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伴去死后,大爷觉得他要不了多久,就会去见老伴了。
实际上,他又活了十多年,刚刚办了八十寿宴。
寿宴定在正月初六。腊月刚到,大爷干完农活回来,老大和他媳妇请他午饭,大爷说他明年下半年就八十岁了。老大一愣,立即提出在春节办八十寿宴,说现在外出打工的人大多,只在春节时回家,几个兄弟也只有那时才能回来。大爷本来不想提前办寿宴,但老大说的有理,就说选在正月初六。
从老大屋里回来,大爷走在田埂上,看见两边不少荒芜的田地,摇头叹息。前几年,田地弃耕就多起来。他是种田好手,除了种自己的田、几个出去打工娃娃的田,还借本生产队其他人的田来种。
“种地能挣多少钱吗?再说,爸你年龄大了,像收谷子,你不请人行吗?现在人都出去打工了,各人挣各人的钱,哪去请人帮忙呢?”
后来,老大这样劝他别再多种地了。
大爷知道老大说得有道理,可还是又种了几年地。老大有些生气,叫媳妇去劝。媳妇回来说,大爷还没有松口。
“你这个婆娘真是废物,没有啥子用处!我上午就去煤场了,下午回来,你还没有回来。用了一天,竟然没有一点结果。等两三天,我选个时间去。”
“你别去。”媳妇说。
“为啥子?”
“反正你别管,我晓得。”
老大媳妇又抽空去了半公里外大爷的家,跑了好几趟。
收了庄稼后,大爷对老大说,以后不多种庄稼了。
老大睁大了眼睛,又惊又喜。
“爸爸,你种些蔬菜、栽点水果,还是行的。这些活不累,还是一样挣钱……”老大媳妇说。
“让你们操心了。种了好几年谷子、麦子,你们帮了不少忙。再说,老大在煤厂……”
“爸爸,看你说的,我们不帮忙行吗?我们不可能看你一个人去收谷子挑谷子,万一有个……我们不好向弟妹们交待。”
大爷从田埂上绕了几个弯,向自己的承包地走去。爬上一个陡坡,竟然有些气喘吁吁。看来真是要老了,这不?要满八十岁了。不,还不到到八十岁,还差不多大半年。可是大爷记得,他伯叔在九十多岁还在种地,死时坐在田地边,身边放着锄头,面目安详。风水先生来选地,指着伯叔死的地方,说就埋在那里,说那里风水好。后来,伯叔的后人果然发了,两个孙子一个参军考上了军校,一个当了煤老板,老大就在他手下挖煤,后来当上了技术员。
碰到了队里的王大婶,他们拉起家常。
“他大伯,春节要到了,几个娃娃要回来了?”
“春节他们都要回来。”大爷笑了笑。
“还是你的娃娃有孝心,晓得回来孝敬老人。我那个砍老壳的娃娃,两三年没有回来了。”
“娃娃回来也不容易。我家老二在深圳做活路,有几次回来,说车票不好买,又贵。”
“你家老二好像也几年没回来了,是不是挣了大钱,忘了本哟?”
“挣啥子大钱哟?老二只是说,反正比种庄稼挣的钱多。”大爷摇摇头,看了王大婶一眼,连忙补充道:“我老二他们经常打电话来,打到老大那里,问我身体好不好啊,缺不缺东西,说缺啥子就给我买啥子。回来时给我提好多东西,好久都吃不完……”
“唉,还是他大伯有福气。当初你们生了八个娃娃,好热闹啊。哎呀,想起来,还是觉得那时好啊。就说他大伯,你当队长,他大婶当妇女主任,多威风呀。”
大爷笑了笑,从身上摸出几个糖果,叫她带回去给她孙子。
王大婶客气了几句,正要走,突然问道:
“他大伯,听你老大说,你在春节要办宴席,说你满八十大寿了。定在好久?我们要来哟。”
“正月初六。”大爷声音透出兴奋劲。
“好的好的,我这个老太婆要来哟。你不要嫌弃哈!”
“看你大婶说的。都来都来,大家一起热闹一下。”
“就是就是。喜事喜事,就该热闹热闹。他大伯,你看这里一年到头,人影子都看不到几个,真是闷死了——他大伯,你好像是下半年生的,不是正月初六?”
“正月初六是我老伴的生日。”
“就是就是。他大婶六十岁办席,就在正月初六,我都去了的。哎呀,他大婶没有享到啥子福呀。”
王大婶拉拉杂杂说了一些闲话,又说后年她也满七十岁了,然后才慢腾腾离开。
大爷走到自家的承包地。地上种了枇杷、李子树、苹果等当地果树。还有一块地种上了甘蔗。现在已是腊月,果树光秃秃的,树枝在瑟瑟寒风中摇来晃去。甘蔗粗壮,亭亭玉立,他凝视良久,仿佛在凝视自己的孩子。但孩子会长大,到处跑,去打工,去挖煤,去做生意。几个娃娃各自做自己的事,他不加干涉,晓得说了不起作用,让他们结婚后一一分出去,索性自己一个人过日子。老大他们本来以为他最后要和老幺一起过。“皇帝爱长子,百姓爱幺儿。”后一句说的就是养儿的目的。老幺本分老实,可媳妇凶悍。一年春节,老大召集几个回来的兄弟还有嫁出去的妹妹开会,商量对策。大爷说还能做农活,自己养活自己没有问题,连老大提出的每人每月出多少孝敬钱,他也不要。
“你们爸爸现在种地,田里有谷子,地里有蔬菜,还养了鸡鸭,有吃的,能养活自己,不要你们操心了。如果娃娃们有孙子,你们爸爸还可以帮着带孩子。”
大爷觉得遗憾的是,没有重孙子。孙子倒有十几个,有些是娃娃们打工时超生的。这些孙子大多在老伴在世时,他们就帮着带大了。现在这些孩子小的有十岁,最大的已经二十多岁了,老大的儿子最大,今年二十六七岁了。老大媳妇反复劝儿子早点结婚,说爷爷当初结婚有点晚,希望看到更下一代的孩子。大爷也去劝大孙子,老大媳妇通过媒人介绍了几个女孩。大孙子不厌其烦,也跑出去打工了,好几年不回来。大爷晓得自己的话娃娃能听,娃娃的孩子就不该自己管了,何必操那份闲心呢?
但今天老大的话还是让他有些不安。
“爸,你八十大寿,我们要办,不但要办,还要办好。我们每个当儿子当女子的都要出钱,买菜买肉买水果。而且我们还要请戏班子来助兴。大家实实在在热闹一下。”
大爷正要说话,听老大说这是他媳妇的想法,就点头同意了。
老大立即拿起近三四年才安的电话,媳妇拿出本子,念电话号码,老大打电话,通知兄弟姐妹。
“你必须叫他们把娃娃全部带回来。”老大媳妇说。
电话打了整整一个多小时,然后老大媳妇立即拿出本子,合计有多少人来,然后根据人数记下要购买的物资清单,清单一长串,包括鸡、鸭、鱼、猪肉、甲鱼、青菜、白菜、土豆、苹果、柑子、瓜子、花生、糖果、白酒、啤酒……
“我屋里有苹果、柑子,这些就不用买了。”大爷连忙插话,有些惶恐。“蔬菜我也种了不少,花生我屋里有好多,绝不能买。”
“爸爸,水果这些东西你自己吃。客人们走后,你还不是可以拿给那些娃娃们吃。”媳妇笑着说。“当然,花生没有必要买了。蔬菜,还是要买一些的。”
大爷不再坚持了,想了想又说: “米就不买了,我家里多的是。还有,我有鸡有鸭,这个也不用买了吧。”
“米当然不用买了,鸡鸭还是买的。”老大媳妇笑着说,见大爷还要说哈,连忙又说:“要赶快去联系办宴席的人,如果去晚了,有可能就定不了那天的宴席的人了。”
“对对对。还要马上联系戏班子。”老大立即要打电话。
“我能办宴席的,我手艺好得很。我自己来做!”
“爸,你那天是寿星,怎么能忙过去忙过来呢?”
“不管你说啥子,反正我要自己来,我保管这些亲戚满意!”大爷不想让步。
“哪有寿星自己做吃的呢?”老大见大爷语气坚决,连忙瞟了媳妇一眼。
“爸爸,我们都知道你手艺好,好几年春节你都去给别人办宴席,我们都沾了不少光。但正月初六,我们要给你拜寿,我们要给你老人家要挂红。再说,我们算了一下,估计最少有三十桌人。 我们没有这么多桌子、凳子,人家是一条龙服务,碗筷、桌子、凳子,还有办宴席的整套设备,样样俱全。我们也可以少操一点心,不然全部忙着炒菜、切肉,就没有人去招呼亲戚了。”
老大媳妇说的是实情。大爷只好同意了。
甘蔗地旁边就是老伴的坟墓。他在坟墓边坐了好久。
如今种庄稼简单多了,大多只在水田栽种水稻,旱地上除了种些蔬菜、果树外,基本不种麦子。几个娃娃的旱地,也只种蔬菜和花生。以前麦子种得多,水田的水放干后翻动后都要种上麦子。五月割了麦子,要赶快抽水、耕地,栽种水稻。这叫“双抢”,忙得很。现在谁还会这样玩命种庄稼呢?就连以前经常见到的水牛如今一个队里也只有两三头了,大爷清楚记得他当生产队长时,可有二十头牛,养得身强体壮,哪像那边那头牛养的精瘦,根本不像种地的牛。
除了竹林、树木还有点绿色外,触目处尽是裸露的黄色。斜阳西去,水塘上波光粼粼。
那个放牛的是老三。
老三倒插门,到另外一个生产队里当了上门女婿,过来时间不多。
“老大通知你了吗?”老三家里没有电话,怕他不知道,这才走过去告诉他。
“晓得了。”
“晓得就对了。”
“老大说,要请戏班子来唱戏?”
“对对对。”
“是你的主意还是大嫂的主意?”老三声音有点异样。
“是我的主意!你有意见?”大爷发火了。
“没有没有。”
大爷转身就走。
“爸爸。”
他转过身,望着这个放牛的家伙。
“有啥子事?”
“我……”
“有屁就放!”
“老大说,办宴席的钱大家平分,我家经济有点……是不是……”
“你不要出钱,干脆别来,就当我和你妈没有你这个儿子!”大爷气得浑身颤抖。
“爸爸,我不是这个意思……”
“哎呀,是亲家呀。走,回家吃饭。”老三丈母娘来叫老三吃饭。“老三呀,你在这里碰到你爸爸,该请他老人家过来吃饭呀。对老人要有礼貌,听见没有?”
“听见了听见了。”老三赶忙点头。“爸爸,到我们家吃法。”
“我不吃。我自己会做吃的。”
“哎呀,亲家,这是哪里的话?你到这边来了,不到我们家吃饭,是不是有点……听说你要满八十了,我们还要来喝你的喜酒呢。”
老三媳妇亲自下厨,饭菜倒算是可以。吃饭时,丈母娘说老伴死了,家里缺乏劳动力,老三无法出去打工挣钱。又说,亲家八十大寿,老三要多跑路张罗。
“啥子没跑路?老三大哥不是叫他去请戏班子吗?”
“亲家,要请戏班子?真的,就该这样,这才是热闹呀。到时我们全家要来哟。”丈母娘给大爷挟了一块瘦肉,对老三说:“你明天就去,要把事情办好。老大交待的任务,我们要完成。”
老三有两个孩子。小的一个是后来偷生的,才五六岁。这个孙子缠住他,一口一口“爷爷”。大爷高兴了,说把孙子抱回去玩几天。
“爸爸,你老人家年龄大了,这个娃娃调皮得很,不好管。”老三媳妇说,向老三递了个眼色。
老三打手电筒,送大爷回家。路过甘蔗地,大爷折断两根甘蔗,到家后亲自去皮,砍成小段用塑料装上,又拿出柑子苹果花生,叫老大拿回去给娃娃吃。然后拿出多年的积蓄,一共两千块钱,交给老三,反复吩咐一定不要说出去。
“爸爸,孩儿不孝。”老三跪在地上,痛哭起来。
“你妈妈在时,其他娃娃都是你妈妈带大的,就是你们的娃娃没有帮忙。你妈妈心里还是有些……”大爷从心底原谅了儿子,奇怪自己下午竟然发那么大的火。
春节日益临近,打工的儿子、女儿女婿还有孙子全部回来了。那一大片甘蔗派上用场,不几天就吃了近一半。院子里充满了欢声笑语,其乐融融。大孙子拍着胸脯,说明天一定结婚。
“爷爷,我有了孩子,你要帮我照看娃娃哟。”
“要得要得。”
大爷笑得合不上嘴,心里暗暗佩服老大两个的能耐。
其实,他不晓得,回来的第二天晚上,几个娃娃间曾经有场“暗战”。老大把大家召集在一起,宣布了几条原则,然后叫兄弟们发言。
“你都定了,那就这样做嘛。”老二媳妇小声说。
“这是爸爸定的。”老大媳妇赶忙说。
“你不要拿老人出来压人。”老幺媳妇冷冷地说。
“这真是爸爸定的,他亲自对我说的。”老三说完,他媳妇又重复了一遍。
“这个我们就不说了。办宴席的钱均摊,请戏班子的钱均摊,我们都同意,大家反正也不差这几个钱。不差钱。”老幺媳妇模仿赵本山的强调,惹得大家笑起来。
“不要笑,严肃点。我们在谈正事。”老大板起面孔。
“老大,你何必这样一本正经吗?”老幺媳妇冷笑一声,扫了众人一眼,又说:“还有,你说让大嫂当总管,这是啥子意思?”
“就是有一个人出来协调,把事情做得尽善尽美。”
“那其他人也可以做得来。老二、老三、老四、老幺哪个做不来?”
“做得来?你们在家里呆了多久?有时两三年不回家,连电话也不打,还像话吗?晓不晓得老家还有个老父亲?”老大一阵斥责,众人都低下头。“父亲这么老了,种自己的地种你们的田地,以前还租人家的土地来种,这叫别人看了,以为我们没有供养父亲。我劝了几次,爸爸都不听。你们大嫂跑了好几趟,陪父亲说话,跟爸爸聊天,说妈妈的过去,一句也没提种地的事,后来爸爸自己说不多种地了。你们自己能做到吗?”
众人沉默,老大媳妇挺起了腰板。
“如果不是因为这件事,我都晓得你们大嫂心细,能做事。我这个当大哥的,有点粗心,你们大嫂代表我当总管,有错吗?再说那天要来不少客人,到时手慌脚乱,得罪了亲戚不好,让父亲不高兴,就不像话了。”
“我同意大哥说的。”老二表态。其他人也点头认可。
“老大,还有个问题。”老幺媳妇又开腔了。
“就你话多。”
“你还让人说不说话?”
“说。”
“你刚才说,我们这么几天就在一起吃饭,可我们哪个没亲戚要走?你这个也太不……”
“我们说的是原则上大家在一起吃饭。”老大媳妇以总管的身份发话了。“如果兄弟们有亲戚要走,我们怎么会反对呢?你们难得回来,肯定要走亲戚。同样,爸爸只有一个八十岁宴席,你们多留在家,陪老人家说说话,不对吗?你们大哥刚才忘记说了一件事,就是到正月初五前,大家一起在老二家吃饭,这些开销该怎么办?大米是爸爸提供的,就不算钱,其它的花销一样均摊,按人头点。像老三的小儿子减半。明天就根据人数,由老幺、老六去采购东西。每次采购东西,必须有两个人在场,斤数价格都记清楚。还有现在有件紧急的事,老大、老二两个出面,通知各位亲戚,看有多少亲戚回来了,还有多少亲戚要回来,回来多少,都要统计出来,以免到时亲戚来了,没有座位没有吃的,多不好呀!我们本队有来往的,也要统计,不要漏过。做完这些,马上制定买东西的清单,能放的先买,不能放的、容易坏的后买,在哪里买,啥时候买,有哪些市场在春节时要卖哪些东西,这些都要摸清楚。这些采购的事由老幺、老四和两个妹夫妹妹负责,出了问题你们要负责。买菜买肉买鱼买鸭的钱,每个弟妹一家先出三千元钱,一共二万四,其中两万交给……老幺去买正月初六的东西,四千元钱交给老六,去采购近期要买的东西,老幺、老六都写一个收条,到时大家多退少补,钱不够你们大哥大嫂可以帮着垫一些,如果还差一些,再由老幺垫钱,反正他媳妇说不差钱。老三家有点远,就负责请戏班子的事,他们正月初五在哪里,正月初六在哪里接,把这些情况摸清楚后,告诉我,然后由老二正月初六上午去接。请办宴席的人由老六负责,也要摸清同样的情况,要多少人帮忙运东西,一定要弄清楚。到时,我家老大还有各位弟妹的娃娃帮着搬运。到了正月初六那天,各位弟媳妹妹帮着切菜、收拾东西、端菜。你们大哥和我、老二帮着爸爸一起迎接客人。”
老大媳妇不慌不忙,做了妥善安排。
“大嫂,你安排得真周到。你说了这么多,我们万一忘记了呢?”老二媳妇胆小怕事,大嫂说了这几天开支均摊让她感激不尽。
“弟妹,别怕。今天娃娃们不在场,我们有什么话才能尽管说。等会,我叫我家老大把我说的写出来,每人两份,一共写十六份,每个人都在上面签字,一份自己保留,以便做自己该做的事,一份由你们大哥和我保管,谁出问题谁负责。”
大家一听,心里一惊,感到父亲八十寿诞确实马虎不得。
“就按大哥大嫂说的办。”大家一致表态。
“人数统一出来后,列出买东西的清单,交给买东西的弟妹。现在把白酒啤酒的种类定了。”老大媳妇拿出一张纸,说:“这是最近几年人家办宴席的喝的几种酒,现在大家定一下。我建议定这里面最好的一种酒。这事由你们几个会喝酒的兄弟妹夫定。”
几个兄弟看了一下,当场确定了白酒啤酒的种类。
“现在请弟妹把钱拿出来。”老大媳妇首先拿出早已准备的三千元钱。
其他人赶忙掏出钱,数清数目后交给老大媳妇。老大媳妇交给老幺又清点了一遍,确认无误。
老三媳妇会写字,唰唰唰写了两张条子。老大、老六签字后收钱。
多亏老大媳妇的努力,大爷过了一个闹热的春节。自从老伴去死后,就没有这样热闹过。虽然几个娃娃有的走亲戚,但人数最少时也有十几个,每天有两桌人陪大爷吃饭。到了正月初五,走亲戚的娃娃全部回来。大孙子带回来一个年轻女孩,说是在打工时认识的,大爷瞟一眼,晓得是本地人,更加高兴。一条龙服务的办宴席班子来了,大爷笑呵呵与他们打招呼,给他们发香烟,并与他们切磋办宴席的诀窍。他们晓得碰到了内行,比以往做得更加专心。晚上吃饭时,大爷对他们的菜赞不绝口,几个厨师也很高兴,说能得到大寿星的表扬不容易,并担保明天让客人满意。
正月初六到了,上午十点多种,亲戚就来了,到了十一点达到高峰,应接不暇。大爷身上系着大红的绸带,胸前挽着漂亮的花朵,这是老大媳妇的杰作。两个儿子、老大媳妇分立两旁,站在通往院子的路边迎接。客人均送了现金,有的用信封装上,有的直接把钱塞在大爷手里,大爷口袋很快就装不下了,老大媳妇早有准备,立即把手中的红色挎包递过去。挎包有些碍事,大爷索性交给老大媳妇,接到现金、红包就递给她。老大媳妇怕大爷站久了,身体吃不消,劝他回去休息。大爷摇摇头。
客人到齐了,就开始拜寿。老大媳妇声音洪亮地致了开场白,感谢众位亲朋好友、父老乡亲的光临以及多年来对全家的帮助,然后述说了父亲的简历,然后重点介绍大爷的能干,是种田好手、做菜好手,更是善良、仁慈的长辈,辛苦地将儿女们拉扯大。亲戚们晓得老大媳妇会说话,但没想到说得这么精彩。当她说话时,一个年轻后生举着一个东西,一直对着老大媳妇。众位兄弟都不知是怎么一回事,老二在迎接客人时就发现那人举着那东西站在附近。老幺媳妇早就明白了,心里冷笑。
一连串的鞭炮声响起,此起彼伏,足足放了半小时。
老大和媳妇把大爷扶到单人沙发上坐下,老大媳妇宣布:
“拜寿开始。”
首先有老大和媳妇登场。
“祝父亲大人身体健康,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大爷笑呵呵地从沙发旁边的包里拿出两个小红包,递给他们。
其次是老二、老三、老四、老六、老幺和两个妹妹妹夫登场拜寿,大多重复老大他们说过的话。然后是孙子辈登场。
“祝爷爷身体好心情好胃口好,至少活一百二十岁,等你过百岁生日,孙子出面给你筹划,一定办好办漂亮。我们在外面打工,心里也是想着爷爷的。祝爷爷一切都好。”
大孙子说话中气十足,老大媳妇心里喜滋滋的。
等到各位亲戚晚辈拜寿完,时间差不多过了一个小时。老大媳妇把兄弟妹妹和娃娃们召集在一起,坐在几根长凳上。那位年轻后生取出相机,找了全家福。
宴席开始,老大带领三个兄弟去敬酒,老大媳妇又带着三个弟妹去敬酒,余下的兄弟妹妹分成了两批,挨桌挨桌敬酒。敬酒时,老大和他媳妇在大爷坐的主宾席停留时间最长,向两位表弟说的话最多。两位表弟一身精致的衣服,谈吐不凡,只是没有喝酒,老大和他媳妇也没有强迫。可当其他兄弟来敬酒时,硬是要他们喝酒,表弟无奈,只得喝了点。仗着是小时候的玩伴,兄弟们嫌他们喝少了,七嘴八舌要再喝。老大媳妇眼观四路,赶忙过来解围。接着亲戚晚辈来敬寿星酒,首先就是那两位表弟。
“给我倒酒。”大爷说。先喝的是饮料。
“姨父,你年龄大了,恐怕还是不喝酒为宜。姨父,你说是不是?”
“不怕,今天高兴。”大爷豪爽地说。
“姨父,我已很久没有喝酒。今天已经破例了,好,今天陪姨父喝酒。兄弟,你呢?”
“好的,今天陪姨父喝酒。‘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另一个表弟也是豪兴大发。
大爷喝了两杯酒,挥手说:“满上。”
老大媳妇飞快走过来,正要说话,看见表弟摆手,赶忙把嘴边的话硬生生咽了回去。
“姨父,如果有其他晚辈过来敬酒,我们两个晚辈陪你喝,但是你老人家的酒要我们倒。”
“哪不行,我这么多娃娃,叫他们来倒酒。”
老大媳妇连忙在大爷耳边嘀咕几句。
“为姨父斟酒是我们的荣幸。”
这一带一般把“斟酒”叫成“倒酒”,大爷不晓得那两个字怎么写,但意思是明白的。
“好,就这样。”
过来敬酒的人越来越多,大爷酒杯里只有少量酒,那两个却陪喝了不少。老大媳妇干着急,只好把老大叫来,自己忙其他的事情。
“表弟,你们少喝点,你们的心意我们都晓得。”
“没事。已经多少年没有配姨父喝酒了,今天机会难得。”
两位表弟喝了很多酒,还是举止稳重,毫不慌乱,老大心里暗暗佩服。
大爷同辈人来敬酒,大多赞扬他的能干。
“他大伯当生产队长时,我们队庄稼是整个大队最好的,交的粮食最多最好。为啥子?他大伯最能干、种地最好。其他生产队没话说。公社组织其他大队生产队来看,看啥子?翻地、栽秧、种麦子,啥子都看。他大伯得了好多奖状,那真是没得说的……”
“看你把我说得好神。其实,种庄稼人要吃苦勤快,还要天帮忙。我叔伯说,‘小满不满,干断田坎’。天不下雨,人勤快吃苦也没有用,遇到干旱,就没有啥子法了。但是,天帮忙人更要吃苦勤快,立秋后水稻害虫多,人一懒,不除虫,就要减产。哪像现在的人……”
“现在的人有自己的想法。不说了,喝酒。”
“队长,当初我这个老弟真是服了你了。你一个人挑谷子,两三百斤,一个人走得飞快,真是利索。很多农活,不一会就干完了。“
“我现在还能挑七八十斤,我还是想……”
又有人过来敬酒了。
宴席散了,老大和媳妇反复劝,两个表弟有事还是离开了。走之前,其中一个小声跟老大媳妇说了几句话。
搭起平台,安好设备,戏班子开始表演助兴。演小品、说笑话,无非都是孝顺、和睦、团结、勤劳的话题,但花样不少。客人们兴高采烈,不断鼓掌。中间还转插唱歌,大爷的晚辈出钱点歌,自己唱、戏班子的人均可,一首十元。众人纷纷掏钱点歌唱歌,几个小娃娃拿出得到的红包,里面装了四元钱,又向大人要点钱,也跑上台子唱歌。对唱歌不感兴趣的,就在饭桌上摆起麻将玩起来。
除了较远的亲戚,或因急事离开的外,大多客人均没有离开。戏班子表演完毕,下午五点多钟,又开始吃饭。饭毕,就一一告辞了。 这是本地的习俗。
老大媳妇指挥人马,收拾桌凳,拆戏台,命令自己儿子带领一帮堂兄弟帮忙挑东西,送到两三公里的公路边,搭上早已准备的汽车离开。
那个年轻后生打开电脑, 从上午十点到下午五点的活动立刻倒流回来。大爷又惊又喜,众兄弟更是大感意外,只有老幺媳妇扫了一眼,就走开去吃瓜子了。
“这是我的侄儿,我哥哥的娃娃,我叫他来录像。爸爸八十大寿,说啥子还是要有个纪念。”老大媳妇笑容灿烂。
“大嫂,你真行。”
几个弟弟竖起大姆子。
“这不是王大婶吗?”
“这是我,说的话怎么不像呢?”
“你平时就是这样说话的。”
“不对哟,我的声音是这个样子?”
“这不是大嫂吗?说起话来,简直像个主持人。”
老大媳妇让他们看热闹,走过去把老幺媳妇叫过来,走到老二里面一间屋子,掏出钥匙,打开柜子,取出红挎包,一起点钱。又叫老幺媳妇把另外两位弟媳叫来,把开支清单拿出来计算。
不一会, 老大媳妇出来, 叫她侄儿把电脑关了。
“我刚才和幺媳妇一起清点了钱,一共收了六万块钱的礼金。这些都交给爸爸。”
众兄弟都睁大了眼睛,该数目在附近农村是很罕见的。
“是不是数错了哟?”老二说,声音里透出兴奋。
“没有数错。”老幺媳妇肯定地说。
“两个舅舅家的表弟每家就送了一万块钱。老大在煤厂干活,叔爷的大孙子不是在煤厂当老板吗?也送了八千块钱。其他亲戚数目也不少——爸爸,这些钱给你老人家。”
“不!不!你们把这些钱平分了。我这个当爸爸的,做寿还要你们出钱,爸爸面子都过不去。”
“这个等会再说。”老大媳妇赶忙转移了话题,叫老幺媳妇报出所有的开支情况。
老大媳妇又叫几个弟妹过来审核。众人见上面有人签字,点头认可。算下来,超支二千一百多。超支主要来自发祝寿时的小红包。每家要再支付二百六十二元五角。这些钱是老幺媳妇垫付的。老大媳妇叫众人付钱,大家把钱全部给了,只是没有零钱,五角没给。老大媳妇翻出皮包,又将三元五角补给老幺媳妇。
“大嫂,你何必呢?这不是……”
“不,就要这样。亲兄弟,明算账。”老大媳妇严肃地说,老幺媳妇只得接了。“现在说说收的礼金,爸爸说给各家平分,我觉得不能这样做。”
老大和几个兄弟都点头,几位弟媳没有开腔。
天已经有些暗了,老二去把院子外面的灯打开。
“今天爸爸八十大寿风风光光办完,很热闹,各位兄弟妹妹妹夫弟媳出了不少力。爸爸刚才说,他老人家做寿我们出了钱,可这些钱我们不该出吗?不说出三千,就是出六千,我们都该出。大家出这些钱,礼金都没有叫大家出,亲戚都送了礼,有三个人还送了不少。这些我刚才已经说了。大家为办宴席花的钱,我们作为爸爸的娃娃,就当作礼金,该不该出?”
老大媳妇眼光扫射下,大家都说:“该出!该出!”
“至于今天收到的礼金,是与我们没有关系的。就是不收礼,我们作为晚辈,也要出钱出力。收到这么多礼金,这是我们爸爸受人尊敬。他当过队长,得过很多奖励,今天中午我已经说了不少,就不多说了。大舅和三舅的两个儿子来,本来不喝酒,看爸爸很豪爽,也喝了不少。我相信各位兄弟都没有他们喝这么多酒。他们走时,三舅的娃娃对我说,今天喝酒高兴。为啥子?这是我们爸爸是个好人,是个好父亲,是个好长辈,在队里在亲戚中有好名声,亲戚朋友们都来捧场。收到的礼金自然归父亲,我想各位弟妹弟媳也不会来分这些钱吧。对不对?”
“对,哪个要分这些钱,我对他不客气。”一个声音说
大家回头一看,是老大儿子,带了一帮弟妹回来了。
“去,大人说话没你插嘴的份!都要结婚的人了,还没大没小的!”老大媳妇严厉地说,停了停,又问:“哪些人都送走了吗?”
“我的老娘,安全送走了。”
“好,做得好。去找你表弟,他那里有你们的录像。快去看!”
把这些晚辈打发走,老大媳妇又征询大爷的意见。
“我呢,你们都知道,有时帮人家办点宴席,还是有点钱,不多,也够用了,再说,我还能种地……”
“爸爸,你年龄大了,地就不种了。”老二赶忙说,拿出一张纸看了看。“刚才我们队里的队长黄老三也来了的,他跟我说,现在农村时兴啥子退耕还林,是啥子意思呢,就是将坡耕地重上树木,国家还补助钱……”
“有这种事?这不乱套了?”大爷惊讶万分。
“爸爸,这是真的。我们那边已经开始种树子了,种的是桉树,还有竹子一类的,桉树多一些。国家给一些补助,以后桉树砍了还可以买给造纸厂造纸。我们那边种了好多,坡上到处都是。有些人旱田栽树子,有的还把水田放干,干脆种上树子。”五妹说。
“黄老三说,以前砍树子砍多了,现在就要退耕还林,保护生态环境。黄老三早就不想当队长,说如果不当队长,还不是出去打工?”老二摇摇头说。
“他有啥能耐?根本没有资格当队长。”老大有些不屑地说。“当然,我也知道,当一个小队长,不,应该叫组长,小组组长,没有多大油水,能干的不想当,就只好矮子中选一个高子,他哪有我们父亲的能耐呢? 一小半都没有。”
“这是当然。不过,黄老三还是有些花样。他打算把他的水田和我的两块水田合在一起,弄个鱼塘养鱼。他打算给我一亩壹千块钱,我觉得有些划算,如果再加点钱,就包给他——老三,如果你们那边有空的水田,你也可以这样干,养鱼能挣到钱。”
“我也早就有这个想法了。”老三说。
老大媳妇将装有礼金的包递给大爷。
“我真的不需要这么多钱。干脆发给你们,你们出去打工好有路费。”
“爸爸,你不能这样。”老大媳妇有点急了。“我们收了礼,是要还的。人来客往,人家满六十、七十、八十岁,我们都要还礼的。我算了一下,王大婶、黄大爷明年后年就要办宴席请客了,到时都要还回去。虽然没有记账,但那些人送了多少钱,我都知道,过一两天就要你的大孙子给写出来,好对照数字还礼。”
“是啊。爸爸,这些钱迟早是要还回去的,你就拿着吧。”老二表态。
“可是,我有时不在家,万一人家请我去办宴席,有人偷了。干脆,老大你们替我保管一下。”
“我看还是……”老大媳妇望了大家一眼,笑着说:“我看还是老幺他们来保管,钱就放在老幺媳妇那里。爸爸要用钱,就找你们拿。反正你们房子离爸爸最近。”
“大嫂,你就饶了我吧。我们要出去打工,钱就由你保管。我想大家都没有意见。”
老幺媳妇说完,大家都点头。
“那好吧,既然大家都这么想。我们就保管吧。爸爸要开支,就给我们说一声。我明天就去街上把钱存了,顺便去看一下亲戚。我娘家的爸爸本来要来,可生了病,我要回去看一看。”
老大媳妇走后,大爷去办了两三家宴席,吃住都在主人家。老大他们都来送礼,并将父亲那份带来了。后来就只有老大来了,其他兄弟出去打工了。老二的水田包给了黄老三。后来,老四、老幺的水田也包给别人。只有老六的水田地势不好,没有包给别人。几个娃娃觉得父亲劳动辛苦,也把旱田种上了桉树,补助由老大两口子带领,交给大爷。大爷只是种老六的水田和自己的水田、旱田,不再种别人的田地。农活少了许多,空闲时间经常去田边坡上转悠,去看护娃娃们的桉树,有时候会摇头叹息。
这年,老大儿子结婚生子,老大媳妇赶忙去报喜。
家里没有人。大爷已经倒在老伴的坟边,身边放着一把锄头。
老大媳妇突然想起那位表弟说过的话
“姨夫喜欢种地,就让他种地吧。他是种地的命,有田地可以劳作,对身心是有好处的。”
“爸爸,都是我们的错呀。”她痛哭着说。
大爷和老伴合葬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