,买打折的青菜。他会为了冷冻肉丸和虾,蹲地上,和老板砍半天的价,之后在老板的白眼下,喜滋滋地离开菜市场,路过超市,再捎上一包火锅料。回到简陋的出租屋,一个人看着篮球赛,吃着热气腾腾的火锅。
云儿,上的本科,比马六早一年毕业,在漫画公司任职,住公司四人间宿舍,薪水是马六的两倍还多。她说过年不回去,留下来陪他。麦六却说,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你陪了我三百多天,你还是回去,好好过个春节。云儿也想见家人,最终还是回去了,是马六送她上的中巴车,她住的城市离云阳镇很近,中巴车三小时。麦六不是没想过回家,有两次,春节前一个月,他半夜,用花呗买了一张车票,却在开车前一天,退了票。
麦六环顾四周,顺手拾起了一个塑料袋,攥成一团,朝车的方向,用力扔去。塑料袋在空中,冲了一段距离,没了力气,任由风吹起,越过楼房,飘向高空。
汽车消失在街头,麦六弯腰,双手撑着大腿,喘着粗气,那摸样像极了他奶奶家,那条围着院坝跑两圈,就趴在地上,伸舌头喘气的老黄狗。麦六上大二那年,老黄狗中暑死了。
麦六走在人行道上,微喘着。路边一棵老柳树,低着头,柳叶垂到地上,地上满是暴雨打掉的柳枝叶。天空阴沉着,就像是一汪密林中的死水。他停住脚,朝天空骂了一句,他娘的,贼老天。他拾起一片柳叶,观赏了一番,小心放进兜里,绕开残枝,向前走去。
麦六又记起那天。中午,法海,把麦六叫进办公室。法海叫王敏,麦六的顶头上司,是一个中年妇女,生过一个孩子,两年前,和丈夫离了婚。在外人看来她很好看,有着一张白嫩的脸,只有麦六清楚,那张浓粉下的脸。马六有一次进去交文件,没敲门就进去了。王敏一阵尖叫,麦六迅速地退了出去,但他还是看见了王敏,那张卸了妆的脸,黝黑得就像老农的皮肤,一条条皱纹横在脸上。之后王敏就给他各种脸色,辛苦活都叫他干。她露出罕见的假笑,吩咐麦六,乘午休,去趟市万达广场,找一个叫愿你的化妆品店。那个店就中午打折,让麦六给她买套夏奈尔的化妆品。下班还有半小时,麦六坐回电脑前,打起了代码,等他把头绪从代码中扯出,午休早过了。
他正打着请假条,给小组长请假。王敏从她办公室走了过来,高跟鞋踏得地板直哆嗦,得知麦六忘买化妆。她打官腔道,麦六,领导交给你一点小事,都办不好,怎么放心把工作上的事,交给你。你被辞退了,去财务处把这个月的工资结了。王敏说完,扭头就回了办公室,麦六一句话来不及解释,站着楞了半天,然后把私人用品放进收纳箱,结完工资,离开了公司。麦六在旭阳公司待了八年,临了,同事都躲着他,没一个人前来和他告别。
麦六去过万达广场,他在里面逛了一天,都没找到那个化妆店。广场停业时,他遇到一个清洁工,一个老太太,她告诉麦六,她在万达刚建成,就在这工作了,这儿根本没有一个叫愿你的化妆品店。
麦六来到公司,在员工工作室,朝王敏,叫骂道,老妖婆一个,还冒充白雪公主,又丑又老,怪不得你老公受不了你。员工都前来劝他,麦六一点都不搭理。可任凭麦六骂得再难听,王敏的门始终紧闭着。还是保安上来,把麦六抬了出去,说,再这样,就只好报警了。麦六气也出了,扬长而去。
麦六当晚来酒吧,点了一杯酒,和一位年轻女人,交谈起来,他们很聊得来。威士忌的酒劲很大,三杯下肚,麦六就面色酡红了,他抱住那个女的,嗅了嗅她的头发,有一种洗发水的劣质香味,稍稍有些刺鼻。他亲了她一下,就放开了她。年轻女人皱了皱眉,但掩饰了过去,继续和麦六谈笑风生。他离开酒吧时,付了一千八,兜里只剩下两百一十。
他捅开门,灯开着,云儿坐在床上,任由泪珠滑下。麦六在云儿的旁边坐下,满口酒气地说,怎么了,伸手去抹。云儿头一偏,闪开了他的手,说,别拿你的脏手,碰我
不脏啊,马六翻看着自己白净的手,说。云儿盯着他的眼睛,把手搭在麦六手上,说,你是故意的,我说过我不在乎你穷。
马六不屑地一笑,扒拉开云儿的手,从兜里拿出一包烟,弹出一根,起身打开煤气灶,点燃烟,吸了一口,说,你太高看你了。云儿眼里的光暗淡了,呼了麦六一巴掌,说,你,混蛋。麦六说,这下,你出气了吧。
云儿捂住脸,伴随着彭的一声,出了门。很快,手机上来了一条短信,说,麦六,我们分手吧,我打算回老家了。麦六回了短信,说,好。
马六收回思绪,看了看右手指蛋上的疤,揣进了兜里。他的胃不停倒酸,一阵胀痛,像是要撑破肚皮。呕吐的欲望就像浪,一阵阵的,试图淹没他。他吞了吞口水,把呕吐的欲望压了下去。
马六继续走在街上,他发现平阳镇的餐馆比比皆是,走到现在,路过了,十二家餐馆。
有的餐馆开始了营业,一个叫胖哥早餐店外,一个小胖子,蹲在地上,端着碗,用筷子挑起面条,往嘴里送,发出响亮的嗦面条声,边吃还边咂咂嘴。麦六就站着看他吃。小胖子抬头打量着麦六,看着他染上泥浆的体恤和牛仔裤。小胖子警惕地缩了缩碗,背过身,自顾自吃了起来。突然他停住筷子,微微张口,嗝,打了一个悠长的饱嗝,停了一下,又接连打了几个嗝。小胖子满意的笑了笑,饱意酥麻着他的身体。那嗝像是一块红布,麦六像头被触怒的公牛,冲了过去,打翻了小胖子手中的碗,瓷碗落在地上,炸裂开来。小胖子愣了一下,哇的一声坐地上,哭了起来。
马六跑掉了,他飞奔在街道上。他心里那根结,仿佛松动了一些,但片刻后,像紧箍咒反而又勒紧了。他胃里倒酸更厉害了。麦六摸了摸裤兜,小瓶子和红纸票还在。
他爱去夜市,买上一斤鸡叉骨。和云儿分手那晚,吃了鸡叉骨,闹肚子,光跑厕所了。挨了几天,没见好转,他只好拿着仅存的两百元,去医院挂了号,做了检查,医生说,十天后,等通知,从药房拿了药,一共花了一百八。
他从医院回家时,碰上一个彩票店,他大学,就有买彩票的瘾,花光最后的钱,买了一张彩票。回家后,他下了一把面,吃了,就睡了。第二天,他躺在床上,为了打发时间,就用手机查彩票。他反复确认后,立马起床,找遍整个屋子,也没找到一个钢镚,只好去楼下公交站牌,等车,上了去市里的公交车后,企图蒙混过关。司机把麦六撵下了车,说,你这种蹭车的,我见多了,不过年轻人,我还头回见。
麦六路过一家公司,张贴着一张告示,招清洁工,麦六的多次请求下,公司领导同意他只干十天,包吃。十天后,麦六拿了工资。他打到出去市里的租车,在开车门时,手上拿着去云儿家的票。
去酒吧的头天晚上,云儿父亲打来电话,说,云儿和你在一起,我们不反对,她今年二十九了,你能拿出三十万,你们就结婚。麦六想过和云儿结婚。云儿父亲咳嗽一声,继续说,这钱我不花,替你们存着,你们买房时再还给你。麦六说,叔,这钱,我拿不出来。电话那头,沉默了半天,叹了口气,说,我和她妈,打算叫云儿,回家工作,一个女孩,总在外面闯荡,也不是个事,她小姨给他物色了一个对象,是个科级公务员,虽说他大了云儿五岁,但会疼人,把照片给他看了,对方挺满意的。麦六打断了对方的话,说,叔,我知道你的意思,我还有事,就先挂了。说完,挂断了电话。
医院来了电话,让他马上来趟医院。
麦六住了五天院,靠输营养液度日。病房里,六个人挤在一个病房,还不算打地铺的病人亲属。酒精味,脚臭味,饭菜味,麻木着麦六的嗅觉。整个病房很安静,住进来的都是重病患者,处处充斥着死亡的气息。晚上,麦六的床靠近窗子,他听了一晚的雨声,雨停了三次。下第三场雨时,云儿发了一条短信,我今天结婚。早上五点,值班护士睡着了,他换下病服,溜出了医院。
他走到中心公园,拔掉留置针,睡在凉亭的椅子上,椅子上有雨水。麦六掏出那个小瓶子,倒出五颗白药粒,在手上捏了捏,和着唾沫,咽了下去。他合上了眼睛
他的大脑变得异常清醒,有些东西像放电影似的,在他脑中闪过,云儿,父亲,母亲,弟弟。他想起了那个小胖子,心底生出一丝愧意,站了起来,疯了似的往回跑。他来到小胖早餐店,汗水湿透了白体恤,体恤粘在皮肤上。店主是一个胖子,他告诉麦六,那个小孩,打碎了碗,他爸打了他一顿,朝西走了。
马六朝西追去,跑了三条街,没找到那个小胖,却来到了出租屋楼下。麦六双眼皮打架,迷迷糊糊地上楼,进了出租屋,倒床上,睡着了,就像一个巨浪朝他扑来,随后就被一个漩涡,卷进梦的深海,他做了几个长长的梦。他梦见和云儿结了婚,有了一个女儿。他还梦见,一家人坐在一起,吃年夜饭,欢声不断,像小时候那样,还有去世了的姥姥,冲他笑。父亲说,麦儿,人回来就好。夏日阳光,照进布满尘垢的旧玻璃,轻轻落在床单上和麦六的头上,暖洋洋的。麦六睁开眼睛,侧头盯着床单上的阳光,那根结没了,他心里一阵舒畅,每一个毛孔收纳着阳光。他望向窗外的太阳,眼里生出光晕,和一个个浮动的光圈。
麦六想,他曾听朋友讲,这药吃四颗就致命。这医院的安眠药也有假货。他不知道,医院为了防止病人自杀,特地在药厂买的低剂量安眠药,五颗才抵正常的两个。他拿起旁边的手机,有八个未接来电,全是医院打来的。麦六拨了过去。他的胃还是有些胀痛,呕吐,倒是没之前强烈。饿意像一匹饿狼,啃食着他每一寸骨肉。他赤脚走在水泥地板上,揭开冰箱,狼吞虎咽着微微发硬的面包。
喂,麦先生吗?医生说。医院,我就不去了,住院费,我回头送去,还有我能咽下食物了。是这样,麦先生,实习生,弄错了你的检查报告,这事,医院负全责。你这什么意思。你没得胃癌。那前段时间,我可是吃不下去食物。你有胃病,加上你的心理作用。医生还没说完,麦六就挂断了电话,他打给了彩票中心。马六说,我今天能来兑彩票吗?客服说,抱歉,先生,兑奖的截止日期,昨天,你的五十万奖金已经由彩票中心,捐给了慈善机构。我知道,过期捐出奖金,这规矩,可我没病了,收回,还来的及吗?麦六说。不行的,先生。
“麦六,交房租了”,房门被敲得吱吱响,房东大妈扯着嗓门。一会儿,敲门声又响了起来,这次很轻,敲两下,停一下,又敲两下。麦六套上拖鞋,打开门,笑着说,李姐,两天,再过两天,我一定给你。他一看,是云儿。她站在门口,笑嘻嘻地瞅着他。麦六,也呆看着云儿。云儿说,我饿死,给我煮一碗面。麦六说,你没结婚。云儿揪住麦六的耳朵,差点,胆肥了,我也骗。哎,疼,你轻点,麦六直求饶。麦六下完仅剩的一把面条,煮了两碗,打打闹闹中,连面带汤全吃了个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