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有一种腌渍酸菜,唤作浆水。春天用刺蕨腌渍的,称作小浆水或者新浆水,秋冬时节用白萝卜和萝卜缨腌渍的,称为老浆水。老浆水,也有人叫作黄菜,转过年来,改叫老黄菜。腌渍老浆水,本地人的叫法是“作浆水”,也有人将其称为“按黄菜”。许多年前,在我的老家,一个北方小山村,“作浆水”是初冬时节头等重要的大事。繁忙的秋收,是以寒露种下麦子画上句号的。此时,不待有谁发号施令,家家户户马不停蹄开始“作浆水”。
“作浆水”,工序并不复杂,先前的准备工作包括清洗萝卜和萝卜缨,耪萝卜,煮萝卜缨,切萝卜缨。完成好这些准备工作,接下来便是最主要的一个环节,把耪好的萝卜丝和切碎的萝卜缨按一定比例搅拌在一起,放入缸里,用一种特制的工具“咚咚咚咚”顺时针方向捣压瓷实,捣好一层,再放一层,接着再捣,一层又一层,直至缸满。最后一道工序,是往缸里加满井水,然后盖上盖子。
约摸半月有余,一种熟悉的味道,透过盖在缸上的盖子,丝丝缕缕钻出来,钻进人的鼻孔,痒痒得人不由打一个喷嚏,浆水便算是做好了。整个过程,技术含量并不高,基本上算是个力气活。
乡村的冬天,不是从立冬节气那天算起,而是从浆水作好那天开始计算的。
老浆水,是乡亲们冬天饭碗里的主角,一天三顿,几乎顿顿见面。每家每户至少要腌一八斗缸,家口稍大点的人家,要腌两至三缸,可以度过春荒,一直吃到来年夏天。瞅着地上那几大八斗缸浆水,他们心里才感到踏实。
腌渍好的浆水,是可以直接生吃的。吃起来,酸脆爽利,风味独特,会使人胃口大开。
相比生吃,炒浆水,味道要更胜一筹。炒浆水,有三个讲究,一是只能用蒜,绝不能用葱姜;二是只能用铁锅,不能用铝锅之类;三是要用猛火,火力不够猛,则逼不出浆水的酸香味。掌握这三点,炒出来的浆水,味道才地道。
将铁锅置于火上,热锅凉油,待锅中冒出青烟,把切好的蒜片投进去,炸至焦黄,挑起一筷子浆水放入,“哧啦“一声,酸香夹杂着蒜香瞬间弥漫整个厨房,立时口舌生津。
浆水吃法多样,可单独炒成菜,也可把炒浆水加水烧滚了,再放入玉米粒大小的面疙瘩一起煮成“浆水不烂汤”,还可以搭配豆芽、粉条或粉皮做成“酸菜三合一”。不过,浆水最佳搭配之物是豆腐,两者彼此中和,互相成就,可谓绝配,正所谓“浆水与豆腐同锅,豆香共酸香齐飘”。
某日深夜,读朱自清先生散文,读至《冬天》一文,先生在文中写道:“水滚着,像好些鱼眼睛,一小块一小块豆腐仰在里面,嫩而滑,仿佛反穿的白狐大衣。”读到此处,正饥肠辘辘,便想,先生的豆腐如能与浆水同炖,其味当远胜白水豆腐蘸酱油,心下不禁为先生感到惋惜。
老浆水还有解酒奇效。如若酩酊大醉,喝上两碗稀浆水,保你浆水下肚,酒醒大半。乡村里曾有一莽汉,三伏天就着狗肉喝烧酒。狗肉烧酒俱是发物,两者相遇,威力更甚。直喝得那莽汉浑身燥热,两眼赤红。于是纵身一跃,跳入冰凉的河水中,欲求消解。谁知上得岸来,仍是头疼欲裂,浑身发烟冒火。有明白人,端来两大海碗隔年老浆水,一通猛灌,燥热立消,身子顿时凉快下来。
多少年来,一日三餐,浆水会雷打不动出现在乡亲们的饭碗里,绝少缺席。时过境迁,而今,当年家家耪萝卜、户户“咚咚”捣菜的“作浆水”盛况,已不复得见。现在,嘴馋了,想吃一口老浆水,只有到饭店去了。当年街巷寻常物,而今藏身于饭店酒肆。今昔对比,不禁令人唏嘘。
离家经年,关山阻隔,每每乡思起,最回味的还是那碗酸香的老浆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