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晨晨的母亲对女儿管得很严,不让她随便与人来往。她把女儿带在身边,就是看管这可居的奇货,非时机成熟不得出售。可没想到,仅仅几天,女儿就和那些不三不四的人打得火热。她简直是气急败坏,把女儿关在屋里,狠狠骂了一顿,:
“你这鬼东西!鬼抓了你的魂吗?你怎么跟这些家伙来往?哼!你晓得他们是什么人吗?他们是街娃,是流氓阿飞,你晓不晓得?啥子是街娃?就是没有工作,没有钱的下流东西!你与他们混在一起,简直要把老娘气死!真是作孽啊!真是作孽啊!让我丢人现眼!真是作孽啊!老娘今天不打你,看你真要无法无天了!──”
母亲举起手,真想给女儿几耳光,可看着晨晨漂亮的脸蛋,娇嫩的皮肤,实在忍不得下手。
“哎呀!都是那个死去的老鬼,你爸爸把你宠坏了!幸亏这个老鬼死了,不然再这样下去,你真要生了翅膀,飞上天去!我看你简直不知好歹!你不晓得他们是啥子人吗?他们是流氓!是社会的残渣!一个正经的姑娘是不会和他们说话!连看不看他们一眼!你还和他们吃饭!喝酒!他们的饭有啥子吃的?他们的酒有啥子喝的?我看你真是给鬼迷昏了头!跟他们吃饭,还笑哈哈的!他们说你是这里最漂亮的姑娘,你就得意忘形了!要飞上天了!今天我在厂里听张菊她们说起,简直气得不得了!你漂亮!你漂亮要人家说你漂亮你才漂亮!人家以为你给那些家伙占了便宜呢!你晓不晓得?你哭!你哭啥子?”
姬晨晨确实有点后悔,但母亲如此又打又骂,先让她感到非常的惊愕。她从来没见母亲发这么大的脾气,低着头,抽抽噎噎地哭着。母亲的打骂很伤她的自尊心。
“你哭!你还哭!不要以为你长得漂亮,老娘就不敢说你骂你了!你再不听话,看老娘打不打你了!你是长得漂亮,可这是老娘给你的!你晓不晓得?你漂亮,就对那些下贱东西说话让他们摸你的手──”
“我没有让他们摸我的手──”晨晨抬头抗议。
“你还犟!你还犟!你不让人家摸你的手,他们怎么会对张菊她们说你是最漂亮的?那些街娃一辈子都没有人要,你还让他们摸你的手?你不要犟,张菊她们说亲自看见你让那个胖子──让他们摸你的手!你要是漂亮,就要昂首挺胸,对这些家伙看也不看一眼!你要像公主一样──你他妈的看啥子?有啥子好看?”母亲看见外面窗子边有人晃来晃去,对着外面大骂几句,然后放低声音,一字一句的说:“以后少给老娘到大街上去逛,再不听,看老娘打不打断你的腿!”
姬晨晨在屋里呆了几天,一句话也不说。
张书记突然登门拜访,刘镇长也来个一次。原来张军刘胖子回去,想晨晨想得有些昏了头,竟缠着母亲,要母亲去找各自的亲戚,去当介绍人,以为凭着张书记刘镇长的脸面,大有希望。他们的母亲正为儿子不务正业而担心,就去找两位当官的,说着亲戚之类的话,又唠叨诉苦。这两位听得不厌其烦,打印出面说媒,以为出马就能解决问题。可是当见了姬晨晨,他们心里就知道没有戏了。晨晨母亲以前见过这两位神石镇的头面人物,小心的应付着,说自己的女儿年纪小不懂事,同时也将自己丈夫的朋友说了一通。张书记他们听了倒是很客气,实话实说,只是给人缠得没法,才硬着头皮来的。
他们走后,晨晨母亲狠狠骂了他们几句,转过头又骂女儿一通。
几天后,姬晨晨上街去,碰到了张军胖子。他们高兴万分,赶快围过来,说:“晨晨,终于见到你了!等会我们一起吃饭!然后晚上去神石那边跳舞,跳锅庄!然后──”晨晨冷眼瞧他们一眼,就走了,进了书店。
他们愣愣地站着,正要追上去,突然看见晨晨母亲走过来。他们倒有些害怕了,忙躲进饭馆里去。晨晨手里拿着一本书,不时用眼睛瞟瞟书本。他们正要出去,往后头一看,她母亲装着买东西,瞧着女儿的背影,原来是在跟踪女儿。
下班时间到了,母亲回到家,问女儿上街没有。女儿说去了一次,只买了一本书。母亲见她没说谎,就说:“书没多大用,不过看一看还是有好处的!”
夜晚,神石那边传来悠扬的歌声,姬晨晨心慌意乱,说要去那边看跳锅庄,母亲答应陪她一起去。
在那块庞大的神石前面,聚集一大群人,正在随着节拍围着火堆挥舞手臂跳舞。领舞的就是刘平平、张菊、王玉几个姑娘,身着盛装,翩翩起舞,在火光的映照下,舞姿曼妙,艳丽无比。张军、刘胖子也在跳舞,见了姬晨晨,连忙打招呼,可看到她身边的母亲,就伸伸舌头耸耸肩。姬晨晨立即就要往队列里挤,却手臂被母亲抓住了。母亲没有看她一眼,目光紧紧盯着那两个年轻人。李镇长紧随姑娘后面,模仿她们的舞姿,时而摆手,时而拍掌,又不停地招呼旁边的一个年轻人过来跳舞。那人摇摇头,没有加入。李镇长冲出去,一把拉他过来,推倒领舞的刘平平身后。这时,正跳着手拉手的舞曲,刘平平伸手抓住年轻人的手掌,笑盈盈地看了他一眼。那人手挣了几下,被李镇长制止了。姬晨晨知道那人是谁了,眼睛就往那边紧紧盯着看。火光时暗时明,那人模样看不真切,但跳得丑陋极了,简直就是胡乱地挥手、跺脚,既跟不上节奏,也与队列舞姿不合,别人扬臂后挥手,他却是挥手扬臂。前面的刘平平脸色有些不悦,不时指点着她。
这时,有人来找李镇长,那年轻人赶紧退出来,一起离开。
“吴飞,你跟着我干什么?快去跟她们跳舞!”李镇长说。
年轻人笑着摇头,走到姬晨晨身边,打量了几眼。
望着他们走远,姬晨晨立即加入队列跳舞。
“这个吴飞真是笨,跳得多难看。”锅庄完毕,刘平平气愤地说。
“就是!我看她就是笨头笨脑的,简直是个——” 王玉附和着说,笑了一声。“关键的是,这家伙竟然先丢下人先跑了。”
“你胡说什么呀?” 张菊打了王玉几下。
张军、刘胖子想接近姬晨晨。她母亲拉起她就走。
第二天,晨晨又去了书店,张军胖子拦住她,叫她和他们一起玩。她冷冷地拒绝了。
“晨晨,你这样不行哟!你在耍我们!要知道我们可不是好欺负的!”两人发狠地说。
“哪你们要做啥子?”晨晨昂头地问。
她那美丽的容颜,高傲的样子倒让他们不知所措,悻悻地走了。
她去了书店几次,终于见到了吴飞。
“吴飞,你又来了!可这儿没有对你胃口的书!”买书的中年妇女招呼进来的年轻人。
晨晨侧头看去,走进来的那人个子高大,身材略为有点瘦,眉毛粗粗的,仿佛老鹰的翅膀,向上扬起时好像要离开额头,飞上天空。嘴唇厚薄适度,下颌微微向前突出。眼睛又黑又亮,眼眸里含着淡淡的忧伤,容易给人错觉,仿佛这张英俊的面孔正在思念远方的情侣。
吴飞看见一个美丽女郎手里拿着书,眼睛惊讶间陡然一亮。发现那女郎也望着他,他的脸突然有些红了,眼睛的光芒随之也被忧愁掩盖。他忙转过头去,和中年妇女说话,说什么书店应该多进些好书,说什么书店和学校应该是未来的希望。中年妇女哈哈笑着,说了一通没有人买书之类的话。
晨晨见他说话时,拿眼光瞟着自己,芳心窃喜。刚才他的脸红害羞,她凭着女性的直觉,发现他是很容易被俘获的男人。他站在妇女的办公桌旁,并不过来看书,姿势有点僵硬。当然,她认为这是因为她站在这里的缘故了。
晨晨心里暗暗好笑,拿起手里的书,径自走到他身边。
“买这本书!”她轻声说,声音很柔和动听。
吴飞见她走过来,慌得退开几步,离她远远的。
“吴飞,你看过这本书没有?”晨晨对他说,微笑着。
“──你──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他结结巴巴的说,脸更红了。
“刚才我听见她见你的名字,所以──”
“哦──哦──”他说,神色好像有些恍惚。
“听说你喜欢看书,我能不能去你哪里借两本呢?”她笑吟吟的说。她知道当她笑时,左颊那里会露出个迷人的酒窝。
“你──你怎么知道……”他惊奇不已,脸倒不红了。看她笑着不回答,又说:“你──请问姑娘的芳名──”
“我叫晨晨!前不久跟母亲刚到这里──难道吴飞,你不愿意借书给我──”她微笑着,眼睛眨动着。
那中年妇女看着这一幕,惊讶得忘了找钱给晨晨。
“好!好!没问题!没问题!”吴飞边说边往外走。
“那我现在就到你哪里去!”
“不不不!以后吧──以后吧!”他简直慌得不得了。
“可你住在哪里呢?”
他告诉了他的住所,大步流星的走了,走了十多米远,又回头看她一眼。
夜晚,她就去他那里。
“──是──是你?”他惊讶得叫起来。
晨晨身着印有椭圆形图案的连衣裙,那椭圆一个连一个,仿佛孔雀开屏。黑黑的长发披散着,几缕发丝飘在微微露出的雪白肩胛处。她微笑着,美丽的脸蛋灿烂如花,那妩媚无比的笑靥叫他看得神魂颠倒。
在书店里,他没有如此直视她的容颜。这时呆呆看了一阵,顿时惶恐了,向后退了一步。
“你──你来──你来这里干什么?”
“你忘了吗?”
“你──是──你真要借书?不可能吧?”
“怎么不可能?”晨晨见他不让自己进屋,心里很生气,可还是微笑着。
“你是女的,而且──”
“怎么?女的就不该看书?就不该进学校?”
他张口结舌,怔了怔,才把她让进屋里。他的屋子很乱,晨晨一看就知道这里没有女人来过。他慌里慌张用洗脸的毛巾将凳子擦了擦,叫她坐,抱了一叠书,放在她坐的书桌边,说:“你看吧!哪一本,你感兴趣,就借去吧!”自己拿了本书,埋头看着。晨晨翻看着书,可什么也没看下,斜视他,只见他僵直的身躯微微颤抖,想来也无法看书。
“吴飞,你书这么多,你应该给我说说书中的内容啊!”她放下书,说。
“好──好──”
他坐在她身边,简要地说着书中的内容,可声音有些颤抖。晨晨打量着他英俊的面孔,暗暗叹息这个人给书本害了,同时又为自己的美貌感到骄傲。
她选了两本书,临走时又说:
“我看书很慢!可能你还要看这些书!如果是这样,你就到我家里来拿!”
他说“用不着,用不着,我都看了”,可还是问她住在那里。
母亲正在屋里等着她,满脸怒色。晨晨一进门,便说:“好妈妈,不要生气!我去借书去了!”母亲看她手里的书,将信将疑:“你去哪里借书了?”晨晨说:“等几天,你就知道了!”母亲没说话。
可过了两天,吴飞并没有上她家去。
第三天,她等不下去了,正要出门,突然看见他在附近徘徊。她心里高兴万分,心里直呼喊:“快来!快来!”可吴飞一会儿抬头向这边往,一会儿低着头,心情好像很沉重似的。他终于让她失望了,踅来踅去,进了附近母亲的制药厂,可没多久就出来了,急急地向前走,好像很生气。
两天后,吴飞又在晨晨家门口徘徊了几次。一次,母亲在家,听了女儿的话,从窗口往外望,说:“晨晨,这是吴飞啊!他不是那位张菊的男朋友吗?可他每次去厂里找她,她都不理他,他生气得很呢!──晨晨,他倒是个好小伙子!你不是喜欢上他了吧?”女儿说:“我才不会喜欢他呢!要是他喜欢我,那是他的事,与我不相干!”
可吴飞没上她家来,晨晨忍不住了,拿了一本书,去找他。还没走到门口,就里面的吵架声。
“你借书给她,为什么?为什么?我不饶你!我不饶你!”这是张菊的声音。
晨晨听得咬牙切齿。
“这不就是一本书吗?有什么嘛?张菊,你不要吵!好不好!我求你了!人家只不过是来借本书,如此而已!你不要吵!好不好!我求你!你怎么这么大的脾气?”
晨晨悄悄离开门口,躲在外面的窗子边。
“你晓不晓得,这个姬晨晨前几天和那些街娃打得火热,和胖子他们喝酒跳舞,让他们摸她的脸,摸她的手!你竟然和这种女人来往!──我告诉──”
“张菊──你──你──”
“你欺负我!你这个坏蛋!你不得好死!我告诉我爸爸去!我告诉──我爸爸──去”
咚的一声关门声,屋子里静下来,可晨晨听到他重重的呼吸声。
“这个姑娘简直不讲道理!横蛮得很!”吴飞在屋里走来走去,手击打着书桌。“我受不了了!我实在收不了了!她根本不爱我!只是想让我迎合她的高傲,女人那该死的虚荣心!每次去找她,她总是傲满很!满脸冷漠!好像高人一等!她从小娇生惯养,结了婚,男人也不会有轻松的日子过!她以为她美丽,爸爸是这里的大人物,我就该受她的气,该遭她的白眼!我去厂里找她,她总是爱理不理,在厂里走来走去,让我远远地跟在后头,似乎在向那些家伙宣布,我在爱她,苦苦追求她,而她根本不把我放在眼里!这真是对我尊严的侮辱!今天她倒来了,可是──好不容易和她在一起,一不注意,她又要发脾气!我真是受不了!我不想再迎合她的骄傲,让她肆意蹂躏我的性格!你要我这样做!我偏不!我偏不!”
晨晨从窗边往里望,看见他独自自言自语,狠狠的挥动着手,然后扑在床上,几拳头打在枕头上。她等他平息下来,才绕过去敲门!
“是你──”他愣了愣,突然挥手说:“你走!我不想见你!”
“我是来还书的,吴飞!──你怎么发这么大的脾气?我看你一点都不像通情达理的人!”
她微笑着,声音非常柔和。
“──哦,对不起!进来吧!”
他转过身,摇晃着身躯,走到床边坐下,神情沮丧,懒得招呼她。他的屋子好像收拾了一下,显得有些整齐,书架上的书按种类重新排列着。可衣服还是很凌乱地放在椅子上,几双鞋子胡乱地堆在床下。
“吴飞,你好像很不高兴?”晨晨把凳子端到床边,将鞋子移了移,坐下说。“不然,刚才你不会对我发火的,是吗?”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
“你有什么心事,就说出来吧!说出来,心里就好受一些。吴飞,你说是不是?”她轻声的说。“当然,如果你不相信我,不愿意说,我也没办法!”
“不要说了──”他扬起头,望着天花板,哽咽着说。
“你怎么了──你怎么──不说话呢?”
他听了她柔和的低音,转头看她一眼,赶忙又把头移过去。
晨晨看见他迷人的眼睛噙着泪珠,心里一惊,一股柔情升起。她突然明白,他眼睛里的忧伤是因为孤独凄苦,是一个信号,是深深的渴望,是要向她倾诉他缠磨的情思。他晶莹的泪珠是为她而流,她又高兴又骄傲,又怕自己马上就会喜欢上他,赶快低下头,不去看他,心里说:“这是那个女人气他的!不!不是的!不!是那女人气他,他才这样的!”
“你妈妈呢?她好吗?”过了好久,他还是沉默着,她无话找话说。
“我妈妈她──她死了──”
“哟──对不起!”她把头移向另一边,道歉似的说,可心里没有悲伤,连影子也没有。
“你有女朋友吗?”她又轻轻的问道,心里却想着该走了。可她知道,现在是关键时刻。
“我──我没有──我在这世界上,只是一个孤独的人!”
“这恐怕是因为你自己太骄傲了,所以才这样孤独的。你又何必如此呢?只要──”晨晨声音越来越低,最后细如蚊蚋,几乎听不清。
“不!不!”吴飞激动地叫着,站起来,用手擦了眼睛。“我一点都不骄傲!我根本没有什么骄傲之心!骄傲是这个世界最大的罪恶──”
“你别说这么大声,好不好?”她看着他,柔声地责备说。“外面如果有人听见,还以为我在欺负你呢!”
“哦!晨晨,对不起!对不起!晨晨,你太好了!你真是太好了!我──我──”他望着她,脸又有些红了。
“吴飞,你有什么话,就对我说吧!”她微笑着,又低下头去,等了一会,见他还是没说话,又抬头说:“你有什么话,尽管说吧!我在听着呢!──我不会生气的!”
“我──”他突然蹲下来,望着她。“我──我喜欢你!不!不!我爱你!我爱你!”
她笑了,眼睛放射出异样的光彩。
“可是──可是──你喜欢我,爱我吗?”他紧张的问,双手紧紧抓着她的左手。
她不回答,低下头去,身子缓缓地倾斜过去。
“晨晨,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他紧紧抱着她,激动万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