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枚鹅蛋

                                                                1

杏花正红时，母亲接二连三地给我打电话，让我回趟老家取东西。母亲没说清楚取什么，我听得也懈怠和随意。在紧张的工作和快捷的生活节奏中，我几乎用漫不经心来应付母亲热切的心情。甚至，竟把母亲有些急切的催促忘得一干二净。一天下午下班回家时，我在单位大门口意外地撞见站立不安的母亲和徘徊不定的父亲，看见我时，他们的脸上在晚霞里添了羞涩与欣喜。

那是一个描绘着孩子童年时光的旧鞋盒，表面嫩黄的底色已经淡得发白，浓眉大眼的卡通牛憨态可掬的形象依稀可见。一条红得耀眼的丝绸带，横横竖竖密实地捆绑着鞋盒，卡通牛仿佛要挣脱这种束缚。父亲小心翼翼地将鞋盒送到我手上，母亲兴冲冲地说：这是咱家大鹅刚产的蛋，留给你们吃个新鲜，千万让我大外甥多吃点，补脑子，帮助学习。父亲也不断地嘱咐。

提着它，就像提着沉甸甸的宝盒。心里头，暖融融拥着喜滋滋。回到自己的小家，我把父母用心准备这盒“礼物”的过程进行了倒放：解开绸带扣，为卡通牛松绑，轻轻地打开盒子，一盒子的洁白涌入眼帘，鹅蛋的个头大得超然，一枚、两枚、三枚……整整十枚。像一个个雪娃娃挨挨挤挤在玩捉迷藏等我发现，脸上笑得调皮可爱，仿佛又在微微致歉。规整的椭圆和放置，又给鹅蛋增了威武、添了端庄，如同排成两列的士兵在接受检阅。我的心里有温暖荡漾，那是被爱吹拂泛起的涟漪。

眼前，我仿佛看到了一羽雏鹅的美丽蝶变，看到了年逾花甲的父母一次次躬身折返鹅舍为其喂养的情景：早上母亲在鹅的食盆里放入光亮金灿的小米，然后用温水搅匀喂给小鹅吃。中午父亲给小鹅准备了鲜嫩的草和青绿的菜，母亲还要切得细碎。晚上母亲给小鹅换了精细的破米吃，也得用温水浸泡，父亲也闲不住，跟着忙乎。无数个日夜温煦相拥，一个灵动嫩黄的小绒球，像孩子拳头般大小的雏鹅，在母亲满脸沟沟壑壑的岁月里，在父亲满头霜霜雪雪的时光里，长成了一只亭亭玉立的白鹅。我也能想到父母轻巧地捡起第一枚鹅蛋时的心情，那份小心翼翼里涌动着按捺不住地喜悦和快慰。

2

去年暮春，我去拜访当地一位颇有名气的养鹅大户，正逢公司孵化首批鹅苗，雏鹅破壳而出，上万羽雏鹅一同啾唧欢叫，那跃动的黄色，好像春风中盛开的朵朵连翘。公司马总将一羽雏鹅放置手上，那一袭乳黄绒衣，琥珀色的喙和掌，看上去是那么乖巧可爱，又高傲自珍，无不叫人心生疼爱和呵护。马总如数家珍地介绍起鹅的品种，鹅的饮食生活习性、生长环境的温湿度，俨然在进行一场养鹅技术培训。我无从插话，只有聆听，兴致正浓时，他突然转换话题说：你喜欢鹅吗？我不假思索地说：很喜欢。于是，我便成了两羽雏鹅的新伙伴。

我把两羽雏鹅交给父母，老家宽敞的院子正适合鹅的生长。父母很喜欢照顾这两羽让人爱怜的生灵，它俩也给父母清寂的生活增添了热闹。父母像照顾婴儿般呵护这对小生命，鹅的家也从起初的纸盒箱里转移到屋檐下，父亲用废旧的薄木板给渐渐成长的小鹅搭建了鹅舍，并用竹竿围了个米高的栅子让鹅活动。每次回去探望父母，我都会特意看望这两个小家伙，隔一段时间，都会觉得它们的变化特别大，从麻雀大小经过鸽子、柴鸡大小的成长过程，再到长成大鹅。不知什么时候起，金黄的戎装换成了雪白的长裙。

母亲说，它们食量大、不挑剔、好养活，只吃素、不吃荤。每当有人走近，这对青梅竹马的白鹅都会迎合地款款踱步而来，用高亢的“嘎嘎”声向访客致以最热烈的问候。

转眼间，又是一个春天，正当百花绽放争艳时，我收获了父母心中盛开的爱之花朵。那是育雏如育婴般的喂养，一年披星戴月辛辛苦苦地付出。十枚鹅蛋，如十枚散落的白色花瓣，瓣瓣都是真情温暖地流露。花有花语，我想，这十枚蛋也表达着父母心境，寓意着 “十指连心”、“实心实意” 、“十全十美”的惦念与祝福！

打开冰箱，我把十枚鹅蛋逐个放置于冷藏室蛋类专用模具里，以保持它食用前的最好状态。关闭冰箱门的瞬间，我用珍视的目光回望这些鹅蛋，在箱内灯光的笼罩下，它们仿佛变成了密室里的珠宝。

说实话，之前对鹅蛋了解的不算多，很少吃，甚至还觉得它有点腥味。对美食研究不多的我，在网上寻求帮助，搜索关于“鹅蛋”的词条，包括了鹅蛋的功效与作用、鹅蛋的吃法大全等近千万条内容。可想而知，鹅蛋的关注度是极高的。鹅蛋性味甘微温，有补中益气的作用，含有蛋白质、脂肪、卵磷脂、维生素、钙、铁、镁等成分，富含维生素A、D、E、核黄素以及尼克酸，营养价值比鸡蛋、鸭蛋高出许多倍。至于鹅蛋的吃法，煎、炒、烹、炸各得美味，花样繁多。

3

接下来的日子，就是将怎样安排这十枚鹅蛋走上我们的餐桌，我的心里有了盘算。我和儿子子逸说：烹调的方法有二十六种之多，我们的十枚鹅蛋显然不够分配，所以咱们只能采取常规做法。比如像煮鸡蛋，或蒸鸡蛋羹。但我们得有自己的创意，让鹅蛋成为佳肴的同时体现出四季的味道，体会出你姥爷姥姥辛苦后的甘甜。儿子听后，又是鼓掌，又是致敬，几乎是欢呼雀跃了。

于是，我们开启了“舌尖描画四季”的文化之旅。一个周末，我和子逸费了很大的劲才把父母叫到家里，目的就是一起吃个午餐。我做了几道菜，其中一道菜就是番茄炒蛋。这次我选用的不是鸡蛋，而是两个大鹅蛋。我小心将鹅蛋搕开，尽可能保护好外壳，冲洗干净后交给了子逸。他告诉我说，蛋壳晾干后可以在上面写字画画。做番茄炒蛋时，我对他说这道菜，咱们可以叫做春花。我将鹅蛋炒得又黄又碎，十分娇嫩，子逸夸赞其为香喷喷的迎春花。将黄灿灿的“花朵”洒向鲜红的西红柿热汁，瞬间就红裹着黄，黄抱着红，红红黄黄，如盛开着一朵芳香的牡丹花。母亲吃着这道菜，抿着嘴笑，爸爸一直说好吃、忒好吃。子逸最后将汤汁与米饭和在了一起，吃得真香。

父母临走前，子逸要送给姥爷姥姥礼物。两个蛋壳上，刚画好的两个笑脸。一个写着姥爷，一个写着姥姥。父母看到后，眼里噙着泪花和笑影。

一次，儿子对我说：妈妈，我觉得这蛋黄是金灿灿的太阳，蛋清是太阳散发出的白色光芒。我说是呀，别小看这一枚鹅蛋，它也藏着日月，也是一个生灵啊，背着岁月负着时光呢！

一个雨后的傍晚，天气湿凉，触景生情，晚饭准备做疙瘩汤，简单还热身。我先将面粉和成均匀的小疙瘩，然后像雨滴一样撒向沸水，再用筷子搅动碗里的鹅蛋液，让蛋清和蛋黄完全融合。鹅蛋液是提前准备好的，等锅内面汤开始翻滚，我把盛蛋液的碗举高，液体似雨线向沸腾的锅里倾注，一锅的白浪翻腾，最后摇荡如舟的是鲜绿的菠菜。一旁的子逸看得心潮澎湃，激动不已：妈，好像在下雨呢，鹅蛋变成了倾盆大雨了。我说咱给今晚的疙瘩汤起个美名，就叫夏雨。

后来，我们把鹅蛋煮熟去皮，那蛋身子光赤如月、温润似玉，将其改刀成半月或弯弯的月牙样，和面条熬在一起。一次，在情急之下，把一个鹅蛋直接打在煮面的锅里，渐渐地好像一枚月亮浮了出来。这又是子逸的比喻和发现，也启发了我的构思，那凌乱的相互缠绕的面条，是月色里的忧愁呢，还是思念啊？在此，鹅蛋可做成秋月。

我们一家都喜欢吃的是鹅蛋羹，色白、口嫩、味香，在一个奶白色的浅瓷盆里，像纳入一坨白雪。子逸已经给它起了名字，叫香雪。

一枚枚鹅蛋，被我们用四季的灵秀之物赋予名字，是我们的感念。

美术老师给子逸留了画蛋壳的作业。在同学们的作品中，子逸的画最为出众。因为它如同鹤立鸡群，是一枚鹅蛋壳，硕大的身形，为蛋壳画提供了更大的创作空间；一天，语文老师布置了一组看图写话的作文，一共四幅图，讲述的是毛毛虫和小蚂蚁在草地上发现了半个蛋壳后发生的乐事。第一个场景是用树枝放在蛋壳上作跷跷板。第二个场景是蛋壳被做成热气球飞上天空。第三个场景是天空下起了大雨，蛋壳充当了雨伞。第四个场景是到了晚上把蛋壳作为温暖的窝，美美地睡去。儿子为作文起了个题目叫：鹅蛋壳历险记。鹅蛋不仅装点了我们的餐桌，也融入了一个孩子的成长道路。

余下最后两枚鹅蛋时，我还有些不舍得吃了。一次父亲打电话让回老家，正犹豫之际，子逸说：妈，咱们把鹅蛋拿到煎饼店吧，给姥爷姥姥摊煎饼拿去。儿子的话触动了我。

我和儿子回到老家，把热乎乎的煎饼递到父母亲手中。

我们临走时，父亲端出来一个瓷坛子说：这是你母亲腌的鹅蛋，一个多月了，快能吃了。下次来就可以给你们带回去吃。

从初春走进初夏，我知道，关于鹅蛋的真情故事还在继续。十枚鹅蛋已定格在记忆的四季，有花月雨雪陪伴，与亲情静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