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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重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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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808/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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愧对故乡

           

 

    说句老实话,我一直不知道故乡的小河叫小安溪。

小时候,经常在河里游泳,和小伙伴打水仗,比赛潜泳,看谁在水里憋气时间长,看谁能在最短的时间游到对岸。幼时经常游泳的那段河道很窄,也就二三十米宽,很快就能游到对岸。玩累了,光着身子爬上岸边的大石头晒太阳,捡起瓦片、扁平的石块打水漂,看谁在水面上飞过的距离远,划过水面跳跃的次数多。故乡有一座桥,是用长条形的青石板铺在桥墩上,不高,几乎贴在水面上,故曰踏水桥,到了洪水季节,桥经常被淹没。桥边有一棵高大的黄葛树,爬上去,从树上跳进河里,又刺激又好玩。遇到夏旱,河里石头露出来,就搬开石头,捉鱼捉螃蟹捉虾子捉鲢鱼遇到夏天下雨的时候,水田涨水,用撮箕在水田防水口捉鲫鱼、泥鳅。到了冬季,我和兄长用编制的鱼篓,在里面放上打碎的河蚌、螺蛳作为诱饵,在天黑时安放在水田里,第二天早上取回鱼篓,里面有扭动的黄鳝、泥鳅。那是快活的日子,拿回家里,可以改善伙食。母亲笑呵呵的,或蒸或炒,端上饭桌,吃起来真香。有时鱼多了,就破开鱼腹,腌制成鱼干。鱼的内脏只要能吃的,在母亲的妙手下也会变成可口的佳肴。

我家先后喂养了两头水牛。一头老牛,也许是因为耕田时太倔强,套绳子的鼻孔已被拉坏,只得在上鼻孔打个洞拴绳子。后来它衰老了,被生产队杀了分着吃了,我难过了好一阵子。长大了离开故土,每当看见年老的耕牛,我都会想起那头老牛,想起它大大的眼睛、弯弯的牛角、长长的耳朵,还有它那颈部耕田劳作时留下的深深伤痕。老牛死后,生产队又分了一头健壮的小牛给我家喂养。刚开始时,它脾气很躁,动不动就和别的牛打架,用牛角撞人。时间长了,它脾气不改,只是对放牛的主人温顺多了。我上初中时,它被队里其他人喂养。我见到它时,恋恋不舍,伸手摸它的头,它认出了我,伸出舌头舔我的手,我的泪水夺眶而出。

我在家是老幺,放牛的事就自然由我做。

放牛时那些快乐的往事也与故乡的小河分不开。

我们在河里嬉戏时,水牛就在附近水里泡澡。游泳累了,就爬了牛背,指挥着牛儿东游西荡。那时,河边尽是一大块一大块的草地,我和小伙伴轮流在几块草地上放牛,让牛儿总是在最肥美的草地上大快朵颐。牛虻很多,我们总是尽心尽责,帮它们打牛虻。听说牛虻还能卖钱,就用打死的牛虻用细绳串起来,拿到供销社去买。上学读书后,开始读诸如《杨家将演义》、《三国演义》、《西游记》、《三侠五义》之类的古书。那时,如果你从我故乡小河边走过,会看见一个羸弱的少年,头戴斗笠,身披蓑衣,一手抓着绳子,一手捧着书,在霏霏细雨中读书。这些书是从比我大的放牛伙伴家里借来的,我只是追求故事情节,囫囵吞枣地浏览,有不认识的字也不去查字典。饶是如此,我也成了四五个放牛小伙伴的“孩子王”,给他们讲孙悟空从石头蹦出来、如何与妖魔斗法的故事,摆南侠展昭锦毛鼠白玉堂、赵子龙、关羽、杨宗保与穆桂英之类的龙门阵。

那些炎热的夏天中午,蝉儿在桉树上、柏树上、竹林里不知疲倦地鸣叫,牛儿快活地在河里泡澡,我和小伙伴躲在河边竹林下,给他们讲这些故事。他们听得津津有味。

放牛时我们回去很晚。太阳下山了,才骑在牛背上慢腾腾地往家走。牛儿一边啃草一边走,直到父母亲叫喊声传来。

那时故乡的父老乡亲也经常到河里游泳洗澡,但他们从来没有说这条河叫什么名字,不知是因为我们年幼没有说,还是他们也不知道。当时故乡属于柳溪公社(乡)管,离开故乡后一直以为这条河就叫柳溪河。后来撤乡并镇,柳溪乡撤销,纳入板桥镇管辖,“柳溪”两个字被抹去了。回故乡时日少,也没有去考证那条小河的名字。

前不久,我拿着地图对女儿讲解中国的山川河流。女儿问:我们在哪个地方?我指了位置。女儿又问:大爸(我的兄长)他们在哪里?我说:在这里,这是爸爸的故乡。

突然想起,女儿很少回我的故乡,而在我妻子老家呆的时间更长。她是不会把我的故乡当作她的故乡的。

对故乡的思念一下子涌上心头。

我花了整整一个上午在网上查阅故乡的地形河流,一直没有查到那条小河叫什么名字。但是,在我的记忆里她还是有几十公里长。为什么没有她的名字?为什么?我心里愤愤不平地替她抱屈叫喊。又查水系,地图上我故乡那一带只有一个笼统的称呼:小安溪水系。但那里有几条小河,我故乡的小河究竟叫什么呢?反复查阅都查不到,正要放弃,又上政府网站,终于在里面看到河流治理的报告,其中有一段曰“小安溪板桥段”。

故乡的小河,叫小安溪。

我已经离开故乡26年了。

 

 

            

 

箕山前山高后山低,逶迤起伏,形如腾飞的巨龙“箕”乃星名,属四灵二十八宿中东方苍龙七宿之一,据传箕山是蜀汉丞相诸葛亮赐名。

—— 这是在政府网站上查阅到的文字。

原来离家向东三公里外的山名为箕山,以前乡亲们一直叫其为东山。

小时候,站在故乡土坡高处上,就能望见雄伟的东山。山势陡峭,森林青翠。常常渴望登上山巅,去俯视东山另一边的世界。山的那一边,在幼小心灵的想象里,是那么的美丽,仿佛是个伊甸园,是人间的乐土。那边没有饥饿,没有疾病,人民和睦相处,互敬互爱……

故乡地处四川盆地,老家叫白鹤屋基,背后的山坡满是参天大树,白鹤出没期间。可惜森林在大炼钢铁时砍伐殆尽,那时我还没有出生,大人谈起此事,都摇头叹息。林木没有了,煮饭炒菜、煮猪食的柴火极为缺乏。玉米秸秆、谷草、高粱杆,凡是能烧火的,都挑回来烧饭做菜,栽种的桉树、柏树,枝丫砍得精光,只剩树梢。柴火还是远远不够,需要到东山去砍,然后用背篼背回来。父亲去东山挑煤炭,背柴火的重担就落到瘦小的母亲身上。母亲常常和其他队里的妇女一起去背柴火,其他人早早就回来了,而患有肺结核的母亲总是落在最后。父亲不善于体贴母亲,在我的记忆中,从来没有去接母亲。暮色苍茫,我站在路边高处,翘首以待,盼望母亲的身影。望啊望啊,终于看见一个背篼摇晃着出现了。背篼里的柴火那么高,母亲又是那么矮小,晃眼看去,只见柴火在缓缓移动,柔弱的母亲几乎看不见。

母亲背靠田坎休息。她气喘吁吁,汗水湿透衣服。母亲理了理头发,平息了一会,轻声说:二娃,你先回去,妈妈跟着就回来。

在这个寒冷而孤寂的夜晚,当我写下上面的文字,泪水模糊了双眼。

背柴火的季节大多在寒冷的冬季。母亲背回来的柴火在柴灶里发出温暖的光芒和热量,驱走了冷冽的寒气。

那时年幼,除了放牛、割草外,我还在老家房后的慈竹林里用竹筢搂掉落在地的干枯竹叶,捡脱落的笋壳,背回家当柴火。母亲也会做这些事,一旦发现竹林有这些东西,马上就去搂在一起,用背篼装回来,即使下了雨,竹叶湿润,也是如此。因为其他人也会这样做,关键看谁会抢在前面。

稍大一些,在冬季,我也跟随母亲去背柴火,兄长也会跟着去。

当时背的柴火主要是金黄色的落叶松松针。金黄色的松针一点就燃,是极好的柴火。松树林下,几乎捞得一干二净。还用镰刀割蕨类植物,用砍刀砍马尾松和其他杂树枝丫。那时我八九岁,身体单薄,力气很小,只能背一个小背篼,装少许柴火。饶是如此,爬那道又长又陡的山梁还是背不动。母亲已经累得够呛,望着落在后面的儿子,摇摇头,又下来帮儿子背柴火。

那道山梁,是那么高,路又是那么崎岖,是我的噩梦,对母亲的体力也是一个严峻的挑战。

望着母亲瘦弱的身躯,年幼的孩子真是憎恨自己,恨不得立即长大,像李元霸力大无穷,一次就能背回几百斤柴火。

母亲拖着有病的身躯,像其他同龄妇女一样,背柴火、割猪草、洗衣服、煮饭、喂猪、养鸡养鸭、养蚕,操持家务。那时,卖鸡蛋、卖菜和养蚕是家里的主要收入。父亲体力不好,母亲还要像男人一样去挑粪种菜、栽种红苕、下田栽秧。

可怜的母亲啊,当干着这样的重活,累得腰弯了,病情加重了。被病魔折磨得实在支撑不了,就去卫生院拿点药,稍稍好了,就死活不再服药,因为要节约钱,供孩子上学。

兄长年长我两岁,小学中学成绩一直很好,初中毕业后没有再读书。如果他继续念书,一定会考上大学的。我学习成绩比兄长还好一些,初中毕业报考当地的师范学校,因为招生名额多,容易考上。我的成绩已经达到录取分数,但因为身体瘦小,据说不符合为人师表、担任灵魂工程师的条件。总之,我没有接到录取通知书,而比我分数少的同学却高高兴兴地踏进了师范学校的校门。

那是家里黑暗的岁月,充满了委屈、怨恨、吵架。母亲咬咬牙,听从了老师的劝告,卖了老母鸡,又借点钱让我复读。我勤奋读书,早晨起来就跑步锻炼。一年后,我的个子长了七厘米,已经达到一米五三,后来过了几年长到一米七以上。参加中考时,我依然报了本地的示范学校。我的成绩已经远远超过了录取线。可是我还是没有被录取。

家里最黑暗的时候来临了。母亲神智恍惚,病倒了。父亲暴跳如雷,兄长责怪师范学校不公,写信到处告状。邻居风言风语,说我家穷,没有钱送礼,才导致没被录取。我躲在屋角,不敢出门。邻居一个姓龚的中年人,曾经担任过会计和生产队长,查明了缘由,是因为人口普查时,我的年龄被报大了一岁,所以身高不够,没有被录取。可是他又说这不是主要原因,如果与师范学校有关系的人帮忙说一些好话,就不会这样了。

高中的录取通知书到了,大舅幺舅和姑母来了,说二娃适合读书。他们拿出钱让我继续求学。

我到县城读书,周末才回来一次。为了节约车费,回来时,都是步行,沿东山的公路往家里走,常常夜深了才回家。有时我想寻找一个山顶,去看东山那边的世界,可路途遥远,只得急匆匆赶路。一次,刚进家门,母亲躲在门后,一把抱住我,嘴里念念有词:保佑我的二娃,保佑我的二娃,观音菩萨,保佑我的二娃。

可怜的母亲啊,患了被迫害妄想症,总是觉得这这个世界充满了妖魔鬼怪,要陷害她的儿子。

不知道母亲这个病症后来痊愈了没有。

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那天,母亲终于笑起来了,到处说:我家二娃考了大学了!我儿子考上大学了。那时大学录取名额有限,我们班上考上大学的也就几个人,母亲有自豪的资格,也为这个自豪付出了艰辛。父亲也昂首挺胸,再也不用理邻居以前那种可怜中夹杂着幸灾乐祸的目光。只是兄长外出打工,没有分享到这份快乐幸福。

去上大学时,母亲送了一程又一程,儿子叫她回去。母亲点点头,站在一棵桉树下,目送儿子远去。

夕阳西下,回头望去,母亲还站在那里,凝望着自己的孩子。

参加工作没有几个月,一天突然感到不适,头痛胸闷。过了一周多,单位领导到偏僻的山脚下找到我,通知我母亲病危,要我立即回家。

那是一个寒冷的冬天,故乡漫天雪花,母亲逝世,已经下葬。

新砌的坟茔前,我哭倒在地。

母亲一生被病魔折磨,同之抗争。她去死时还不满五十岁。

我跪在母亲坟前,不停地呼喊,不停地磕头。

纷飞的雪花将我塑造成雪人。

我痛责兄长为什么不早通知我,让我见母亲最后一面。兄长愤怒地说,早就拍了电报,你为什么现在才赶回来?我厉声地说:为什么不等我回来,才下葬?

后来弄明白了,我工作的山区,邮寄服务奇差。报纸堆积如山,收到时新闻是旧闻。电报挤压了八九天,才送到手里。

大舅劝告说:二娃,这是你的不对了。郑大叔已经选好了下葬的天数,我们等啊等啊,你总是不回来。我们只能把你妈妈埋了。看着我红肿的双眼,又安慰我说:我这个妹妹,你们的妈妈,命苦啊!这下子,她不再受苦了。表兄赞同大舅的话,说死是对母亲的一个解脱。

我那些读了师范学校的同学,也是这样安慰我,还羡慕地说:还是你读高中对啊!如果当初你上了师范学校,还不是像我们这样,当一个穷的教书匠?

我又是悲愤又是怨恨地看了他们一眼,心想:如果当初我考上了示范学校,虽然薪水不高,但可以在当地工作,照料母亲,母亲也不会这样早就离开人世。

我将母亲唯一的照片—身份证带在身边,头也不回地离开。

我随身携带母亲的身份证,常常凝视母亲的小小头像,作为激励我向前走的动力。

不幸的是,坐公交车时,我的钱包被偷了,母亲的身身份证也随之遗失。

母亲,我的妈妈,儿子真是不孝啊!

母亲的去世腰斩了故乡的回忆,从此我很少回家。二十年仅回家两三次,都是去找公安局、派出所,要找回母亲的身份证上的照片。但始终没有找到。

每次回家,在母亲的坟前痛哭默哀,站在老屋后面的土坡高地上瞭望,匆匆走过母亲劳作的土地,就径直离去。没有再去亲近故乡的小河,也没有去凝望东山,再也没有与老师同学们联系。

 

          

 

虽然只是匆匆而来,故乡悄然发生的变化已经显现出来。

首先是留下童年记忆的故居已经逐渐荒废。兄长在公路边租赁了房屋,做废品收购生意,吃住都在那里。这事发生在母亲去死前,这让我十分不快。母亲离去时,我呆在老屋里,追忆母亲的往事。

母亲一生都被肺结核折磨,夜晚经常痛得不停地呻吟,在床上翻来滚去。她还经常牙痛。在煤油灯下做作业时,母亲起床抚摸着孩子,就摸到厨房,用盐往牙齿上抹。她离世时,疼痛折磨着她,身躯卷曲成一团……

老屋其实完全可以继续食用。虽然有六间土屋,可还有一处石砌的碉楼。在曾祖父那个时代,匪患横行,曾祖父和他的家人就在碉楼里抵御强盗。三楼用作瞭望敌情,一楼二楼有瞄准射击的小洞。后来查阅家谱,才知道与祖父同辈的刘姓长辈很多出生在这里。这些长辈中有一个担任了柳溪乡卫生院的院长,以前经常为我母亲治病。我称其为二公。读大学前,因连续几天收割稻子,中暑后到卫生院治病。二公为我打了一针药水,我天旋地转,倒在地上。母亲和二公都吓坏了。我出了一身大汗,顿时神清气爽,轻松地站起来。

二公的父亲和我的曾祖父是同胞兄弟。二公在老屋子出生,那么碉楼一定是在高祖手里修建起来的。碉楼至少有七八十年历史。高祖有三个儿子,分家后曾祖父得到了这个碉楼

小时候,碉楼的下面住人,上面两层存放谷物、谷草。我躺在三楼的谷草上,偷看一些古书。窗外,燕子麻雀嘁嘁喳喳,正在屋檐下筑巢。

结婚后带妻子回家,老屋已经变成了残垣断壁,彻底荒废。兄长在公路边修建了楼房,收购废品收购谷物。我走在老屋的杂草丛中,追忆儿时的回忆,追念属于母亲的岁月。

越是回忆,母亲的容貌越是模糊。

其次是和我年龄相差不大的人纷纷外出打工,小时候的伙伴,有几个从我读中学时开始,已经有近三十年没有见面。不知道他们曾经想起过那时的“孩子王”。倒是见过两个放牛的伙伴,只是相互寒暄,均没有提起儿时的往事。

母亲在世时,刘家院子住着十二户人家,是个四五十人的大院子。刘姓只有五户,龚家七户,热闹非凡。小时候,十几个孩子一起玩耍,踢毽子、滚铁环、抽陀螺、跳绳……如今院子里只住着看房子的三位老人,当年一起的玩伴,男的出去打工,女的嫁人,都离开了这里。年老的幺婆,唠唠叨叨地谈起过去的岁月,说我母亲当年如何辛勤持家,又感慨几个儿子平时不在家,生活的艰辛。

幺婆的大儿子二儿子修建了砖房,又在县城买了商品房。老家的房子空着,他们出外打工,家里的农活已经不做了。其他人也是如此,不是在板桥镇居住就是在县城买房子,不再打理曾经养育他们的土地。

土地的撂荒是十分严重的。最初时,只是贫瘠偏远的旱地放弃耕种,慢慢地演变成大部分,小部分栽种了蔬菜。到后来,有些栽种水稻的水田也无力耕种,杂草丛生。母亲劳作的土地,我家的包产地也是如此。哥嫂忙于做生意,无暇种地。嫂子建议水田也不种稻子,因兄长反对而作罢。

小时候,家里农活繁重。水田栽种稻子,然后将水放干,又栽种麦子。田埂上种高粱、玉米、豆子。坡上的旱地种麦子、玉米、红苕,肥力较差的沙地上栽种花生。一年都有农活做。最忙的时间是在五月收割麦子时,田里的麦子收割了,又要立即抽水灌溉、耕种,栽种秧苗,时间拖得稍长,稻子收成就不好。

五月的故乡,到处是忙碌的身影。母亲十分劳累,剧烈的咳嗽声,好远都能听见……

没有忙碌的身影,没有辛勤的耕耘,故乡的土地多么寂寞。

母亲埋在她身前劳作的土地上,与孤寂的土地为伴。

留在故乡的老年人、妇女能做的就是养鸡养鸭养鹅养鱼,水田里白鹅仰天长叫,鸭子嬉戏打闹。几块水田的田埂挖开,连在一起,四周用水泥加固,形成一个一个水塘养鱼。以前生产队只有两个水塘,主要用于农业灌溉,养鱼倒是次要的。走在弯曲的小路上,只要看见房屋附件有鸡鸭,就知道这里有人留守。家家几乎都养狗,一是作伴二是防盗。走在路上,正在打量故乡山水,冷不防窜出来吠叫,吓得你够呛。

曾专程赶往母亲背柴火跋涉的那道又长又陡的山梁。浓浓迷雾之中,几乎认不清熟悉的路径。在附件寻找好久,终于找到与记忆中相符合的一块突兀的巨石,那条崎岖的山路却消失不见。使劲咬咬手指,确认自己不在梦中。往下走,最终才发现,这里修建了弯曲的机耕道,将山梁切成数段。

那条小河,臭气熏天,没有鱼虾,没有欢笑。

以前冬季时,从板桥镇沿河而下的渔夫成群结队,驾驶小船,船头船尾是待命入水的鱼鹰。鱼鹰故乡叫水老鸦,头白身黑。渔夫奋力撒网,吹口哨。鱼鹰潜入水中,衔鱼浮出水面。渔夫提起鱼鹰的脖子,取下还在挣扎的鲤鱼、草鱼、鲢鱼放在船里,将小鱼塞进鱼鹰口中作为奖赏,然后鱼鹰又疯狂地扎入水中。两岸站满看热闹的人群。一个瘦弱的小男孩和小伙伴挤在人群中,羡慕地看着那群厉害的东西在水面上出没,疯狂掠夺,真害怕它们将鱼儿抢光,从此再无鱼可捉……

瑟瑟寒风中,小河无语流淌。

也许是春节回家的游子归来,良心发现,纷纷行动起来,于是家乡的土坡上,载满了竹子、桉树,小河边的那些草地也插上了横七竖八的竹桩。

白鹤、白鹭在水田里悠闲觅食,这些自由的精灵飞翔树林上空。

我的心灵很沉重,为陌生的故乡而黯然神伤。

 

           

 

结婚后尤其有了孩子,回故乡渐渐多起来。有时一年回去一次,最长两年回去一次。

我平时沉默寡言,不善与人交流。回家后,带妻子祭拜母亲,在老屋外凭吊往昔岁月。妻子神色平静,甚至打断我的喋喋不休。她并不喜欢这里,更盼望呆在她的故乡。她说,住在别人家,总是不方便。我说这是我的故乡,不是别人家。她争辩说,住在你哥哥家,看别人眼色,我不自在。她的话说中我的心事,我无言以对。

孩子出生后,回故乡与家人团聚。兄长嫂子还有侄儿都很高兴,沉默的父亲也抱起孩子逗乐。晚上几个人一起烤火,兄长突然说:我梦见妈妈了。我心里一惊,看他一眼。兄长沉默一会,哽咽地说:我对妈妈说,儿子不孝啊,当年没有好好照顾你啊。妈妈说没啥子,你们要好好活下去……

我眼泪夺眶而出,赶紧低下头去。

这是我们首次谈到母亲。如果不是有其他人在,也许他不会开口。

虽然只有这么几句话,却让我内心产生了震动。

嫂子一直抱怨哥哥忙着做生意挣钱,简直钻进了钱罐子里了。兄长确实很忙,早上天还没亮,就骑上三轮车,去板桥镇接送赶集的人,开车去收谷子,然后还要送到县城粮站,几乎一天没有空闲过。兄长解释是因为当年穷怕了。妻子在身边说,还是要注意身体啊。后来我经常打电话,除了询问父亲的情况,就是吩咐他保重身体。

去给母亲上坟,点燃香烛,兄长磕头说:妈妈,现在全家都来看你了,弟弟的老婆和孩子也来了。

母亲一直渴望有个女儿,心愿没能满足。准备抱养姑母的幺女。姑母已经同意了。也许是家穷,住在镇上的表妹不愿意来农村。如果有个细心、体贴的女儿而不是粗心大意的儿子照顾母亲,她老人家也许能多活几年。

母亲去世两年后,兄长才结婚,我结婚更晚。想起母亲躺在冰冷的地下,没有享受一丁点不孝儿子带来的天伦之乐,不由潸然泪下。

随着年龄的增长,组建家庭,内心渐趋平和,开始反思自我。如果不是节衣缩食供我读书,如果不是中考的连续失败与挫折,母亲的病会一拖再拖以致过早离世吗?对母亲的孝顺,我一点义务都没有尽到,还有资格苛求他人吗?

从小生活在农村,我嗜好田园风光,对工业化、城镇化有一种近乎本能的抵触。这是故乡打在我内心的烙印。不管是出差还是旅行,我总是爱亲近田野、河流。青年时期喜欢阅读沈从文、卢梭、川端康成的作品,对于宗教只关心“道法自然”的道家。卢梭的《忏悔录》、川端康成的《雪国》不知读了多少遍。喜欢站在河边、江边,凝视滚滚而去的流水,感怀身世。得知沈从文是个见水就掉泪的人,一度认为自己有创作才华。可是后来写作遭遇反复挫折,梦想荡然无存。

故乡的破败,农村的凋零,引起内心强烈的反感。那似乎意味着对母亲的背叛、抛弃,意味着母亲那个时代的谬误。而谬误恰恰在于工业化、城镇化,将人聚集在一起,只会增加负担、纷争、堕落、犯罪……

在县级城市买了住房居住后,才知道城镇自然有吸引人的地方,故乡的人们逃亡城镇也就不足为奇。为了照看孩子,妻子把岳父岳母接到城市一起居住。后者经常想回老家。妻子抢白道,老家有什么好?买东西不方便,看病不方便,教育质量不好,卫生条件不好,下雨时路是稀泥巴,一不注意就摔跤,上街要走好几公里,等车都要等半天。这种把农村与落后划等号的想法,惹恼了老人,和她争辩不休,说她忘本了。妻子生气地说他们是死脑筋,顽固得很。他们虽然念叨农村的好处,却也在城市里生活了三四年了。有一年回故乡,他们也跟随前往。

茶山竹海地处箕山南段,因张艺谋拍摄《十面埋伏》而声名大噪。家里来了客人,兄长建议一起游览茶山竹海。父亲年老体迈,留守在家。游览前一天,住在县城表兄家。当年姑父是非农业户口,姑母户口在农村,当年政策规定孩子户口随母亲。小时候表兄在农村做过农活,不过这已经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他和几个妹妹、弟弟都在城里买了房子。岳父感慨年轻人都喜欢城市,表兄说这是大势所趋。谈起母亲,表兄摇头叹息:舅母如果生活在城里,不是劳累过度的话,恐怕能活到现在。

到了茶山竹海,走在那一大片挺拔修长的楠竹下,只是沉默地为家人照相。曾经好多次从竹海下的公路经过,对此熟视无睹。

终于登上了山巅,看到东山这边的世界,实现了迟到多年的梦想。

有一次寒假,曾经到位于山顶附件的煤厂挑煤炭挣学费。一周时间,获得五元报酬。当时雾罩山岭,什么也没看见。

阳光明媚,平静地俯瞰起伏的山岭、水田、水塘、房舍。

转身望这边,薄雾飘荡,景色模糊。

薄雾之下,是故乡。

凋落是她命中注定的命运。

 

          

 

故乡,心中的故乡,无非就是儿时生活的地方,承载着回忆,刻在内心深处。

故乡只属于记忆。然而记忆逐渐模糊,只剩下一些淡淡的印象,上个世界那些曝光不足的底片,在显影液里再怎样浸泡,只有隐约的轮廓,让人心里发慌故乡那些劳作过的土地、老屋、小安溪、箕山、学校和与之相伴的家乡父老、物事,还有母亲的故乡,无不在悄然发生变化。归来的游子找不到记忆的依托,仿佛精神家园失去了根,飘忽在空中,只得无奈而伤感地拼命抓住一些残存的片段、地形,来来慰藉记忆。

母亲的娘家叫窝沱村,因河流弯曲形成S型而得名,两处河道相距最短不超过一百米,那地形十分奇特,在属于故乡的记忆中熠熠闪光。农业学大寨时,曾计划打穿相隔的土坡,让河流改道,径直流过去,以便将其他河道用于农业生产。土坡被撕裂开,留下一个巨大的豁口,却不知何故,工程却幸运地停止了。随母亲去姥姥家,从豁口望过去,能望见那边的河水。

在姥姥、舅舅们的生日以及春节时,母亲都要带两个儿子回娘家。在娘家,母亲苍白的脸上露出笑容,十分快乐地忙着忙那。姥姥共有四个儿子两个女儿。姥爷死得早,她含辛茹苦将孩子拉扯大。母亲继承了姥姥勤劳的品行。也许是母亲自小得了肺病,婚姻又不尽如意,姥姥最疼爱母亲,不叫她做事情,总是挽留她多住几天。挽留不住,就尽量让母亲多带吃的回去。母亲经常把最小的二娃留在娘家,以致他异常熟悉母亲的故乡。附件水田、旱地的走向、大小,他都十分清楚。舅舅们划船带他去赶集,表兄带他去庙湾小学玩,舅娘们给他洗衣服买糖果,表弟和队里的其他孩子与他一起玩毽子、捉迷藏。从两三岁开始,他每年几乎要在姥姥家呆上三四个月。上学后,寒假、暑假和春节也要来住上近一个月。母亲的故乡也变成了孩子的故乡。

进入高中大学后,到母亲的故乡日益减少。舅舅、舅娘们每次见面都说:二娃,好久没有看见你啦。大舅妻子死去多年,孩子早夭,跟着姥姥、幺舅共同生活。他很少说话,对他妹妹家帮助很大。每年割麦子栽秧收割稻子都带着幺舅来家里帮忙,农历二三月份青黄不接时,挑谷子麦子来救济妹妹家。

对家里帮助较大的还有姑母。姑母一直看重她的小侄儿,偷偷给他买那个时代稀缺的糖果、饼干,春节时还给点压岁钱,好让两个侄儿去看场电影。那时板桥、柳溪公社各有一个电影院,看场电影最昂贵的不过五分钱。那个瘦小的孩子在电影院外游荡,盼望售票员大发善心,能允许早点入内,看半场电影。到大队巡回放电影,打着火把四处跑,同一个电影要反复看四五场。

姑母支持侄儿读高中,每次到县城,不是送点钱就是带着他去吃饭。考上大学时,姑母很高兴,逢人便报告喜讯,那份由衷的喜悦让人动容。

队里还有经常走动的姓郑的亲戚。郑大叔比父亲年长,他老婆和母亲是堂姐妹,也是母亲和父亲认识结婚的媒人。老家碉楼是当时生产队最高的建筑,屋顶上盖的青瓦一年中要更换一两次,每次都由他登上长长的楼梯去做。郑大叔是个干练、热心的人,懂厨艺晓风水。祖母祖父去世,丧事均是郑大叔帮忙选址下葬。后来亲戚纷纷说,祖母祖父埋葬的坟山选对了,祖母祖父保佑刘家的二娃跃出了农门。

时光匆匆,除了幺舅外,其他人先后离世。

最先离世的是姥姥。姥姥裹着小脚,行动不便,只能在家里操劳,洗衣服、喂猪、做饭炒菜、打扫卫生,将家庭打理得整洁、充满活力。姥姥每天都在忙碌,刚吃了饭,就去洗碗喂猪,然后洗衣服、打扫卫生,接着开始削红苕皮,洗菜,准备晚饭,稍有闲暇,便纳鞋底,做布鞋,枯瘦的双手几乎没有歇息过。姥姥说是个劳苦命,忙惯了,闲不住。姥姥去世时,她的外孙因在外省读书而不知道。母亲精神受了很大打击,没过一年就去世。也许是母女连心,就像母亲与她不孝顺的儿子母子连心一样。

姑母和郑大叔的离世,几年后才得知消息。

大舅离世时,家人破天荒地第一次打电话通知。出差在外,无法赶回参加葬礼。

得到一个个噩耗,几乎惊呆了。恨不得时光倒转,回到二三十年前,以便好好报答他们。

蓦然想起,初中的郭老师说过话:你们现在很年轻,可是十多二十年时光转眼就过去了。所以要珍惜光阴啊。

那是个炎热的夏天,骄阳似火,烤得土质操场裂口。老师站在操场边的竹林下,这样对几个同学说。

就读的初中学校,已然看不出丁点学校痕迹。操场上种上了庄稼,教室荡然无存,代之的是几间农舍。

通过兄长和同学,打了好多次电话,终于见到郭老师。

可不是吗?现在近三十年就这样过去了。你看,老师几乎都认不出你了。

老师和学生又是喜悦又是感伤。

老师抚今追昔,话语滔滔不绝。他告诉学生,家乡变化很大,走过弯路,但总体来说是往好的方向迈进。老师已经退休,热心公益事业,通过他和其他人的共同呼吁,小安溪河和其他河流正在治理,水质正慢慢地变好。老师吩咐学生常回家看看,为家乡建设出力。

老师哪知道他的学生曾经对故乡怀着深深的敌意,憎恨那不可抗拒的变化呢?

更何谈为故乡的建设做了半点贡献?

学生一脸惭愧,地下头去。

愧对母亲的养育、老师的教诲,愧对父亲、兄长与亲戚的关心,愧对小安溪河、箕山和那一方土地。

故乡赐予的不仅是养育之恩,还有母亲的顽强、姥姥的勤劳、大舅的坚韧、姑母的关爱、郑大叔的热心待人、水牛的默默奉献等宝贵的精神财富。

心怀愧疚,乃作此文,以资激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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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新评论

细节具体,感情真实,好文。

吴玉威   2018-09-01 20:3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