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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重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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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807/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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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围


时光荏苒,那已经是二十年前的事了。

好像是入秋的九月,我们这只十余人的巡山队进军牛头山。

早晨,我们从帐篷里爬出来,草草吃了饭,分成两路巡山。我与英国人司徒亚特,还有两个队员,沿山沟右边的山峦而上,另一队则巡护左侧山峰一带。

阳光明媚,森林蓊郁,树叶泛黄,不时随风飘落。

看见了新鲜的大熊猫粪便,我们都很兴奋。司徒亚特更是激动万分,以为碰到了好运气,能弥补多年巡山“不见熊猫只见其粪”的遗憾。他向我打个手势,蹑手蹑脚地走着,左顾右盼,希望能目睹大熊猫的芳姿。

左边的巡山队员打了一声口哨,我们这边的一位队员吆喝了一声,作为回应。

这是当地山民在山上打招呼的习惯。当他们看见另一山峰的人,就吹口哨,或者发出一声“喔──”,听到的人也如此回答。他们从来都不叫名字,即使看见的人是熟人,也是这样。

司徒亚特大为不满,认为惊扰了大熊猫。我跟随他巡山日久,知道在野外巡护中,不能高声说话,一是会惊扰野生动物,二是可能让偷猎人员发觉,逃之夭夭。他脸色铁青,在我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挥手让两名队员回宿营地,让我随他在附近山地巡查。

我和他钻树丛,翻巉岩,收集野生动物的粪便和足迹。

司徒亚特敏捷的身手,他充沛的体力,让我钦佩不已。记得一年前,他刚到卧龙不久,到木江坪巡山。那时,我正在基层锻炼,陪他巡山。他从来没有见过如此高峻的山峰,在榛榛的密林里,缓步走着,特别是路过悬崖时,腿脚发抖,其他人几秒钟可以跨过的地方,他要绕道,不惜走很长的弯路。巡山结束下山,经过一处十多米的悬崖,我抓住野草,几个起伏,就下来了。回头看司徒亚特,正抓着树枝,缩成一团,身子剧烈地颤抖着。我怂恿他不要怕,大胆往下走,手抓稳草丛,脚登牢崖缝。他沮丧着脸,连连摆手,用英文不住地重复着“危险、危险、危险”。我指点着路径,叫他如何走。可他不听,眼睛不时向上瞟,想爬上去,再从另外的地方下山。上面也是悬崖,他无法逾越。我等得不耐烦了,爬到他身边,要牵他下山。不知是我的举止伤害了他的自尊心,还是他害怕得厉害,司徒亚特死不答应。我生气了,出于演示的目的,飞快地往下滑动,结果绊倒了,幸亏我及时抓住树枝,才避免摔个人仰马翻。我这逞能的行为,让同行的其他人哈哈大笑,气得我朝司徒亚特先生瞪眼睛,挥手臂。最后,我们将附近被一棵朽木抬来,花了近一小时,才解决了问题。事后,他解释说他有恐高症。那时我年少气盛,动辄为某件事看不起别人,心里对他大不以为然。没想到,他很快就适应了这里的生活,学中文也学得很快。过了大约半年,一只大熊猫幼仔在英雄沟的原始森林里遭一群黄喉貂的围攻,被迫困守树上。我们闻讯后火速赶去。司徒亚特走在最前面,大步流星,登陡峭高山如履平地,下陡坡如敏捷的猴子。我在大学里练过长跑,体力很好,先还能跟着他,后来就被他远远地抛在后面了。

看着他登山时的矫健身影,我相信,即使是本地年轻的小伙子,恐怕也赶不上他。

到了中午,我们登上山巅,稍作休憩,吃中午饭。

阳光明媚,天空湛蓝高远,群山逶迤,森林苍翠,深沟的流水声隐隐可闻。

司徒亚特是英国人,因为热爱自然保护事业,被世界自然基金会(WWF)派往中国卧龙作一名自然保护志愿者,参与到卧龙的野生动植物保护工作之中,他的来自冰岛的妻子和孩子也随同来到卧龙。这时,司徒亚特拿出他妻子为他准备的鸡蛋煎饼,大口大口的嚼着,和我低声说着话。我则吃着早茶饼干。我们各吃各,不以为忤。

西方人好像是把工作与社交分开看的,他们不大可能将请客吃饭与工作联系起来。司徒亚特是个适应性很强的人,在卧龙生活一段时间后,也多少懂得吃喝在中国人生活中的重要性,所以有时隔一段时间,就拿出一部分钱,请保护人员吃饭。口袋里常常揣着一包三五牌香烟,有时抽出来发给同行的人,虽然他从来不抽烟。

简单的午饭后,司徒亚特拿出一盒火柴,取出一只,用茶水打湿,轻轻一划,火柴燃了,得意地对我笑。我接过来一看,是德国制造的,便对他说:这是德国人的。他扮了个鬼脸,笑骂了一句:他妈的德国鬼子!

我们顺着山脊,向未巡护的其他山岭走去。没多久,又看见新鲜的大熊猫粪便,还冒着热气,让我们惊喜万分。可我们在附近转了几圈,没找到熊猫。眨眼间,浓雾不知从何处冒出来,弥漫林间,能见度不足一米。司徒亚特将相机装回背包里,遗憾地摇头。

浓雾夹杂着凉意,徘徊森林里。我们看看表,已是下午三点多钟,决定返回宿营地,便往山下走去。

没走多久,我就发现情况不对,对他说可能迷路了。他不相信,直摇头,说顺着山腰走,便能到达宿营地上面的山岭。又走了大约两个小时,还是没看见宿营地。浓雾已经散了,我查看地形,又告诉他迷路了。他还是嘴硬,老说不会迷路。又走了约半小时,天色越发幽暗,我再也不管这位办过培训班的英国人的固执了,明确告诉他真的迷路了,找到一处水沟,顺水便往下疯跑。他稍一犹豫,也跟着往下跑。

暮色苍茫,我们到达两条河的交汇处。那里。地势开阔,森林茂盛,河两岸是平坦的草甸。可我们无心欣赏景致,急步往前走。

我的鞋子里滚进了一块石子,坐下来脱鞋子,将石子取出来,等抬起头,司徒亚特已经不见了。我惊骇万分,边叫边往前跑,转过一道弯,才看见他撒开双腿,在前面健步如飞,原来没有掉进河里,而是急着要突围。

天擦黑时,前面出现一堆黑影,拦住去路,原来是一群牛羚,正在那里悠闲地啃草。我们爬在地上,心里恳求着野牛:你们快点走吧!快点走吧!它们没有走,滂沱的大雨袭来,将我们淋得像落汤鸡。好不容易等它们走了,我站起来就往前跑。天已漆黑,路完全看不见了,我失足摔了下去。

幸亏悬崖不高,我没有摔死,屁股痛得好像要裂成两半。司徒亚特在上面大喊大叫。河水奔腾激越,水声轰鸣,我听不清他叫喊什么。我不说话,成心让他焦急一阵,吓吓他。我站起来,活动身子,不禁惊喜不已:竟然没有受伤!我摸索着,缓缓地往上爬,听见他用英语在上面叫喊。司徒亚特和我们巡山时,尽量用中文说话,在不知怎么说时,才用英文,这时焦急万分,中文早就抛在九霄云外了。我凝神听着,原来他不停叫喊着Where are  you?。我等他叫喊一阵,突然大吼一声:

──

Xiao liu, whats wrong? Are you ok?

他焦急地询问,继而欢喜大叫起来。

我爬到路上,冷静过来,与司徒亚特商量该怎么办。他说不能走了,要就地住下。我接过他的火柴,想划燃,查看地形。火柴经过长时间的浸泡,全然失效。我划完最后一根火柴,将火柴盒扔进大雨里,大骂:该死的德国火柴!

大雨瓢泼一般地下着,河水咆哮着。我们又饥又渴又冷,面对令人恐怖的无尽如墨般的夜色,感到作为血肉之躯的人类的渺小。最要命的是,我们不知周围的地形,离人家户有多远。如果这样坐到天亮,那时体力下降,更走不动。往前走,随时都有生命危险。

我们僵硬地坐着,尽量少说话,保存体力。

雨下小了一些,冷风又呼啸而来,如刀子一般在身上扎。我们不得不站起来,挥手动脚,抵御寒冷。在这种景况下,我们决定往前走,不,是往前爬!

我匍匐在地,伸出双手,在前面探路:双手往两边一摸,触到野草,再往中间一摸,是扎手的石子沙泥,就是路。我们这样边摸边爬,真是蜗牛爬行。司徒亚特个子很高,有近2米身高,在黑夜中弓着身子,紧贴着我,深怕摔倒。

这样不知爬了多久,雨停了,天色舒展开,竟投下淡淡的月光,把我们从大地的约束中解脱出来,能弯着身子走路了。我走得快,司徒亚特不停地叫喊,我只好停下来等他。待他走近,我又猛走几步,把他甩在身后。

到了一小河处,我正在找过河的地方,司徒亚特突然走到几米远的地方,对着什么东西,连连地亲吻。我大骇,以为他中了魔法,发疯了,尖声地叫着他的名字。他不回答,狂吻不停,然后仰天大笑,吓得我魂魄几乎离体而去。我拾起一根木棒,握在手里,小心翼翼走过去,才看见他吻的是一块石碑。原来这里是保护区与三江乡的交界处,司徒亚特以前到过这里,为找到了路而狂喜万分。

我将木棒狠狠摔在地上,瞪他一眼,苦笑不得。

我们继续望外走,由他指点路。

不远处出现了灯光,我俩齐声欢呼起来。山里人说:看见屋,走得哭。我们高兴得太早了。走了很久──也许只有半小时,因为饥饿将时间拉长了──那灯光还是在不远处,诱惑地对我们眨着眼睛,像野性十足的姑娘,使着性子,不让她的情人轻易接近。我不住地问他,还有多远,司徒亚特先说不远,后又说不知道,最后才惊呼一声:又迷路了──走错了路。

我恼怒得破口大骂,狠狠地踢身边的小树。

等到达那户人家,天色大亮,我精疲力竭,再也走不动了。主人将饭菜坐好端上来,我们就狼吞虎咽。吃完后,我把嘴一揩,命令似的说:你付钱!向主人要房间,准备睡上一天一夜。司徒亚特身上没带多少钱,全部掏出来给了主人,说以后再给一些钱。主人很客气,说钱已经给多了。司徒亚特叫住我,说不能睡觉,要继续赶路。我身上沾满泥沙,觉得投宿不方便,好在吃了饭,衣服也在火塘边烤干了,便答应了。

走在路上,他小声嘀咕着:你在骂我!我一愣,随即想起来,对他的小家子气,大为惊讶。

到了三江乡,找到保护站的工作人员,我手一挥:我们迷路了,现在才出来,你们办招待!在饭店吃饭时,我简单说了这次迷路的事情,一位年长的保护人员说,十年前,在大熊猫因冷箭竹开花陷入生存危机时,曾经有两位单位的大学毕业生,也在牛头山一带迷路,走了三天才走出来。我问怎么会这样呢?那位姓袁的老职工说,因为牛头山地形复杂,山岭交错,只要走错一个小山岭,就会迷路。吃饱后,我对司徒亚特说:现在总该睡觉了。他反对,请我立即去打电话。我说:打什么电话?他说:我们出来了,没有迷路,我们到三江patrol你这样告诉他们!我跳起来,说:我们还没有迷路?怎么没有迷路?他说:我们到三江巡护了,没有迷路,你就这样告诉他们。我气得不想理睬他。保护站的人说:快去打过电话,外国人失踪了,管理局肯定急得不得了,说不定已经上山找你们了。

当时的电话,是那种手摇式的。我说了情况后,立即打电话。

果然,从电话得知,跟随我们的巡护队员昨晚打着手电筒,找了我们一夜,天亮后派人下山报信,这时大队人马正要上山呢!

我急于睡觉,要了热水洗脚,才发现身上爬了二十多条蚂蝗。鲜血顺着热水,汩汩往下流,将一盆水染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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