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侯,她常常到嘎婆家玩。
嘎婆住在一个大院子里,有八九户人家。有几户和舅舅他们一个姓,姓龚,另几户好像姓吴,似乎都有点亲戚关系。
好多年前,嘎公就死了。嘎婆独自一个人生活,把妈妈和两个舅舅拉扯大。妈妈出嫁后,嘎婆很想念,经常到家里来小住几天。她最小,爸妈很喜爱她,嘎婆更是非常疼爱她,连两个姐姐也抱怨嘎婆偏心呢。稍大一些,嘎婆回去时舍不得,就把她带回去,住上一段时间,再由爸妈接回来。
爸爸是老师,三岁开始就教她识字念书。她学得很慢,过了好久,才学会写自己的名字,然后又学会了写爸爸、妈妈、姐姐的名字。到外婆家,舅舅们逗她,教她写他们的名字。后来,她突然发现,妈妈和舅舅的姓不一样。
“为什么我妈妈姓朱,大舅二舅姓龚呢?”她好奇地问嘎婆。
嘎婆不说话。两个舅舅瞪她几眼,厉声说:
“蒋四,不要乱说话。”
“我怎么乱说话了?”她倔强地反问。
嘎婆呵责了两个舅舅几句,望了门外一眼,就不说话了。晚上,外婆把她抱在怀里,在被窝里对她说:
“嘎婆有两个嘎公……”
“嘎婆,你有两个嘎公?”她觉得好玩极了,惊奇地问。“嘎婆,你说你有两个嘎公?我怎么没有看见他们呢?”
嘎公没有说话,任凭她怎么问,都不回答。
回到家里,她去问妈妈爸爸。妈妈骂了句“该死的丫头”,打了她一记耳光。她哇哇大哭,恨死了妈妈。爸爸把她搂在怀里,给她擦眼泪,却帮着妈妈说:“小孩子家不要乱问。”
“你再敢在你嘎婆那里乱说,看我不打断你的腿!”妈妈恶狠狠地威胁她。
两个姐姐在旁边,张牙舞爪地挥着手,做出要打她的样子。
她委屈极了,心里很不痛快。嘎婆来了,她无端怨恨外婆,躲得远远的,不理她。嘎婆问妈妈,是不是打了四丫头。妈妈站在嘎婆背后,叫她到嘎婆身边,同时手摇动着,示意她不要乱说话。
嘎婆把她抱在膝盖上,逗她。她嘴唇紧闭,还是不说话。后来,嘎婆带她出去玩,她才把事情原委告诉嘎婆,一边说话一边大哭。
嘎婆骂了爸妈几句,给她买了一大把糖果,她才破涕为笑。
嘎婆高兴极了,住了几天又把她带回去。她又问起那个问题。
嘎婆告诉她,她结过两次婚,妈妈是嘎婆和前一个嘎公生的,两个舅舅是嘎婆和后一个嘎公生的。前一个嘎公姓朱,后一个姓龚。
两个嘎公她都没有见过。
“他们是啥样子的?”她兴奋、好奇地问。
“你前一个嘎公,长得很漂亮,一张脸和你四丫头差不多……”
“哦,像我!像我?真的?”她高兴极了,跑到舅舅房里,抱起圆圆的小镜子过来,照自己的脸。“嘎婆,嘎公他真像我,真的吗?他到哪里去了?”
嘎公瞟了一眼窗户,盯着她的脸。
“嘎婆也不晓得……可能死了吧……”
“嘎公他怎么会死?嘎公他怎么会死?嘎婆你哄我!你哄我!我要嘎公,我要嘎公!”她耍起了小孩子脾气。
“你嘎公他走了……他走了……不……他死了……”外婆搂着她,搂得紧紧的。“抓壮丁的把他抓走了,他就再也没回来……听说他死了……”
“嘎婆,你怎么哭了?”她小声地问,心里很害怕。
嘎婆用瘦如干柴的人擦擦满是皱纹的额头下的眼睛,又谈起她的后一个嘎公。外婆说,这后一个嘎公好得很,会做庄稼,会做饭,跟她爸爸一样,可是得了肺病,就死了。
“你嘎公死的时候,你还没有生出来呢。”
“嘎婆,你说的是哪个嘎公?”
“姓龚的那个。”外婆抹着眼泪说。
她年龄虽小,可也知道嘎婆不高兴,心里就有些害怕,以后就再也没有问过这样的话题了。
嘎婆住的大院子里有个唐阿姨。其实,当地的叫法是“唐孃孃”,教书的父亲说叫“唐阿姨”,比较合适,又说嘎婆应该叫“外婆”,嘎公应该叫“外公”。只是后两者她叫习惯了,还暂时改不了口。唐阿姨平时愁容满面,稍稍走快几步,就喘气,咳嗽不停。她和妈妈关系很好,认了干姐妹。唐阿姨只有三个儿子,对妈妈说,把四丫头过继给她,当她的女儿。妈妈笑着同意了。
“不!不!”她紧紧扑在妈妈怀里,生怕那个样子吓人的女人把她抢走。
有一次,嘎婆来家里住了几天,又要走。她怕唐阿姨,死活不愿到嘎婆家去。
“妈妈说了耍的。乖丫头,妈妈哪会把你抱给她?她家里穷,我们的乖丫头到她那里,怎么受得了?再说,你外婆也不干呢。”
这才知道妈妈是闹着玩的,可她还是有些害怕。
“谁敢把我们的四丫头抢走?”外婆把她抱得紧紧的,生气地说。
不过,唐阿姨对她还是很好。她在大院子里玩,唐阿姨走过来,笑眯眯地和她说话,在满是补丁的衣服口袋里摸了好半天,摸出两个糖果,递在她面前。她见她神色和善,怯生生伸出手,接过糖果。她的儿子上学回来,正好看见,气愤地瞪着她。
年龄渐渐大了,她要读书,暑假寒假才去外婆家,平时很少去。隔一段时间,妈妈就去接外婆。外婆见了她,总是高兴得不得了。
她发现,姓龚的几家人好像和外婆家关系不是很好。有几次,舅舅和龚家的一位妇女吵架。那妇女好像说了句“秋后的太阳晒人”,又好像说了“雨后的太阳毒辣”什么的,她记不得了。舅舅非常恼怒,要打那个女人,连外婆也放下手中的菜刀,冲出来骂了两句。
读完了小学,上初中了,她学习成绩不好,老挨爸爸的批评。妈妈维护她,说女儿家的,读不书,也没什么大不了,又不像她的干姐姐的孩子,是男孩子,当然要考大学了。
“她的儿子考了大学?”爸爸惊奇地说。
她瞪爸爸一眼,心想这有什么大惊小怪呢。
“她家里穷,孩子拚命读书,当然有出息了。看来,我的这个姐姐以后要享福了。可她还是苦命啊,儿子上了大学,她好像却发疯了,有时候疯疯癫癫的,连熟人都不认识了。”
“哎呀,我看我的几个娃娃不行,是赶不上别人了。就说老三嘛,书读不进去,却和她二姐跑到海南去了,真是气死我了。”
二姐到海南打工,嫁给了一位有钱人,就把三哥叫去了。
初中没读多久,有一次回家上厕所,惊叫一声跑出来,对着妈妈,张大嘴,半天说不出话来。妈妈好歹才弄明白,笑了一声。
“哎,四丫头都长大了。”
“妈妈,你说什么啊?”她心里急得要死。
妈妈说了一通,并教她应付的办法。可妈妈说得不明不白,她心里反而更焦急了。
“每个女孩子家都会这样。你两个姐姐都是这样。”妈妈安慰她。
两个姐姐比她大许多,她一直和妈妈睡觉,所以丝毫不知道。
“妈妈,你说每个女孩子家都这样……那么,嘎婆也是这样的?”她慌忙的问。
“你看你,才说你长大了,怎么又说出这样没大没小的话来?”
如果妈妈说外婆也是这样的,她敬仰外婆,听了心里一定好受一些。妈妈训斥她一顿,她又慌乱起来。她觉得自己肮脏得很,害怕见人,上学时,总是低着头,一见到人,哪怕是同班女同学,脸也绯红,好像她们都已经发现了她那不可告人的秘密似的。幸好过了几天,身体恢复正常,她才松了口气,欢天喜地。可是过了一个月,麻烦又来了,急得真想去死。她整天为这事担心,听不进课。后来,得知同班其他女同学也遇到了麻烦,这才慢慢平静下来。
从那以后,她个子开始长高,胸脯也渐渐发育,一个学期下来,就变成漂亮小姑娘了。外婆见了她,瞪着眼睛,好像不认识似的。那个想过继她当女儿的唐阿姨,到家里来玩,问这孩子是谁。
“她是四丫头啊。”
“哎呀,我们的四丫头这样漂亮了。”
唐阿姨拉着她的手,可能是想起了往事,眼睛有些湿润。
“你们家二娃子读书怎么样?”二舅问。
“我也不晓得,他写了信回来,我也看不懂……”
“唐阿姨,我去帮你看!”她自告奋勇地说。
“你看!你能认几个字?考试考全班倒数第三名,还好意思去读别人的信?人家是大学生,写的字你能看懂吗?”二舅笑着说。“人家还有两个儿子,也读了书,还不认识字?”
“我就是要去看!”她昂起头,冲着舅舅说。
唐阿姨很高兴,拉着她的手到她家里,把信给她看。她读了读,有好多字不认识,心里就恨那个读书的家伙。
“唐阿姨,你儿子在哪里读书?”
“好像是什么……哦,好像是上海,远得很呢。”唐阿姨愁容满面地说。“他回不了家,我也不晓得他过得好不好……不晓得他现在冷不冷,生病没有……”
唐阿姨说着说着,眼泪就流出来了。
“上海真的远得很吗?难道有海南岛那么远?”她心里突然升起一个愿望:到远方去上学。看见她流泪,这个愿望就忘记了,慌忙地问:“唐阿姨,现在是寒假了,你儿子放假了,他怎么不回来看你呢?”
“他说他有啥子事,不能回来。他都一年多没回来了。”
唐阿姨眼泪流过不停,她突然喜欢上这个女人,坐在她身边,说一些安慰她的话。
“哎呀,要是那时侯把四丫头抱给我当女儿,就好了。”
唐阿姨抱着她,感慨地说。
“我才不想当你女儿,免得见到你那讨厌的儿子!”
她心里这样想。她儿子她见过,可从来没有说过话。
春节过后,外婆病了,妈妈和她守侯在外婆床前,服侍了整整一周,外婆的病才好。回家的路上,她对妈妈谈起唐阿姨的事。
“你唐阿姨命苦啊!她得了肺病,老是治不好。她家里穷,她儿子读书,交不起学费,她就是病得不行了,也不愿意去看病吃药,免得花钱。她一天到晚干活,扯猪草,背柴,还要挑粪去种庄稼,吃了好多苦啊,就像你外婆一样……”
“可她儿子太不象话了,怎么不回来看她妈妈?她妈妈想他都想哭了?他怎么是这样一个人,一点不孝顺他妈妈?”
她恨恨地说,用脚狠狠踢路边的石子。
“你小孩子家晓得什么?人家在那么远的地方读书,没有钱,怎么回来?哎,你唐阿姨命苦啊。前几年,她儿子考中专,成绩很好,可人家说他个子矮,就是不录取她儿子,她一气就气疯了……”
“她疯了?不会吧!我到她家去,她不是好好的吗?她只是想她儿子……”
“哎呀,你唐阿姨喜欢你嘛。她没有女儿,想女儿都要想疯了。她三个儿子,一个读书,两个出去干活,都没有想到屋里的人。庄稼活要人干,家里就只有她和她男人了……哎,男人没有女人细心。如果你唐阿姨有个女儿,她的病也不会病得这样重啊!”
爸爸很关注她的学习,她也很努力,成绩有所提高,但也是名列中流而已。她就读的中学有些偏僻,二姐回家,建议把她调到县城重点中学读书。二姐结婚后,父亲就不大和她说话。他反对,说读书靠自己,她读的中学一样有学生考上中专、大学。
那些考上中专、大学的学生,拿到入学通知书,就跑到学校,看望老师,走到操场上,昂首挺胸,威风得很。她和同学们站在教室栏杆边,用敬佩的眼光看着他们,觉得那些考上大学的人神奇得好像是超人一般。旁边的老师说:“要是你们每个人都能像他们一样,老师我就是累死了也愿意。”又对身边的她又说了一句:“蒋桂英,你想考上中专,可得加把劲啊,考大学什么的,你就不要想了。”
她心灵受到刺激,要发奋读书,考上大学。然而,成绩还是不理想。二姐说,她读不了书,也没什么,读完高中,干脆高中也不读,就和她出去打工,说什么凭妹妹的容貌难道还找不到钱嘛。爸爸劈头盖脸给二姐一顿臭骂,连妈妈也说了二姐几句。
她到外婆家去了几次。唐阿姨想念读大学的儿子,每次见到她,都泪流不停。三年多了,她儿子始终没有回家。
这年的春节,她到外婆家,去看望唐阿姨。屋里站着一位高大的青年人,穿着一件棕色的皮甲克,正和唐阿姨说话。他听见脚步声,回过头来,看见她,眼睛似乎一亮。
“请问,姑娘你是谁?”
她脸突然变得绯红,低着头,说不出话来。
“哎呀,四丫头啊──二娃,她是四丫头啊!就是那个妈妈想抱来当女儿的四丫头啊!”
“哦。”他扫她一眼,转过身去。
唐阿姨拉着她的手,问这问那。她回答着,结结巴巴。当她说学习成绩不好时,那年轻人转过身,又扫她一眼,很快转过身,拿起一本书读着。
“二娃,端凳子给四丫头坐啊!你不在的时候,四丫头经常来陪妈妈……”
“哦,真的?”他站起来,转过身子,诧异地打量着她,双手端来凳子,恭敬地放在她面前,关切地问:“非常感谢你!你多大了,读几年级?”
她抬头望了他一眼,飞快低下头,听见自己的声音说:
“15岁了,读初中三年级。”
他微笑着,问她以后有什么打算,读高中,还是准备报考中等专业学校。
“我还没有仔细考虑。”她说,声音小得像蚊子嗡嗡。
他发现她很害羞,就没有再问,坐在一旁,静静地看书。她和他母亲说着话,眼角望着他的背影。不久,他的哥哥和弟弟到家了,闹嚷嚷的。唐阿姨请她吃饭,她赶忙推迟,像逃难似的跑出来。
她不敢再到他家里去。他登门拜访外婆家,感激他们对家里人特别是母亲的照顾。这个大院子出了个大学生,邻居们对他满尊敬的。大舅二舅还有舅妈,笑哈哈问他大学的情况,谈起他母亲,都说她吃了好多苦,他以后工作赚钱了,要好好待母亲,治好她的病,让她过点好日子。他边听边使劲点头。她躲在外婆房间小门边,偷偷望着他,见他神色愁苦,心里不禁又是难过又是欢喜。
夜里,她翻来覆去睡不着,心里一会儿高兴,一会儿忧愁。外婆问她怎么了。她大气也不敢出,更不敢说话,假装睡着了。他一一拜访邻居,好像忙得很。她见不到他,夜晚折腾得更厉害。外婆虽然年老了,心思却没有全乱,问她是不是病了。
“嘎婆,你喜欢哪个嘎公?”她突然问,话一出口,心就咚咚乱跳起来。
外婆耳朵有些背,没听清。她只好壮着胆子,又说了一遍。
外婆好像叹了口气。她颠三倒四地说着话,似乎说对不起外公,让他倒霉。她问她对不起哪个外公。外婆却自顾说自己的,说嘎公被抓壮丁的抓走了,后来得了肺病死了。她突然有些害怕,至于害怕什么,心里一时也想不明白。
自儿子回来后,唐阿姨高兴得很,一听邻居夸奖她儿子有出息、懂事,就笑得合不拢嘴。唐阿姨问她怎么不到家里玩。也许是为了让她高兴,她又去了他家。
他的弟弟买了个录音机。他放着磁带,正在独自跳舞。他优雅地举起右手,微笑着请她跳舞。
“我不会跳。”
她羞怯地瞟他一眼,低下头,心里真是受宠若惊。
“来吧。试一试就会了。”他站在面前,执意邀请她。
“我真的……不会跳……”
她脸羞得绯红,简直笨极了。她真恨死自己了。
“二娃,人家四丫头不会跳舞,就算了。声音这么大,我耳朵……”
唐阿姨责备儿子,脸上还是笑容满面。
他慌忙关了录音机,又问起那天见面时就问过的话题。
“我还不知道。”她低声地说,内心突然很忧郁,觉得连中等专业学校也考不上,更别说上大学了。
“最好还是读高中,以后考大学,中专不值得读……”
他说着这样傲慢的话,似乎想起了什么,浑身一阵颤抖,看了母亲一眼,慢慢低下头去。唐阿姨拉着她的手,还是笑哈哈的。
得知他就要毕业了,她问他以后要到哪里去。他脱口而出,说要到海南岛去,那里正在搞开发,大有机会。
“可是……”她嗫嚅地吐出两个字,脸又些红了。
他明白了,忧愁地看着母亲,抬起头,望着屋顶,叹了口气。过了好一会,他又开口询问她的学习情况。她觉得功课很难,要通过考试,实在没有把握。
“只要你努力,一直往前走,就会成功。”
“真的?”她眼睛陡然亮起来。
“是的,我相信你能行的!”
假期很快就要过去,回家时她犹豫半天,也没去他家告别。刚离开外婆家,就在田埂上碰见他母子辆。
“你这就要走了?”
她点点头,拼命压制内心的激动。
“四丫头,你以后要经常来看你唐阿姨和你二哥啊。”
唐阿姨恋恋不舍,拉着她的手说。
“我会的!我会的!”
走出老远,回过头去,母子俩还站在水田边。母亲好像对儿子说着什么,儿子挥手争辩着,急得团团转。他看见了她,向她挥手致意。
他们好像在谈论自己。她一颗心跳得那么厉害,好像要蹦出来。她一阵小跑,藏到山坡拐角处的岩石边,等脸上的红晕渐渐消散,又探出头去。母子俩不见了。想起他很快就要到上海去,她眼泪几乎要流出来。他英俊潇洒,高高在上,是看不起她这个又丑又不会跳舞的傻姑娘的。她满脑子都是他高大的影子,自伤自怜,夜晚偷偷爬起来,鼓起勇气给他写了封信。除了因她不会跳舞而让他扫心,表示歉意外,她还说要发奋学习。信里特别提到他的母亲:他母亲吃了不少苦,她愿意做他的妹妹,共同关心他的母亲。希望他“不要忘记生你、养你的贫苦家庭”。信里写了些英文,大概是让他知道,她并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傻丫头。
信修改抄写了好几遍,都能背诵了,才寄出去。
“人生好比一场梦,你我在梦中……在梦中相见。”
这句话前半句是从杂志上抄写的,后半句是她自己写的。从邮局回来,想起这句话,一时十分伤感,晶莹的眼泪扑簌簌流出来。
信是写到他家里。他可能去上学了,收不到信。她坐卧不宁,把自己关在屋里读书,一个字也读不下去。二姐和比年长许多的姐夫回家。她看父亲对姐夫有些冷淡,也用敌视的眼光看着他们,直到二姐说有些大学生到海南岛工作的艰辛,才改变过来。她偷偷对二姐说起他的情况,二姐叫她劝他,最好不要去那里,免得吃苦头。
“哈哈,我们的四丫头长大了啊!不过,我劝你,不要去妄想。”
她本来想立即给他写信,告诉二姐的信息。二姐迎头给她泼了一盆冷水,她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
“我恨死你了!”又想起二姐要告诉父母亲,她气得真想咬她几口。
二姐扑哧地笑了,拍着她的肩膀,叫她好好学习,不然他怎么会看上她这个丫头呢。她脸羞得绯红,转过身不去理她。
“你这个丫头,我不理你了。”
“二姐,你说他会不会分回老家呢?”她赶快拉住二姐问。
“哈哈,我才不告诉你呢。”二姐买起了关子,任她“好二姐”叫了几声,才说:“分配是由国家统一安排,他怎么做得了主呢?”
二姐保证不会告诉父母。姐妹俩亲密多了。二姐在家逗留几天,她都站在二姐身边,和她形影不离。
又想给他写信,可不知道他学校的地址。正犹豫要不要去他家询问时,他的信到了。
她高兴得跳起来,一蹦一跳去上学。
信并不长。他说她是个善良的姑娘,赞扬她的美貌,说“这样漂亮的姑娘应该是冰雪聪明的”,鼓励她好好学习。她读了一遍又一遍,每次读信都伤心地哭,每次读后又为眼泪滴在信上使字迹模糊而怨恨自己。他向她索要照片,声称要把她的容颜保存在记忆中。
她给他写了回信,请他不要去海南岛,最好回老家,以便照顾父母亲。至于照片,她答应以后照了寄给他。去照相馆几次,照片都令她不满意,不敢寄给他,怕他责备,加之学习紧张,就没有再给他写信。她将他的信带在身边,全力应付中考。成绩并不理想,没有考上中等专业学校,被本校的高中部录取了。
外婆死了,母亲和她放声大哭,舅舅舅妈劝不过来。幸亏唐阿姨发了疯,才转移了注意力。
唐阿姨披头散发,嘴里念念有词,手里不停地数着佛珠,求观音菩萨保佑她儿子,不要让坏人害他,抢走她的儿子。唐阿姨在堂屋里,磕头作揖,手痉挛地抖动着。
“唐阿姨!唐阿姨!”她惊叫着扑过去,凄然泪下。
“啊!啊!我二娃的媳妇回来!我二娃的媳妇回来。”唐阿姨紧紧抱着她,哭着笑着。
唐阿姨的丈夫,她的父母亲都忍不住流出眼泪。
“唐阿姨,我是你的女儿,我要当你的女儿!”
她悲痛地叫喊着,泪如雨下。屋里的人,以及围观的邻居,无不惊讶,心里都觉得她真是个好姑娘。
一个多小时后,唐阿姨恢复了正常。
“哎呀,四丫头啊!你来了?你怎么哭了?”
母亲走过来,说四丫头现在是她的女儿了。唐阿姨高兴万分,说赶快给儿子写信,把消息告诉她。
她呆了好几天,直到她外出打工的两个儿子回来。
“你唐阿姨真是命苦啊。好不容易把儿子供出来,读完大学,自己却发疯了。她儿子分配到北方那么远的地方,回一次家真不容易啊。她可能是担心儿子,才精神错乱的。那次她儿子考师范学校,成绩那么好,人家却说他个子小,发育不良,硬是不收,比他分数低得多的人都去了。这真不公道啊。”父亲一边说一边摇头。
“人家的儿子现在不是长得高高大大的吗?”母亲愤愤地说。
“是啊!人长身体,是要分时间的。这个时候不长,并不等于永远不长啊!唐阿姨可能觉得有很多人要害她的儿子,才发疯的。”
他没有给她写信,也没有回家。她心里恨他,所以连他的通信地址也没有抄写。二姐回来,听说外婆和唐阿姨的事,也难过得流泪。两个女同学考上了县城重点中学,劝她也去那里读书,才能考上大学。她对二姐说了,二姐满口答应。这个中学升学率很高,他当初也是在这个中学就读,考上大学。因她不是正式录取,所以交了一万多元钱。她给二姐写信,请她寄每月寄点生活费,然后偷偷节省下来,买些礼品送给舅舅和唐妈妈。
她终于忍不住,给他写了两封信,向他请教学习方法,忍住了没有写他母亲和她之间的事。可他都没有回信。也许是工作忙,或者是怨她没有寄照片去……很可能他只把她当作他的妹妹,或许,他压根儿就从来没有喜欢过她这个丑姑娘……
她伤感、忧郁,发誓不给他再写信,要刻苦读书,混出个样子给他瞧瞧。同班的男孩子给她写情书,吹捧她的美丽,表示爱情。她都撕了,上衣口袋里装着他写给她的唯一一封信。和初中一样,她的成绩徘徊在中游。这已让她付出了极大的努力,可她还是不满足,想冲到前几名。外婆逝世后,她很少回外婆家。那次回去,舅舅舅妈不让她去看望唐妈妈,因为他们听到邻居的谣言,说她看上了那个疯女人的儿子,可人家根本不理她。她还是去了,临走时想到以后恐怕不能再来了,眼泪夺眶而出。
从唐妈妈家出来,她突然觉得这个世界很可怕,很自私。她伤感,脆弱孤独,真想在一个人的怀里痛哭一场。要是他回来……呸!呸!她才不要他呢,才不会在他怀里哭呢。两年多了,她都上高中二年级了,他还不回家,探望他那苦命的母亲。他是个不孝顺的东西,是个嫌母丑家贫的东西。他真该……
学习日益紧张,她想提高成绩,没想到反而下滑了。她急得要命,又想起了远方的人,正要提笔写信,舅舅到县城看她,带来一个惊人的消息:唐妈妈已经死了。
她立即赶往外婆家,唐妈妈已经下葬了一个月,埋在山坡水田边,水田的这一边,是外婆的坟墓。
两座坟墓,在瑟瑟的秋风中,遥遥相望。
“你唐妈妈命真苦啊!”舅妈流着眼泪说。“她死之前,身体痛得缩成一团,一声又一声的喊着‘二娃’、‘二娃’……”
她再也忍不住,嚎啕大哭,就像自己的母亲死了那样。
舅妈骂她儿子,简直大逆不道,大学毕业分配了工作,也不把母亲接去,享几天清福过点好日子。
“人家也有难处,工作忙嘛。”大舅说。“他还是孝顺他妈妈的。他一到屋,就哭叫着。他爸爸哥哥没等他回来,就埋了他妈妈。他气得简直要跟他们拼命……”
“也是啊。你看他久久跪在他妈妈坟前,狠狠打自己的耳光,磕头,额头都碰出血来,滴在石板上,连人也拉不住呢……”
“他回来了?”她睁大了眼睛。
“人家三四天前就走了。”舅舅白她一眼。
她跑到坟墓前,呆呆地凝视着坟茔。
墓前花圈在风中微微晃动,上面用毛笔写的悼念文字,有几个被雨水浸湿了,模糊不清,就像他写给她的信一样。坟前有两块石板,石板上果然滴着血,有些模糊暗淡,石板前有两个深深的足印,可能是他久久跪在坟前留下的。
她颤抖起伸出手,摸着两个脚印,抚摩着那一滩血迹。
“唐妈妈……唐妈妈……”
她踩在他的脚印上,跪在坟前,撕心裂肺般大哭。
有人从旁边经过,奇怪地打量着她。
“唐妈妈……唐妈妈……”
想起自己是她的干女儿,没有照顾好唐妈妈,尽女儿的孝心,她又痛又悔。
尽情痛哭一场,她立即赶往县城,在火车站汽车站跑啊跑啊,寻找那遥远的影子。她已经原谅他了,多想见他一面啊,哪怕是仅仅看一眼……
“人生好比一场梦,你我在梦中……在梦中相见。”
难道当初她无意写下的一句伤感的话,竟然不幸言中了吗?
秋风呼啸,凄雨绵绵,她衣服湿透了……
她生病了,不得不回家里养病。母亲谈起唐妈妈的死,也不停地摇头叹息。
“妈妈,你说,外婆究竟最爱哪个外公?”她突然问。
“这个……妈妈也不晓得。”可能是女儿大了,母亲没有责备她。“你前一个外公被抓壮丁的抓走了,你外婆就眼巴巴盼他回来,等啊等啊,等了好久,什么消息也没有。那时,我才两三岁,经常看见你外婆守在茅草屋边,望啊望啊。你外婆望啊望啊,每次望好久,晚上躲在被窝里哭啊哭啊……那时,你外婆正怀着孩子,身体也不好,还要到田里干活,挖土,种庄稼,还是吃不饱饭。我就出去,端着饭碗去要饭……要饭真难啊,有时走了一天,也要不到。因为到处都很穷,人家也没有饭吃。我要点饭回来,你外婆只是吃一点点,就让我吃。我也不敢吃,因为你外婆怀着孩子。我把碗推过去,你外婆也推过来,碗掉在地上,打烂了……”
母亲哭了。她从来没有听母亲说过这些事,也哭起来。
“后来……我要饭饿得昏过去,在一个地主家做长年的长工把我救了……他是那家地主的本家,也姓龚。做长工虽然辛苦,可还是能吃上饭。他晓得我和你外婆的事,就偷偷端来米饭给我们吃。你外婆生了,是个女的,可是生下来就死了……要不然,你妈妈还有个妹妹呢……你外婆伤心得很,哭得死去活来,骂你外公,骂他丢下你外婆和你妈妈……那日子真没法过啊……你外婆生孩子后几天,就下地干活。我们只有一点点地,妈妈太小了,干不了,你外婆身体不好,累得昏了过去。那点地,也是那个长年帮着干完的……”
“他就是我后头的那个外公?”
“是的。你外婆本来想一直等到你外公回来,可那日子真是没法过。你外婆看我小,不忍心让我吃苦,就嫁给了你后一个外公,有个依靠……可你这个外公家还死活不干呢……解放了,我看见妈妈,就是你外婆站在门边望着什么。我就问,妈妈,你望什么呀?你妈妈,不,是你外婆……你外婆摆摆手,害怕得很……我后来慢慢想啊想啊,才想出来了……”
“妈妈,你想出什么了?”
“那时,你外婆怕你那个外公回来。一个女人嫁了丈夫,就该老实巴交侍侯男人,照顾儿女,这是我们女人的命。很多人说,你外公打仗打死了。可你外婆不相信,认为他该活着,有时又好像觉得是她做了对不起你外公的事,连累他死了……所以,你外婆盼望他回来,可又害怕他回来……而且,你外婆也认为对不起你后来的外公……你后来的外公为他那本家的地主说好话,说他是好人,不该枪毙杀头,就被拉去批判了一顿,打了一顿,说他想给地主翻案……你外公脾气就变了,他本来有肺病,治也治不好,生下你大舅二舅,过了几年,就死了……那时,妈妈刚嫁给你爸爸,你还没有生呢……你外婆家的本家,那些姓龚的,说你外婆的坏话,说你外婆克夫,把你两个外公克死了……我回家去陪你外婆,看见她躲在窗子边往外看,也不晓得是等你前一个外公回来,还是等后一个……”
她心里想着遥远的人,听着母亲的一番话,觉得外婆、妈妈真是仁慈,不,简直是伟大!她没有能知道外婆的心思,可妈妈做到了。妈妈真聪明呢,说不定是嫁给当老师的爸爸,才变得这样聪明呢。
“妈妈,一个人是不是只能爱一个人?”
“是啊!那当然!”妈妈对她突兀的话感到一点诧异。“就说你妈妈吧,嫁给你爸爸,就一辈子和他过,生你们,照顾你爸爸,照顾你们。你外婆……你外婆过得苦啊,来我们家住几天,就想到要回去做事、喂猪……就像你大姐,嫁给了姐夫,就和他过日子,两个人过一辈子……就说你唐妈妈吧,嫁给了她男人。她男人没有啥本事,干活也不行,脾气也不好,经常和你唐妈妈吵吵闹闹,可还是要过一辈子。她还想抱你当女儿呢……她过得真苦啊,好像比你外婆过得还苦,她有病,还要干活,挑粪,喂猪,自己省吃省穿,有点钱也不给自己治病,要给儿子上学……说起来,你妈妈还真佩服你唐妈妈呢,她看得比妈妈远,就要让儿子读书,读书才有前途,就像你爸爸说的一样……哎呀,你唐妈妈真是受了一辈子的苦啊,自己的儿子刚读大学,她就发疯了,儿子参加工作没多久,她就死了。哎呀,这就是她的命啊……如果她有你这个女儿……”
母亲抹着眼泪,连声叹息,过了一会,突然使劲擦了擦眼泪,瞪着女儿。
“四丫头,你是不是真喜欢上唐妈妈的二娃了?”
没料到母亲突然这样发问,她呆了一会,脸顿时绯红,拉过被子擦眼泪,就将脸盖住了。
“你这个丫头……哎呀,其实你妈妈明白,你唐妈妈没有女儿,很喜欢你。如果把你抱给她,说不定你唐妈妈还能多活几年呢。哎呀,我这个当妹妹的还是对不起她啊……你爸爸说,你唐妈妈心里其实是想让你四丫头和她二娃结婚的。你唐妈妈想让你们结婚,拴住她二娃。这怎么行啊?我们的四丫头还怎么小……”
虽然盖着被子,母亲的话听得清清楚楚。她忍不住想说“我已经是唐妈妈的女儿了”,母亲后面的话让她惊异:难道唐妈妈真想让他们结婚?虽然发呆,母亲最后那句依然听见了。
“我还是四丫头?人家都这么大了……”她掀开被子,叫喊着,脸气得煞白。
“哎呀,你这个丫头,敢这样对妈妈说话?”母亲惊疑地看着女儿。“看来,你是真喜欢上唐妈妈的二娃了?哎呀,四丫头你都十七岁了,是不小了。以前像你这样的姑娘,也该出嫁了。可唐妈妈的二娃好象比你大得多啊……”
“比我大,又有什么?可他不给我写信,回来了也不来看我……”她气得狠狠打被子。
“他给你写信干什么?你在读书呀!”
“那他回来,为什么不来看我?”
她愤怒地说,突然想起了以前写给他的信。她承诺愿意做他的妹妹,共同关心他的母亲。难道是因为她没有履行承诺,他生气了,因而不想再见到她?
“他回来看你干什么?你在读书呀!要是你分心了,读不进书怎么办?”
“真的这样吗?”她瞪着美丽的眼睛,呆了好一阵才问,心里想:这么说,难道他真是为自己好,并非因为怨恨她,才没有来见她?
“当然是这样的。”
她还是将信将疑,决定给他写封信,把照片寄给他,向他表示爱情。她病了,怕照出来的相片不好看。期末要到了,她忙着复习功课,一直拖到春节后才照了照片,上面的姑娘脉脉含情,漂亮极了。可不久信被退了回来,重新寄出去,又被退回来了。
她惊慌失措,不知发生了什么事。难道他不在单位了?或者出差了?甚至……她不敢想下去,一颗心乱纷纷的。不好,成绩又下滑了。她拼命学习,好不容易才把学习拉上来,从此再也不敢分心。
转眼到高三下半年了,她紧张得要命,成绩永远停留在中间,冲不上去,怕考不起大学,让他失望。她想给他写信,得到一些安慰。母亲来看她,她追问他的消息。母亲只好告诉她,他好象调走了,不在原来的单位,去年给他父亲寄钱,用的是另外的地址。前不久,寄钱回来,地址又变了。他不给她任何消息,她伤心得哭了。母亲安慰她,说等她毕业考上大学,说不定他就回来了。
“妈妈,那你同意我爱他了?”
“哎呀,这是你唐妈妈的心愿。只要你愿意,妈妈还有什么话说?只是不晓得这个二娃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呀。”
“要是他永远都不回来呢……”
她忧心忡忡地问,其实心里还在想:要是他已经有女朋友了,或者结婚了……
“不会吧。我看这个二娃不象是个坏人,毕竟他家里还有他爸爸,他的哥哥弟弟呀……”
高考那几天,天热得要命,父母亲送她到考场,为她打劲。她还是信心不足,盼望遥远的人儿飘然走过来,心里才有底。明知他不会来,可她还是到处看啊看啊,在人群中寻找他的影子。
考试时,她紧张万分,第一科语文好像考砸了。她难过得哭起来。父亲安慰她,教给她应付考试的一些办法,还说:“你考得不好,说明题比较难,那么其他人也考得不会很好,说不定比我们四丫头还考得差呢。”后来的几科,似乎还顺利,可她不敢抱希望。等待分数的那些日子,她焦急、忧虑、伤感。
他手举着录取通知书,欢呼着跑过来,说:“桂英,你靠上大学了。我不是说过,只要你努力,一直往前走,就会成功吗?”她抢过录取通知书,看了又看,简直不相信:“我真的考上了?”他说:“真的,我不是说过你这样漂亮的姑娘应该是冰雪聪明的吗?”他紧紧抱着她,她又羞又怕又欢喜……
从梦里醒来,脸颊还绯红一片。她沉浸在刚才的梦里,念着“唐妈妈”,求她保佑她,升上大学,让她儿子早点回来。她似乎预感到,只要她考上大学,他就会出现在她面前。这样一想,又对考试担心起来,心里也害怕他回来,万一她考不上呢……
幸好,她刚刚通过录取线,被离家不远的师范大学录取了。她跑到外婆家,可他还是没回来。
唐妈妈的坟墓上野草丛生,坟前石板的血迹早已漫漶不见,而那两个深深的脚印也消失无影踪。她伤感极了,眼泪盈盈如滴。
她碰到他父亲,好像比以前苍老了许多。
“我考上了大学了。”她擦了擦眼睛,扬了扬手中的录取通知书,兴奋地说,眼睛亮晶晶的,就像当初他第一眼看见她时的眼睛一样。
“哦。”
他淡漠的反应冷缩她的高兴,心里不由有点恨他。她追问他儿子的消息,他只是摇头。她鼓起勇气,去他家要了最近的地址,给他写了封信。上大学后,妈妈来学校告诉她,信又被退回来来了。
大学四年,他没有回家,更没有给她来过任何一封信。
“人生好比一场梦,你我在梦中……在梦中相见。”
她少女时代的梦幻渐渐破灭。她再也不轻易流泪了,有时候想起那个容颜日益模糊的人,猜想他此刻在干什么,心里只是有些伤感而已。那封信她一直珍藏着。大学毕业,早已不想以前那样不包分配,但她还是通过自己的努力,在县城中学找到了工作。父母亲姐姐劝她结婚,说不要想那个没有孝心的家伙。她虽然有些恨他,可不愿意听他们当面诋毁她想念的人,陪伴她整个少女时代的遥远的恋人。有几次,她都差点恋爱成功,可心里总是想到:“万一他明天就回来呢!”
过了两三年,她终于死心了,谈了恋爱,结了婚。婚后生活总得说来,平平淡淡。原来婚姻就是这个样子,想起少女时代那种为遥远的人而发疯的样子,她不免伤心,嘲笑自己。婚后几年没有孩子,丈夫的父母亲着急,到处烧香许愿,还是没有孙子。公公看了电线杆上治不孕的广告,去买了药叫她吃。她吃了,还是没有效果。婆婆又叫她去医院做检查,她不愿意去。公公说了一通“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话,和儿媳吵起来。她去了医院,检查证明她身体一切健康。公婆大惑不解,又叫她去另外的医院检查。她受过高等教育,受不了这种摆布,可还是忍气去了,检查结果还是一样。她突然明白了,叫丈夫去医院检查。丈夫死活不愿意去,最后偷偷一个人走了,回来连续几天不说话。她从他神色看出来了,恼恨他的怯懦。她走到窗前,望着外面高高的楼房,突然想起了死去多年的外婆,想着外婆站在茅草屋边、躲在窗子下向外张望的情形……
夫妻关系蒙上阴影。她长相秀丽,丈夫疑心重,偷偷跟踪她,还把她私人的箱子撬开,把那封保存多年的信撕了。
她伤心极了,终于下定决心离婚。县城发展很快,离婚的人很多。她父母亲劝也劝不住。拖了几年,婚终于离了。
母亲心痛女儿,从乡下搬来陪女儿,问她以后该怎么办。
“妈妈,我还是忘不了他……”
她放声大哭,就像少女时代那样。
过了好半天,母亲才明白过来。
“可他好多年都没回家了,可能永远也回不来。你还想他干什么?他是个不忠不孝的人,我看你唐妈妈白白养了她二娃一生,她吃的那些苦也冤枉了。四丫头,你真是太傻了啊。你还是另外找个人结婚吧。”
她摇头不答应。母亲劝说不了,就要去外婆家找他父亲。她不准母亲去,说他要是能回来就会回来,这样去问别人反而没意思。
县城也设了电视频道,除了播放本县的新闻外,就是放电影。那个播音员好像在哪里见过,有点面熟。舅舅过五十岁生日,她去送礼祝贺。舅妈拉她到一旁,对她小声说了一句。
她惊喜地叫了一声,飞快地跑到唐妈妈的坟前。
一个男人站在坟前,凝视着坟墓。他身边……身边有个女人。
他转过身来,望着面色苍白的她。
“你是桂英,英子吗?”他轻声地问。
她使劲忍着眼泪,点点头,缓缓地走了。
后来,她在县城遇到他兄长,把父亲接到县城住医院,正从医院回来。
他兄长告诉她,弟弟回来工作了,在县电视台工作。
“他就是那个播音员?”
他兄长点点头,告诉她,弟弟当年在北方工作,母亲去世时,他正好出差在外,一个月才回来单位,赶回来母亲已经下葬了,没有见到最后一面。他一气之下,辞职出去,到了北京、上海、南京、广州、桂林等城市,干过很多工作,甚至西藏也去过。他能力倒是有,工作也干得出色。可在一个城市呆久了,就有些厌烦,因此就不断漂泊。后来他厌倦了,就回来了。
“他刚才还问起你。他也晓得你离婚了……”
“现在说这个有意思吗?”她苦涩地问。
他兄长没有回答她的疑问。说弟弟受母亲之死打击很深,不想回来睹物伤情,现在心态平和了,加之父亲病了,接受劝告,返回故土。
他说弟弟已经三十七了,时间过得真快。可不,她也已经二十九岁了。
她转身离去。
“忘记告诉你一件事。我弟弟正在办理离婚!”
“为什么?”她转身问,身子颤抖不已。
“可能是性格合不来,他们经常吵架。听我弟弟说,她不愿意呆在这里,说这里是小地方,一点不繁华,要他回她的老家。我弟弟不愿意,说已经回来迟了,再不回来很多事就要错过了。”
她静静伫立着,风吹拂着她的秀发。
得到他兄长告诉的地址,定了定神,她往他的住所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