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来
穿过那长长的隧洞,便进入了这狭长的山野。
一阵凉风吹进车窗,乘客精神一振。
森林青翠,满目的绿色使人倍感亲切。
一位靠车窗的女子从昏睡中醒来,想窗外看了一眼,惊叫了一声。她的眼睛再也没收回来,痴痴的望着郁郁葱葱的山峰,清澈的流水。
故乡已到,可她感到有些陌生,眼眶里噙着眼泪。
她容貌秀丽,如果从座位上站起来,还可看到她那苗条婀娜的身材。当她微笑时,快乐时,她容光焕发,显得非常的年轻。可是,她并不很快活,常常蹙额叹息。
她孤独一人,从沿海的某大城市来到西部的山野。
乘飞机时,她望着起伏的白云,俯瞰祖国的山川,一丝惊奇之感从内心升起。这并非是她首次乘坐飞机。可以往,她从未感到像这次充满新奇与激动,心情愉快。这种变化让她有些迷茫,有些甜蜜的感伤。她以前也常常想回这山野来看看,但仅仅是想想而已。没想到丈夫听她一说,就爽快的同意了,只是因为工作繁忙,没送她到机场。她一坐上飞机,便长长的叹了口气。仿佛多年身心的疲惫,通过这声叹息,全部给荡涤得一干二净。她看见自己朝天空飞去,身子轻飘飘的,宛如少女时代望着湛蓝的天空,渴望插上翅膀,在蓝天飞翔一般。
到了西部的省会城市,天气非常的溽热,她首先去了她的母校一躺。
她没有去看望以前的老师,是因为一直没有联系,也不知老师的近况。
学校已经放假,她凝望着空荡荡的操场、教室,久久的看着,心里有些潮湿。不知怎的,一阵铃声想起,她悚然一惊,慌忙的逃走了。
出了校园,她才缓缓放慢脚步,一丝辛酸、疲倦再次涌上心头。
这不是神雪吗?
她听到一个惊喜的声音,吓了一跳,看见一个女子公路旁的饭店门口,但并不认识。于是又往前走,还加快了脚步。
神雪!神雪!我是三妹啊!我是三妹啊!
那女子追上她,气喘吁吁的说。
你是三妹?哪个三妹?
怎么?你真的不认识我了?
神雪打量着她,笑了笑,说:三妹,我们十多年没见面了,你怎么一下子就认出我来了?三妹非常的激动,说:那是因为你还没有变啊!昨天,我儿子把郊游照的照片拿回来给我看。我又想起了我们在学校的情形,就把以前的照片翻出来看着,心想这些同学去哪里了,不知道怎么样。我当时还想起你神雪呢,想你想得不得了!神雪,你简直跟学校时一模一样呢!你那时是学校的校花呢,没想到你现在还是这样的漂亮。啊!十二年过去了,你真是一点也没变啊!神雪想说:我老了!可是没有说,抱住了三妹。
三妹请她去她开的饭店,把以前学校里的照片拿给她看。这些照片,神雪也经常翻着,不知看了多少遍,可都没有这一次那样的激动。她凝视着照片,眼泪流了出来。
怎么,你哭了?
见到──你,我太高兴了。神雪红着脸说。
啊!要是能再次回到学校时,该多好啊!无忧无虑,到处玩,去郊游,去看电影!那真是太好了!哎,像现在这样接了婚,整天为生意为钱为孩子操心,简直他妈的太累了。神雪,我有时简直不晓得人是为什么而活着。
三妹叹息着,去取来水果、瓜子招待她,给她泡了一杯茶。
三妹在学校时,就有点多愁善感。她觉得三妹好像还是没有变。
嗯,神雪,怎么是你一个人?你丈夫呢?不是听说你跟你丈夫去沿海吗?他没陪你回来?
他忙着做生意,没空回来。神雪淡淡的说。
做生意?那──你们一定有很多钱了?
神雪打量着饭店,从装修、摆设上,还有三妹粗糙的手指,憔悴的面容,看出她的生意并不如意。
是有一些钱!钱嘛,当然应该有!
她的话中透露出一丝傲慢。三妹一愣,沉默一阵,又问:
你的孩子呢?你的孩子多大了?
我没有孩子,我丈夫主张不要孩子!哈哈,这样也好,潇洒一些!带孩子多累啊!
是啊,是啊,有了孩子后,我真他妈的忙得很。还是你们潇洒,又有钱,又没有拖累,多好啊。
神雪微笑着,不过三妹发现她的微笑有些勉强,好像有什么隐情似的。
三妹估计神雪和她丈夫过得并不圆满。
当十多岁的孩子回家,她叫孩子叫神雪阿姨时,无意见看见神雪眼角那一闪而过的细小皱纹。
这是神雪!她在学校时,是校花呢!那时,好多男学生追求她啊!她又会唱歌又会跳舞,真是把那些学生弄得疯疯癫癫的呢!
三妹在向丈夫介绍时,重提学校往事。
她丈夫注视着神雪,眼睛亮光一闪。
神雪住了几天,两同学渐渐恢复了学生时代的亲密,变得无话不说。三妹得知她没要工作,在家里当家庭主妇,知道她很无聊苦闷,便劝说她生个孩子。神雪只是摇头。三妹狐疑起来,忍不住了,问他们两口子是不是生育有问题。
我没有问题!我没有问题!神雪飞快地否定了。
那是他的问题?
哪里?哪里?神雪含混不清的说。
我们到学校去看看吧!三妹建议。
算了吧!现在的学生,可不是我们那时的学生了,三妹。我邻居有个女学生,经常和学校里的男同学鬼混,隔几天就换一个男朋友,打了几次胎,她的父母亲根本劝不住。我丈夫倒很开通,不以为然,说时代本身就是这样的。
是啊!是啊!神雪,我们那时简直好傻,像个傻瓜,还满脑子的幻想,相信什么他妈的爱情。那时,男学生跟我们写信,还满口爱啊爱啊,现在想起来真是肉麻!其实,哪有啥子爱呢?男人结婚前,全说谎话,等到把女人骗到手里,结了婚,就不管你了。我这个男人,现在结婚十多年,根本不管饭店的事,早晨吃了饭就去上班,中午也不回来。有时还在外面吃饭喝酒,深更半夜才回来。我有时实在气不过,和他大吵大闹。不过,这几天,家里有客人,他倒是回来得早早的。
神雪要离去,三妹再三挽留。她执意要走,说丈夫很忙,要回去。
你要回去?!你不去你老家看看!
那里已不是我的老家了,我的爸爸妈妈都退休了,不在那里了。我没有──什么亲人在那里!
可那里真美呢,清山绿水,现在那里一定很凉快呢。那次我和你到你们那里去了后,一直还想再去呢!
我必须回去,我丈夫很忙。反正以后我还要回来,还要到你这里来,那时我再带你去那里。
那你总要去看看你的父母亲吧?
算了,以后吧。
三妹看着她,突然想说:那里虽然偏僻,可总是你的家乡。你当初嫌弃那里落后,嫁到大都市去了,可也用不着连家乡都不回嘛。
神雪告别后,犹豫再三,还是拿不定主意。她最后决定去看望父母亲,然后就回北方去。可她没有这样做,终于径自坐在前往山野的汽车上。她心神不定,觉得汽车开得非常的快,在坑坑洼洼的公路上奔驰着,随时会跌入河里。汽车每抖动一下,她的心就跟着飘起来,又沉下去。乘客很多,车里很闷热,弥漫着难闻的汗臭味。她身边是一位中年男人,不时望着窗外,实际上是打量她。汽车颠簸时,他便往神雪身边歪过来。他睡着后,头低垂着,斜倒在她头上肩上。她恨那那男人的举动,恨这汽车像一头喘气的老牛,在公路上磨蹭着。后来,下了一些人,神雪将自己的行李放在坐位上,隔开了那男人,慢慢的睡着了,醒来时汽车正穿过长长的隧洞。
过了隧洞不久,是一个电站。
堤坝里是一弯蓝蓝的水,涟漪阵阵,波光粼粼。那水蓝得叫她心里着痛,泪水无声地流出眼眶。
这青翠的山,碧绿的水,她已阔别十多年。在那炎热的城市里,在那些无聊空虚单调乏味的日子里,她常常想起故乡,想起逝去的时光。如今故乡扑面而来,她泪眼朦胧,恍惚中窗外的山水在晃动着,就像梦幻中那样。
到了茅茹镇,已近黄昏。她去旅店住下,悄悄地去吃饭时,西边群岭上空,晚霞如血。山野静谧,云烟飘飘。
饭毕,神雪去漫步。
走过小电站的引水渠旁的小路,她来到河边。
河水从平缓而狭长的斜坡奔泻而下,砸在嶙峋的乱石间,翻起层层浪花。流水轰鸣,震耳欲聋,咆哮着翻滚着,似乎要将河床里的岩石击碎,席卷而去。那高三四米宽五六米的巨石屹立着,河水撞在其上,水珠四溅,飞到她脸庞上。
神雪退开几步,凝望着,自言自语的说:真漂亮!
她虽然在这里出生,长大,可还是第一次留心这里的风光。以前当她还是个少女时,经常光顾的是舞厅。她会跳华尔兹、探戈,跳得相当出色。她容颜美丽,身材窈窕,是舞会的皇后,是舞会的核心。可是这小镇的男人跳舞都不很在行,无法和她并驾齐驱,领略到轻盈、流畅的舞蹈之美。只有当旅客来了的时候,她才能找到娴熟舞蹈的人,为此她看不起小镇的男人。父亲送她到省城读书后,天性喜欢热闹的她更是喜欢城市的繁华。仿佛山区里飞出的金凤凰,她在学校里被众多的男生包围着,接受女生们羡慕的眼光,生活中充满着欢声笑语。她后来嫁给了一位很有钱的年轻人。丈夫继承了父亲的财产,为了发展,带她去了沿海城市。先前他们还一帆风顺,生意做得火红,常常坐车坐飞机到各地旅游观光。可是后来他在炒股风潮中惨败,几乎丧失了一大半的家产。从那以后,丈夫一蹶不振,虽然想尽办法做各种生意,仍无法弥补失去的资金,性子渐渐变得暴躁,对她日益冷淡。她慰藉他,对他更加温存,想让他振作起来。但丈夫对此极为反感,她越是对他好,他越是愤怒。他非常高傲,不想让人同情,即使妻子的安慰,在他看来,依然是屈辱。出于厌倦她的安慰,愤怒她的同情,有时他常常几天不归。她不敢再安慰他,忍耐不住寂寞空虚,提出要出去找份工作。没想到,他一听就暴跳如雷,说:不行!不行!她想追问原因,可没有说,后来才发现,他把她去找工作也看成了是对他的侮辱。他满脑子想的都是钱、钱、钱、钱,想方设法要赚更多的钱。神雪觉得现在的钱不算多,但绝不算少,最重要的是能够感到幸福。他嗤之以鼻,沉默一会,以异样的眼光打量她。那眼光叫她害怕,使她感到他是个陌生人。他突然向她吼叫:你是说我挣不到更多的钱,是不是?你等着瞧,我他妈的一定要赚一大把一大把的钱,比以前更多,多十倍多百倍!她见他这样子,气得眼泪直流。他的目的没有达到,但他很自信,顽强地忙碌奔波,相信命运终究会眷顾他。她很要面子,不得不在给父母亲的信里编一大堆谎言,说并不是不想回家看望亲人,实在是丈夫赚了更多的钱,还要奔命忙碌,以便赚更多。好在她父母亲比较富有,并不要她寄钱回去,只要女儿女婿快乐幸福,就放心了。神雪最怕的是,父母亲会坐飞机亲自来看他们。幸亏他们一次也没来,但她为此倒是胆颤心惊,尤其是节假日临近,更是怕得要命。她很想念父母亲,在那些似乎没有尽头的无聊日子里,也常常怀念那宁静的山野。她有时独自出门逛大街商店,间或邀请邻居来打麻将,消磨时光。那些老头子老太婆和她混熟后,其中一个鳏居多年的老头子,在打麻将后,有意落在后头,问她一个人在屋里,是不是很寂寞。他边说边摸她的手,遭到她的训斥后,悻悻而去,再不敢来打麻将。丈夫很反感,说:我在外面忙得要命,你却在屋里和人打麻将,逍遥得很!神雪愤怒地说:那你要我干什么?你要我干什么?这是她首次对他发脾气,让他无法回答。他默许了,让她打麻将,他忙他的,各行其事。他做了牺牲,放弃了一些男子汉的尊严,实行了民主。神雪更加伤心,打麻将常常至深夜。一次,丈夫带回来两个客人,见她在打麻将,大发脾气,将她的麻友──那些老人撵走。她顾及他的脸面,当着客人的面,没有和他争吵。客人走后,丈夫又说:你打麻将,我不反对,可你也要看是什么时候吗?她盯着他,厉声的说:我怎么知道你什么时候回来?你什么时候关心过我?他说他是在挣钱啊。她抢白道:钱!钱!钱!你只想到钱,你以为有钱就有了一切吗?他认为是这样的。她心痛如同刀绞。在邻居那里打麻将深夜归来,丈夫躺在床上,只说了一句话:我还以为你不再回来呢!就翻身过去睡着了。她想到了离婚,可是又害怕离婚,怕父母亲伤心,离婚被抛弃会让她心灵受不了。她更害怕见父母亲,越害怕,就越想念他们。在那里类似与幽禁的枯燥的岁月里,她想起以前的少女时代,回忆那些苦苦追求她爱情的男人;在那些酷暑难耐的夏季,她常常想起那山野,几次真想回去,但就是下不了决心。她回想的故乡是朦胧的,是一个粗粗的轮廓:山很高,森林很茂盛,河水很清。
在这静谧的黄昏,神雪凝视着这河流,这些大山,这些森林,还有天边的绚丽晚霞,她的回忆才由此变得清晰,由缥缈走向真实。
第二天下起了淅淅沥沥的雨。
神雪正准备去买一些饼干,想顺河流而上,独自漫步,吃了午饭,才慢悠悠地返回。可下雨了,她怕雨下下大,又不愿出去找这里的熟人,以前的经常一起玩耍的女伴,就呆在屋里,坐在窗前,凝视着故乡的雨丝,等待雨停。
雨丝霏霏,像细丝一般,亮晶晶的,一闪而过,那么的轻盈。仿佛依着音乐的旋律,无数雨丝一会儿歪歪斜斜,划着优美的弧线,一会儿垂直飘落,好像带着激情,急不可待的扑向大地山峰。间或,雨丝稀稀疏疏,天色由暗转明。倏尔,雨丝密集,天地溟濛。
雨丝从上午一直下到黄昏。
云烟氤氲。山峰被大团大团的云雾遮盖,失却了连绵险峻的架势。群峦有的从云烟中露出山腰一处,草木更显青翠,有的只露出山巅,像雾海里的玲珑岛屿。神雪看见正对面的山峰的一方草地,几头牛羊在那里悠闲地啃草,那头黄牛甩来晃去的尾巴清晰可见。山岚浓密,这草地的景致简直像一幅优美的山村画,洋溢着浪漫的、牧歌情调。
神雪凝视着草地,心情宁静而安详。
一个中年男人出现在草地上。
神雪先以为他是牧人,那几头牛羊见了他,好像熟人似的,只是抬头望望他,又低头啃草。等到看见他胸前挂着什么仪器,好像是照相机,她心里突然一动,盯着那男人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
那男人穿着迷彩服,身躯匀称而修长。他用手撩撩头发,走了几步,坐在草地上,从口袋里掏出香烟,点燃吸着。
她望着他,内心奇怪地咚咚地跳起来。
雨丝飘得更密更急了。
那男人左顾右盼,似乎在欣赏雨景,神情悠闲,并不急于下山。
当他的眼光投向神雪旅馆这边,她觉得他好像看见了她,就离开了窗口。
夜晚,不远处的舞厅传来悠扬的乐声。在这雾气弥漫的静夜,乐声如怨如泣,优美的旋律很动人。
结婚后,神雪就很少跳舞。不是她不喜欢,而是丈夫不喜欢她去跳舞。
她犹豫着,还是独自去漫步。
神雪,是你?
她听见一个惊喜的声音,转过头,看见几米远的路灯下站着一个男人。
你好吗?
等那男人走近,她说,声音平淡。
我嘛,就这个样子。他耸耸肩,似乎是无奈,又好像很轻松地说。
你什么时候到的?他注视着她,又问。
昨天。
昨天?难怪不得,这几天我老是做些奇怪的梦?今天,我似乎觉得要发生什么事,心绪不宁,就去登山去了。
她听他这么说,望他几眼,忙转过头去。她没问他做了什么梦,也没告诉今天窗口的事。
你过得好吗?
很好。她矜持地说。
那就好!那就好!他有些干巴巴的说。
她又看他一眼,不说话。他也沉默了。于是两人默默地向前走着。
夜色很浓,他们看不见对方的神色,只好倾听着足下轻轻的脚步声。
哟!到了我的住所了!神雪,愿──意──到屋里坐一坐吗?
好啊!她笑着说。
他的住所在小镇的边缘,临河处,比较偏僻。
房子倒有三四间,很宽敞,很陈旧。神雪一踏进屋,就看出屋子很凌乱,觉得有些不妥,可还是进屋了。
一间房子做饭,一间算是客厅,沙发歪斜着,蒙上了灰尘。他用毛巾擦了灰尘,请她坐。一看凌乱的房间,不知怎的,她内心里有一丝暗暗的高兴。
你太太呢?她故意这么问。
哦,离婚了。
离婚了?那她还在这里?
哦,她调到外地了去了。
哦,她走了?
她到这里工作,就是一个跳板,是为了跳到外地去工作。她讨厌山区,觉得外面城市生活好,就调到她父母亲那个单位去了。这个女人很有心计。
她感觉他似乎在责怪她,心里有些窝火,后悔不该进屋。
你们离了多久了?
大概五六年吧。
那你这么不再结婚?她觉得不该这样问,可是还是问了。
我不知道。也许我这个人,命中注定就是孤独一个人吧。
神雪低下头去,望着自己的脚。
给你看看我的东西吧!他觉察她有些拘束,站起来说。
他进了客厅旁的卧室,拿出两册影集,全是风光照片。
真美呢!真美呢!她激动着说,打手势叫他坐在身边。
奔流的河水,幽深的峡谷,红如烈火的枫叶,草地五彩缤纷的鲜花,连绵的雪峰,陡峭的悬崖,郁郁葱葱的原始森林,如雪的白云,群峰背后的晚霞,喷薄欲出的朝阳,波光粼粼的湖水,沙滩的水鸟,盘旋天际的苍鹰,状如鸽子的白花,弯曲如大蟒的盘山公路,树枝上玩耍的猴子,人形的怪石,飞流的瀑布,如鹿奔跑的树跟,空无所依的纤巧云丝,昂头凝望的牦牛……这些照片,形形色色,五花八门,几乎集中了这山野冬夏春秋的景致,让她看花了眼。
这是什么鸟?
这是黑鹳。
这是什么花?
这是鸽子花!是珙桐!
这当然是猴子了。她咯咯的笑着说。
这是短尾猴。
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这些照片,由于拍照的角度或远望或仰视或俯瞰或近观,且取部分,其中的景致,就即使很熟悉这里的当地老乡,乍看之下,也不知照的是哪儿。神雪对故乡不熟悉,看着照片,不住问:这是哪儿?这是哪儿?听了他的回答,有时说:这儿我好像去过,怎么不像呢?他沉默着,慢慢的说:这也许就是摄影的魅力了。
你成了摄影家了。
他摆摆手,脸上露出嘲笑自己的神色。
嘿嘿,你成了艺术家了。她微笑着说。
我哪里是什么艺术家?这只不过是业余爱好而已。我根本不是什么艺术家,也不想成为艺术家。
为什么?
艺术家都是些倒霉的痛苦的家伙。我不想倒霉,我想能够幸福一点。
你会幸福的。
她一说出这几个字,脸就红了,忙低头看照片。他还是看见了她脸颊的红晕,伸出手,握着她纤细的手指。
她身子一阵微微的颤栗,手指轻轻的抖动着,可没有抽开。她看着照片,照片里全是一片朦胧。
还有照片吗?她突然轻声的问。
哦──还有。他好像从梦中醒来,声音有些恍惚。
神雪将照片放在他手里,见他坐着,就站起来,走进里面的屋子。
他跟着走进屋。她呆呆地望着床头的一张照片,美丽的脸庞红一阵白一阵。
一位少女穿着白色连衣裙,站在山涧边,微笑着。
这好像是下午照的。背影是茂密的森林,云烟飘荡林间,有些幽暗有些朦胧。但恰好衬托出少女的明艳,光彩照人。
你怎么将我的照片放大?她有些恼怒地说。
这──这──我以为你将照片送给了我,我可以这样做的。
她记起来了,当他们恋爱时,她把她的影集拿给他看。他要她送一张给他。她答应了,他就选了这一张。
要是别人看见了──她低下头,话没说完。
别人不会看见的!不会的!我这儿很少来客人!即使来了,我也不让他们进这屋的。真的!真的!没有人看见!没有人看见!如果有人看见,我还不会挂在这里呢。
他听她语气缓和,顿时松了口气,急急的说着。她只是低头听着,不说话。他也闭上嘴,像木头一般呆立着。
突然,外面下起了暴雨。
一道闪电划破夜空,紧接着,一声焦雷轰隆隆滚过来。
神雪不由身子一晃,依在他身边。
他伸手紧紧把她抱在怀里。她没有撑拒。
外面雨声大作,噼噼啪啪的击打着屋顶。
神雪仿佛在山间飘荡,在云烟里飘荡,身躯轻飘飘的,又仿佛漂浮在奔腾激越的河流里,随着波浪起伏,刚一露出水面,又被汹涌的旋涡卷走。
他时而温柔,时而狂野,喃喃地、尖声地呼叫着她的名字。
她神思恍惚,似乎忘记了自己,忘记了他,听不清他的呼喊。
翌日,朝阳升起来,她醒过来。
她意识到发生的事,有些惶恐。阳光透过窗帘边的窄缝,一束明亮的光线照过来。
他熟睡着,呼吸匀称。光线照在他脸上,似乎照进了他的梦乡,他微笑着。
他曾经深爱着她,可她没有嫁给他。
她凝视着他,柔情百转。
啊!你好好睡吧!
她轻声说,蹑手蹑脚地穿衣,没有惊醒他。
阳光明媚,山野如洗,益发显得翠绿。
她悠闲地在街上漫步,贪婪地吸着清新的空气。
以前的女伴认出了她,亲热得不得了,把孩子唤来,一声声的叫:神阿姨!神阿姨!她与她们谈话聊天,最爱逗孩子玩。连续几天,她没去找他,和孩子们呆在一起。
一个旅游团来了,要看锅庄表演。有一两个女伴是锅庄队的成员,要她一起去跳。神雪跟着她们学了一会,就答应了。
夜晚,月亮爬上山头,篝火点燃,热情明快的旋律飘荡,锅庄开始。
她舞姿轻盈曼妙,跳得很投入很高兴,吸引着众人的目光。
不知何时,他站在人群中,她看见了他,冲他微微一笑。
真快活!真带劲!跳完后,她寄到他身边,高兴的说。
神雪,记得我第一次见到你,也是在一个月圆之夜的锅庄晚会上。那时,月亮也是这样的圆,你只有十六岁。那时你外面穿着漂亮的藏族服装,里面穿的是红色连衣裙。
她停下脚步,凝视着他。她想说:那都是十四年前的事了。可她没说,向前走去。
银光如泻,河水奔腾。
她依在他身边,他的手搂着她。
我们去登山吧。他用手指指山上,说。
好啊!
他拉着她的手,向山上登去。
月光那么的明亮,黄的红的白色的野花清晰可见。
离下雨天她看见的那草场不远,她走累了,他干脆把她抱在怀里,慢悠悠地向上走。她双手搂着他的脖子,眼睛注视着那轮皓月。
圆月飘飞天际,繁星闪烁,山野寂寂。
到了草地,他把她放下来,有些气喘吁吁,便倒在草地上,眼睛望着天空。
你做什么?她坐在他身边,手摸着他胸口,柔声的问。
我在看天空啊。神雪,以前我登山累了,就这样直挺挺的倒在地上,看天看白云。当我倒下时,我感到,群山好像也躺下来,和我一道,默默与天空对话。那种感觉真是美妙极了。天空离我那么的近,好像要拥抱我,我似乎也与山川大地融为了一体。那时,我就想起了庄子的话: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
你就爱炫耀你的知识!爱发感叹!
对不起!对不起!他赶忙坐起来说。
你啊,人家逗你玩的,傻瓜!
她噗嗤一声笑了。
他轻轻将她拥抱在怀里,抬头凝视着天空,凝视着皓月。
你看什么?你看什么?
她娇声地说,手在他胸部移动着,不时抓着他的肌肉。他低下头来,看见柔情如水的她,慢慢将她放在草地上。
宛如天空覆盖无边大地,宛如山峰迎向深邃星空。
一次次融合,一次次汇聚。
圆月明洁,群山岑寂,河水奔流声隐隐传来。
他们并排躺着,仰望夜空。
神雪,你嫁给我吧!我爱你!我需要你!
他坐起来,把她抱在怀里,紧紧的搂着她赤裸的身躯,激动地说。
她望着连绵起伏的群山,沉默着。
你不知道我结了婚,有丈夫吗?她颤抖着说。
他惊叫一声,似乎没想到一样。
几年后,神雪回来了。
你怎么不给我写信?怎么不给我打电话?她问他。
他沉默不语。她看见他头发里有白发。
她不是一个人回来的。她抱着一位可爱的女孩子。
你给她起个名字吧。
他怔怔地望着她,望着孩子。
她是你的女儿!──乖孩子,叫爸爸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