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从某种程度上讲,这应该是我第一次真正一个人度过这凄冷的冬天。无论是肉体还是灵魂。
孤独在冬天点起篝火,熊熊燃烧着碎如尘埃的过往。而在那些细碎的过往潜藏着的,是我曾经赖以生存的习惯。于是如今便也难以割舍了。习惯是什么呢?习惯像是被瘾君子吸进肺里的烟,在口与鼻间循环时往往无感,在指间空荡时才会感到那种刻骨的茫然。遥想当年,无意间看见冬风摧残那枝头为数不多的枯叶时我总是会忍不住为之感叹,那凌冽的风像是一位着急为迎接新生命而收拾房间的老妇人,粗暴、简洁而高效,仿佛蕴含着一种别样的美感。而今我时刻与之相伴,却不由得为那些来不及褪下的落叶感到悲哀。它们本可以在某个风和日丽的秋日里悠悠然的窃窃私语的像一件精美的艺术品一样缓缓落下,然后寻找一片中意的土地安逸的躺着,静静等候着春日来临,在飞回枝头迎风招展。可它们偏偏选择了在冷风中矗立,像是在等待某位故人,又像是在缅怀风华正茂的曾经。可最终等来的却只有凌冽的北风,它们被打落枝头,被撕裂,被蹂躏,被碾成一粒粒细碎的尘。也许它只是舍不得曾经朝夕相处的枝干,这好像是它们的宿命。过往让它与枝干的情谊越发的深,深到它不忍别离,深到它害怕明年升起的那一片叶不再是它自己,于是它选择了与过往一同破碎,随之毁灭的,还有它那难以捉摸的未来。
不知为何,一到冬季我便会变得格外嗜睡。有时候我忍不住想,也许我的前生是一只慵懒的树懒。我可以在任何环境下睡着,无论是坐着站着还是躺着,也不管舒适还是恶劣。有的时候一睡就是一整天,然后起来草草补充一点能量在继续睡下一觉。只是与别人不同的是,深度睡眠并不能让我感到轻松,反而会加重我的疲劳。似乎只要我一闭上眼睛,我的灵魂便会马不停蹄的奔向另一个未知的世界。于是夜晚等同于白昼,除了为生存奔忙,在梦境里挣扎也成了我生活中的另一主要旋律。我的梦境总是那般光怪陆离,像是我现实生活的镜像投影,又像是凭空出现的天马行空。在梦境中,素不相识的人与我深情告白,彼此疏离的人同我携手与共,相濡以沫的人却又偏偏要和我不死不休。我在梦的海里遨游,和鸟儿一起奔赴蔚蓝的天空,我从我现实中不敢直视的高峰一跃而下,临底时深渊又在霎那间变成了一片蔚蓝的湖。那虚幻、美好且刺激的场景令我无比留恋。
可梦也不全是好的,当梦境与现实勾连,那种钻心的痛楚便会直击灵魂。像是饥饿的人被强行从口中塞下一根铁蒺藜,无力反抗,发不出声音,却又痛不欲生。
在梦里,我看着至亲死在面前,那双混浊的眼睛在彻底失去光彩的前一刻还死死盯着门口,我知道她在期待着什么,可我拼命挥舞着双手,扯开了喉咙呐喊,她就是看不见,也听不见,她的灵魂带着遗憾孤零零的飞向了天国,而我只能眼睁睁看着。在我很小的时候,我的外婆去世了,没见过爷爷奶奶的我在那个小老太太身上得到了我那素未谋面的爷爷奶奶所能给予的所有的爱。可我的父亲笃信算命,我出生时他便央求十里八乡最有名的道士为我卜了一卦。我至今都记得,那个道士说我命中犯煞,十二岁之前进不得灵堂,而那个小老太太走的哪一年,我年仅五岁。或许冥冥之中真的有所谓的天数吧,我堪堪能进灵堂第一年,所进的第一个灵堂便是我母亲的灵堂。
在梦里我又踏上了那条修建在半山腰的柏油路,野桃花从路的两旁一直延伸到了大山深处,白的粉的红的,像是姑娘遇见阔别已久的恋人从惊诧到娇羞不已脸庞。正是一年春好处。与上次不同的是,这次没有警车也没有看守人员,更没有那冰冷的束缚,有的只是十里桃花和一眼望不到边勃勃生机。我沿着这条蜿蜒的柏油路顺着岁月长河逆流而上,路的终点是一个坐落在群山环抱中的小镇。说是小镇就真的是小镇,两条呈人字形排列的街道紧挨着一条几近干渴的河,居民们将各自的生活垃圾从窗户抛下,污渍在河提上渲染出一副臭气缭绕的山水画。河上横亘着一座五六米宽的桥,裸露在河床上早已干枯龟裂青苔无时无刻不在质疑这座桥修那么高的意义,唯有汛期来临它们才会感叹建造者那未雨绸缪的智慧。在桥的另一头是一座十二年制的中学,虽然不大却建的错落有致,像是一个倒着的品字。最低的一层是操场,橡胶铺就的地面因为没有人维护鼓起了一个又一个大小不一的包,从高处俯看就像是谁将星河铺在了地上。操场旁有一颗硕大的泡桐树,粗壮的树干需要几个人手牵着手才能将它环绕起来。树的两旁整齐的排列着两排水杉,当最后一片泡桐树叶在北风中缓缓飘落,水杉们便会在一夜之间变得萧条,远远望去,仿佛是麦田里那一垄被人遗忘了的麦子,又像是两排严肃的身披金甲的侍卫,在静静等候着它们的王从凋零中复苏。再往上是两栋宿舍楼,楼下的花圃里种满了月季和三叶草,每天都会有荷尔蒙分泌旺盛的年轻人试图在这里寻找属于自己的小幸运,有人得意,有人失意,但花圃依旧慷慨的接待着每一个人。在往上,就是一排教学楼。这里本该是我梦想开始的地方,可它却成为了我踏向深渊的起点。我在这里燃起了对未来的无限向往与期待,而后又亲手将它熄灭,作为报应,后来的日子我如履薄冰。我的父亲酒后与人打架,没打赢。电话里听着他痛哭流涕的控诉着对方的暴行,他是我为数不多的至亲,怀揣着对母亲的那份愧疚,我想我终究是得做些什么的,可我能做什么呢?最终涉世未深的少年触犯了法律。在小镇另一条街的派出所里,那个小小的审讯室像是一个黑洞一般吞噬了少年所有的梦。黑洞在吃饱喝足后吐给了少年一个略显残酷的真像:他的父亲并不是所谓的受害者,那场冲突也没有人受伤,也许唯一受伤的只有少年自己,他葬送了自己的前程,甚至于后来稀里糊涂的背负了所有的骂名。小镇太小,有一点儿风吹草动不需几日便会传的人尽皆知,少年也不懂如何低头,只知道人言可畏,纵然不愿亦不忿,也只能狼狈逃离。他干了什么呢?哦对了,他点了人家房子。因为无知犯下的过错也是过错,怨不得别人。
在梦里我回到了我第一份也是截至目前最后一份爱情消亡的那一天,我带着后来所有的经历与记忆,带着那荒唐的真像和所有的因果关系看着过去的那个我在无人处无声无息的哀嚎,那感觉就像是在看浴血黑帮中谢比尔的名场面:“啊,有一个女人,我爱的女人。我差点就得到了一切!功败垂成。”。可惜的是,那时的我除了一个伪装的极好的谎言外我什么也没得到,那条路从一开始就错的,所以我又该拿什么去谈所谓的功败垂成呢?或许是生活太过于枯燥,人们都喜欢看一些荒唐的滑稽戏来陶冶乏味的情操,但如果那个滑稽戏的主角换成了自己,那它到底是喜剧呢?还是悲剧呢?答案似乎是必然的。当年的那个我以为倾尽所有就可以弥补些什么。为了弥补那莫须有的过错,我拖着因为上了一天班而疲乏不已的身体在凌晨三点的火车上一边数着星星一边默默盘算着剩下的距离,那颗心多么炽热啊。为了弥补那莫须有的过错,我背井离乡丢弃理想前往那座陌生的城,在除夕夜的街头就着万家灯火堆砌自己虚无缥缈的梦,那颗心多么执着啊。可是当梦境扒开那些看起来华丽外衣,透过裸露的胸膛我再次看到了那颗心,那颗心充斥着愚昧的幻想。是啊,细数过去,那个女人从未爱过我。我只是在恰好的时机出现,而后又死缠烂打的陪她走了一程。所以后来当她开始试图去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时,在她开始需要在我和别人之间做出抉择时,她便毫不犹豫的将我丢弃。那怕我们争吵的对象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同性恋男孩儿,那怕我的对手是一个年近三十矮小肥胖且能力平平的已婚男人,她也会毫不犹豫的不假思索的将我抛弃。我想,我从未被坚定选择。而我想得到的也从来都不是多么复杂的东西。只是一个漂泊的灵魂想要得到片刻的安息,便渴望一碗热粥,一滴心疼的眼泪,一句问候,一个平平无奇的拥抱,仅此足以。在我们在一起的那段岁月我的确得到了这些东西,久旱逢甘霖,我来不及甄别这是爱还是随手给予的施舍便沉溺其中。于是后来戏剧性的一幕出现了:她将我贬为垃圾,毅然决然的和那个已婚男人在一起;半个月后突然发觉她并不能从那个男人身上得到什么,于是又灰头土脸的企图回到我身边;在明白我们已经无法回到过去后,她歇斯底里的斥责我的冷漠,并且连一丝一毫歉意都未曾表达便断绝了我们所有的联系。多么狗血的剧情啊,可惜她不是电影女主,我也不是脑残男配。她洒脱的走了,独留我在爱与恨中煎熬着。我是爱她的,三年的相濡以沫我爱她甚至于爱我自己,现实的讲,我从她身上得到了我想要的东西。可我一样恨她,我从未如此被人轻贱。她对她的母亲说不堪我的骚扰所以注销了手机号码,她的母亲凌晨四点给我打来兴师问罪的电话,可就在不久之后,我又收到了她打来的电话,而那正是她新换的号码,然后我又又又被丢进了黑名单里……
人们总会过早或者过晚的遭遇一些不合时宜的东西,无论是主动接近还是被动接受,那些不合时宜终究会被酿造成一个个或大或小的悲剧,小的叫遗憾,大的叫苦难。史铁生先生说苦难是不值得被歌颂的,诚然。但在我看来,没有人愿意歌颂苦难,也少有人可以战胜苦难。那些不合时宜的经历就像是难以抑制的癌细胞,一但生发便环环相扣,难以抑制更难祛除。战败者被苦难吞没了人格,散发的酸涩便成了别人眼里另类的颂歌,而与苦难斗了个旗鼓相当的人也不愿在回忆起那些被痛苦撩拨的岁月,于是便以缄默不语的方式助长着它的气焰,那战胜者呢?或许没有胜者,在不合时宜的岁月里少有对的东西。看似理智的摒弃了那些错误习惯,实则就像瘾君子突发奇想丢掉了手里的香烟,只需要一个小小的契机它便可以卷土重来,甚至更汹涌,更澎湃,在人们看不到的地方在次展开新一轮的恶战。所以那些不合时宜的经历生来就是为了折磨世人的嘛?其实也不尽然。不可置否,在我们无法左右的那段岁月里我们只能眼睁睁看着它奏响命运的悲歌,但当一曲终末,是痛哭流涕无法自拔,还是幡然醒悟引以为戒,我们其实是可以选的。只是多数人选择了沉沦,我也曾是这场战争的失败者。今年夏天我总是重复着同一个梦,梦里我身处一片一望无际荒原,天空中如拥如覆的下着我最爱的雪,我踉踉跄跄的在那片荒原上走着,被模糊的视线找不到可供参照的事物,我最爱的雪正勤勤恳恳的抹去一切我所能留下的痕迹。世界只剩下了灰与白,灰暗的天,惨白的地。天地悠悠,我不知道我走了多久,我也不知道我还要走多久,只是机械的抬起脚,放下,像是在原地踏步。荒原很冷,每一次呼吸都要忍受着鼻腔传来的刺痛,若是张开嘴,顷刻间便会被雪花塞满,除了呼吸,我连发出声音都是一种奢求。每当梦中的我倒下,现实中的我便会从床上惊醒,脸上淌满了汗水和泪水的混合物。深圳的夏天很热,四十来度的天加上沿海城市特有的湿潮,人们就像是一个个躺在蒸笼里的包子,可我却在这里冻的瑟瑟发抖。我血液是滚烫的,只是灵魂早已在那片荒原上冻成了冰雕。后来,我离开了深圳,回到了一切发生的那个城市去寻找属于我救赎。梦中的我也终于走出了那片荒原,回过头,看着荒原上密密麻麻的形态各异的被冻成冰雕的自己,我知道我熬过了那段岁月。一步之隔,那边是大雪漫天冻杀万物的死地,这边是惠风和煦春光明媚的人间,走出死地后我变得格外敏感,一缕光,一阵带着海腥味的风都会让我感到格外的满足。于是我明白了苦难的另一重意义:因为尝过苦的滋味,甜所带来的幸福便格外让人珍视和满足。
过往的一切我们无力改变,甚至于让我们重活一世,在同样的岔口,我们依旧会做出同样的选择。并非所有的选择都具备偶然性,有时看似是选择,但其实我们更本没得选。至于那些习惯,难分对错,却又左右着我们的生活。后来想想,我时常做梦大概是因为孤独吧。一种纯粹的孤独,它无时无刻不燃烧着我的记忆,似是缅怀,又像是一种警醒。知汝远来应有意,好收吾骨瘴江边。过往死在了昨天,它被烧成了灰烬,而我在余烬中重生,重新拥抱生活。
我又看到了那片叶子。它说它不忍与枝干告别,曾经,它们彼此依托,而今它的生命走到了尽头。它说明年春天,相同的位置还会再长出一片新的叶子,可那不再是它了,它们的路走到了尽头。它说死是一件不必着急的事。它被冷酷的风搅的粉碎,那细碎的尘埃像是它们过往的余烬,纵使北风呼啸,它也依旧死死抱住树干与根须,竭尽所能的释放自己最后的温柔。它的声音被淹没在了风里,冬天很冷,树干早已休眠,它的声音孤独的在风中回荡着:好好活下去。是啊,好好活下去,带着过往的余烬,坚强的、昂首挺胸的好好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