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偶然发现,人们对于痛苦的感知远高于幸福,一如孩子们会因为畏惧父亲的巴掌而放下手中垂涎已久的糖果。痛苦总是那般深刻,仿佛深刻于灵魂,而幸福却似乎仅仅只是作用于肉体。于是,过去便变成了一件令人谈之色变的事。
我下班时天色已晚,空旷的大街上只剩下无家可归的风不停呜咽着,偶有行人也是步履匆匆,逃难一般的冲向那些藏在夜幕里的小盒子去寻找家的救赎。出了地铁转过街角有一个小广场,少年不知愁绪,竟在寒冷的夜空下燃放起了烟花,璀璨的火光在昏暗的夜色里格外醒目,火药燃烧时发出的滋滋声也因为夜的静逸而显得突兀且明朗。我忍不住驻足观望,贪恋这一响余声。是啊,春意渐浓,凌冬将尽,怀揣着希望的火花正在冉冉升起。岁月的车轮碾过过往的尘埃滚滚向前,一路破开那仿佛凝聚了千年的迷雾,于是黎明的曙光便透过那缝隙洒了进来。
回首即将过去这一年,往日种种如同跑马灯一般在我脑海里回荡。好与坏、得与失早已泾渭分明,若是现实一点,我大概是又虚度了一年,可是人生又怎么可能让每一分每一秒都充满意义?又或者说,怎样的人生才是有意义的?
这一年,抑郁症偷走了我大半的宝贵时光,我来不及哀叹它便趁势摧垮了我的身体,更是险些瓦解了我的意志。在那段浑浑噩噩的日子里,死神的影子如同附骨之蛆一般纠缠着我。每当我试图静下心来整理我的生活耳边便会响起一个声音:去死吧!去死吧!死了就一了百了了。去死吧!去死吧!想想对你的苦难置若罔闻的世人,想想你那冷漠自私的父亲,想想那个你掏心掏肺却依然背叛了你的恋人。去死吧!去死吧!对你疼爱有加的母亲和亲人正在另一个世界等着你。在那里,你的爷爷奶奶会拿出她们珍藏已久的糕点,你的母亲会像你小时候那样将你拥入怀里温柔的抚摸着你的头发、轻吻你的脸颊。我不予理会时,它便会气急败坏的嘲讽道:你看看这个世界与你有什么关系?你正待在一座陌生的城市,环绕你的是破旧不堪的城中村,你只是一个市井小贩,每天面对着刁钻的客人和不近人情的城管以及那些唯利是图的同行,唯一可以给你温暖的只有那个几十平的出租屋。你还是个残疾,即使你已经有了足够的钱和时间去摆脱你那双让你遭受了十几年嘲讽与白眼的畸形的双手,但你连一个看护的人都没有。哦,对了,你还有父亲。你的父亲赋闲在家对吗?可他拒绝为你提供帮助。哈哈哈哈,这是一件多么可悲的事啊?还有你的爱人,那个你以为可以相守一生的女人,离开你身边才多久来着?哦,不到两个月吧?她就爱上了那个又矮又胖月薪三千已婚男人,然后你就像个垃圾一样被人丢进了垃圾桶里。你们可是在一起三年了呢,这三年你是怎么做的?哦!披星戴月的跋涉,绞尽脑汁的制造各种小惊喜,最后甚至不惜来到这个鸟不拉屎的城市。啧啧啧啧,多么可笑的人啊!最终我的意志没能抗过它那字字珠玑的喋喋不休,于是我将利刃伸向了我的手腕,将头孢兑在酒里。为了不让自己的鲜血弄脏那间我和她曾相濡以沫的房子,我连夜买来水桶,铺好垫子。为了不让蛆虫肆虐我的躯体,我在深夜将自己的遗书和所有存款悉数转给挚友,祈求他替我收拾身后的残局。是啊,就连死,我也不能随心所欲。利刃划过手腕的那一瞬间我没感觉到疼,我静静注视着鲜血从伤口处涌出,听着血液滴在水里的嘀嗒声,死神在我耳边放肆的狂笑着,像是一群括噪的乌鸦。我以为,那会是我在这个世界听到的最后的声音。只是或许是我命不该绝吧,原本酒量极好的我还没来得及顾影自怜便醉倒在了地上。伤口被血痂堵住,头孢也没能达到致死量,我就这样捡回了一条命,或者说,我就这样杀死了过去的自己。
次日清晨,初升的太阳刚刚探出头来我便被手机铃声吵醒。摇了摇沉重的脑袋,一连串的未接电话透过手机屏幕给绝望的人带来了新生后的第一缕暖意。听到我的声音,电话那头传来的是一个大男人带着哭腔的谩骂,那恶毒的谩骂此刻听起来是那么的悦耳,像是一首天籁,甚至压过了死神气急败坏的声音。我将手机扔到一旁,试图站起身来,头很晕,无奈之下只好用手撑着墙,只是这一个简单的动作便崩开了手腕上的伤口,迟来的疼痛、刺目惊心的血迹一次又一次冲击着我的意识。我终于清醒了。我踉踉跄跄走到镜子旁,镜子里的那张脸是那样的苍白,像是一个刚走出母亲子宫的婴儿。血液顺着我的手臂滴落,留下的痕迹黏糊糊的让人很不舒服,我顺手将它抹在了那道曾经精心挑选的窗帘上。打开门,阳光迫不及待的涌进了房子里,春光正好,回头最后看了一眼那个愚蠢的自己,我便就此离开了这里。
我的挚友叫刘勇,就生活在与此比邻的一座城市。刚刚告别大学生活时他的身上还洋溢着澎湃的朝气,充满了干劲,对于未来也充满了希望。只是这份朝气就像那烟花一样,璀璨而短暂,只不过一年多的光景便彻底消弭在了大城市的角落里。我们平时少有联系,用他的话来说就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而那时的我虽然自由,却像是一个掉进了钱眼里的财迷。我就这样错过了他青春的葬礼,于是仿佛在一瞬间他便从一个幼稚的男孩成长为了一个成熟稳重的男人。后来偶尔聊天也只是彼此抱怨生活,他骂老板与同事,我骂同行和城管,骂完之后便彼此换上一副虚伪的笑脸继续俯首于这沉痛的现实。如果没有这件事,或许我们会就这样平庸度过这短暂的一生,我们的关系也会在时间的打磨下越发的平淡,最后被彼此的家庭彻底瓦解,变成一张泛黄的照片永远的封存于记忆。
那时的我们已经相识了十多年了,我无条件的信任他,他的电话像是寒冷的冬夜里燃起的篝火,让早已被冻的四肢麻木的人不由自主的想要靠近、依偎在它身旁。
出了那扇门我便再也没有回去,也没有去医院,只是随便找了个药店处理了一下伤口。药店工作人员那揶揄的眼神让我有些无地自容,我还会感到羞耻?是啊,那是多么愚蠢的事情。在出租车上,我最后打量着这座我马上就要熟悉了的城市。可它似乎依旧那么陌生。即使我记住了它每一条街道、每一个商场乃至那些散落在城市各处大大小小的公园它却依旧不属于我。绿化带里工人们精心打理的绿植耷拉着个脑袋,整座城市都顶着一身厚厚的灰尘,远远望去,明明艳阳高照却依旧一副雾蒙蒙的景象。我来时它就是这样,三年过去了,它几乎没有什么变化。只是那时的我怀揣着对家的向往,只看得到被风骚弄起来的发丝和那一缕若隐若现的清香。欲望蒙蔽了我的双眼,只看到了那不切实际的幻想。可那真的是幻想嘛?温暖的酮体和和我曾梦寐以求的滚烫的热粥、父亲的祝福,我都得到了。至少故事的前半段是温柔的。
到达刘勇所在的小区时已经是深夜了,春天的风不都是和煦的,有时候也像一把把锋利的刀子。刘勇穿的很单薄,此刻正蜷成一团蹲在街边瑟瑟发抖。我们相见的场面很平淡,没有眼泪,也没有呵责,仅仅只是对视了一眼,就像上一分钟就见过了一样。他大概已经等了我很久。谁都没有说话,他紧了紧衣服站起身朝我走来,而后又越过我径直走向出租车的后备箱,可这时出租车却走了。他茫然的转过头看着我,我强忍着笑意从大衣的兜里掏出充电器和身份证递给了他。
“没了?”
“没了。”
他的眼神从疑惑变成惊愕,而后再也难以抑制他内心的怒火转过头气冲冲的走了。我想,如果不是我手腕上那一抹刺眼的、已经浸透纱布的殷红,我想他会毫不犹豫的冲上来对饱施一顿拳脚。此情此景自然是不需要太多的语言,我只是默默的跟着他,走了大概百十来米他又忽然停下:
“吃了没?”
“吃了。”
“我没吃,早饭都没吃。”
“……”
“喝点?”
“我昨晚才吃了头孢……。”
“你不是着急赶着去死嘛?”
“……”
是啊,我为什么要寻死呢?真是愚蠢。人间苦难的极点莫过于死亡,它会剥夺一个人除了遭受苦难以外的所有权利,那怕是最卑微的生物都会绞尽脑汁的活下去,因为只有活着才有摆脱苦难的可能。而对于自杀者,苦难不仅仅会抹杀了所有的可能,它更会摧残曾经与你有关的一切,然后以懦弱之名审判你的灵魂。可死亡是无法规避的,所以死是一件不用着急的事情。
刘勇嘴上虽然毫不留情,但真到了酒桌上,他还是强硬的夺过了我手中的酒瓶。看着他自饮自酌我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我没什么好解释的,扪心自问我从不是一个脆弱的人。春天的夜晚依旧很冷,烧烤店虽然开了外摆却依旧得依靠那被包的像蒙古包一样的大伞来抵御那透骨的春寒,即使如此,坐在外面的客人也少得可怜。枯坐许久,他终于开口了。他将酒杯重重墩在桌子上,语气中带着一种难以言明的情绪,像是怜悯,又像是怒其不争。“不该这样的,至少你不该这样。在你这样做时你就没有想过这个世界还有想我这样的人希望你活着?我不奢求你能过得有多好,我只希望你能活着。因为活着才有希望啊!”。喝了一口酒他又继续说到:“你从不是一个脆弱的人,至少从前不是。我知道你走过多少崎岖曲折的路,可过去的你从来没有想过放弃。你的路不平,难道别人的路就是坦途嘛?”。“所以我就一定要坚强嘛?我就应该一直坚强下去?如果你站在我的立场上你会做出什么样的抉择?我以为你是了解的。”我粗暴的打断了他,那声音令人感到陌生而绝望。我的情绪又剧烈的波动了起来。我讨厌他这种说教,即使它很诚挚,可这种诚挚让我厌恶。这个世界不缺道理,道理谁都明白,但有几个人真的践行了那些纸上谈兵的大道理?他发自肺腑的言语在当时的我听起来就像一个南方人在哪儿喋喋不休的指责一个北方人不应该把柑橘种成了苦枳。但种子是没错的,种橘子的人也没有错,只是土壤气候不同所以结出了不同的果子罢了。
他沉默了一会儿,而后自顾自的讲起了自己。
“我大学毕业时,壮志博博。只觉得这天大地大一定会有我的立足之地,而我也一定会有一番作为。可是后来我一连找了一个月的工作,从大公司到小公司,再到工作室。以前我以为徒步几公里只为了省下两块钱的公交车费是电影设计的桥段,我以为这个世界不可能会有人傻到自己掏钱租房、吃饭只是为了上一个连工资都没有的破班儿,可是第一年我就是这么过来的。如果没有宝儿,也就是我现在的合租室友,我那一年可能会露宿街头吧。毕竟豪言壮语已经说出了口,我又怎么能灰溜溜的躲回家里?也就是哪一年,我见识到了人性的丑恶。有钱人的为富不仁固然让人厌恶,可那些和我们一样的底层人为了利益不择手段的样子却更让人恶心。有的时候只需要一点点利益作为支点,她们便可以毫无顾忌的抛弃爱情、友情甚至是良心。你以为我过得很好嘛?你以为只有你我是这样嘛?不,有很多人。她们和我一样,刚走出学校的大门时摩拳擦掌的、信心满满的准备大干一场,可结果却是被这个现实的世界揍的鼻青脸肿后默默无闻的龟缩在各个城市的角落里。经历过绝望的不止是你,将屠刀伸向自己的也不只有你。死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但我选择了好好活着。在我绝望的那段时间我很敬佩你,没有学历,没有背景,甚至没有一个健全的身体,但你依旧在努力,你的背影鼓舞着那时的我。所以你想想,如果你真的死在了昨天,那么当下一次绝望的浪潮袭来,我又该如何抚慰自己?我是否会和你一样选择一了百了呢?你觉得我应该理解你,我也认为我应该理解你,可我就是觉得你不应该这么做,你就当我是自私吧。”说完他便瘫在了椅子上。详细对话内容我已经记不清了,只能通过我的记忆将它表达的意思拼凑出个大概。我的心里突然生出一种羞愧的感觉。老实说,即使没有抑郁症的影响,我也始终认为自己才是那个最不幸的人。我觉得自己像是一个孤独的流浪汉,在繁华喧闹的世界里独身一人小心翼翼的寻找着理想的碎片,如同坐在世界的尽头垂钓那满天的繁星。我试图将所有美好的、平庸的都拼凑起来,就像孩子试图用沙粒堆砌出足以容身的华丽的城堡。可安居乐业从来都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说完那通话的刘勇不在阻拦我喝酒,可能是我打断他时不经意流露出的绝望又一次触动了他的灵魂。后来一开始我们都有意的避开了这个话题,可是酒过三巡后又免不了的争吵了起来,最终以他踹了我几脚潦草收场。他踹了我几脚来着?记不起来了,但踹挺狠的。
第二天我便启程了,我要出去看看。北方太冷了,我要去江南。
“走了?”
“嗯。”
“回去?”
“回哪儿去?”
“那你去哪儿?”
“出去走走。”
“不回去收拾收拾行李?”
“这不都带着了嘛。”,我举起充电器和身份证洋洋得意的说到。
“……,别死在外面。”
“好。”
在次回到这座城市已经是下半年的事儿了。我漫无目的漂泊了几个月,去了六七个城市,也完成了几个尘封已久的小心愿。启程虽晚,但好在还是赶上了江南的春天,与春同住的日子里我也染上了这个季节独有的朝气。稚嫩的感觉让我仿佛又回到了少年时光,这不经让我生出一种错觉:我是一个完全新生的灵魂,我只是占据了这局身体。只是这种想法刚一萌生便被扼杀在了摇篮,抑郁症并不是一种那么容易摆脱的疾病,我依旧时常不由自主的陷入往事的泥潭里。这一路说好听点走马观花,说难听点就是狼狈逃窜,稍有一点风吹草动便能拨动我那根脆弱的琴弦。这一路我也见到了许多人情冷暖,为了生活的人们来不及思考活着的意义,便自然而然的背上了行囊开始为生活奔忙,好像人生本该如此一样。值得一提的是,不知是不是有人泄露了我的现状,许多许久不曾联系的朋友开始陆陆续续的联系了我,偶有联系的朋友给我打电话的次数也越发频繁,她们或是与我怀念过去或是扯扯家常,或者聊聊那些她们从未提起也好被我遗忘了的也好的诗与远方,更有甚者主动邀我去他们所在的城市,似乎是怕我囊中羞涩,他们还主动承诺此行一切由他们买单。不过我都拒绝了。我的状态阴晴不定,我不想给谁在制造麻烦。我仿佛又被这个世界记了起来。这个世界真奇怪,在我坚强的时候它是那样的冷漠而残酷,我脆弱了,它却又突然变得既包容又温柔。
此行的终点是深圳,那个多年前第一次让我看到海的城市,我的姐姐生活在哪里。坦白说是否要把终点定在这里我犹豫了很久。我的姐夫是一个体重二百多斤且不苟言笑的大胖子,在深圳经营着一个小厂,前些年受疫情影响,疫情结束后市场经济又一度陷入低迷,她们的生活并不富裕,我和我姐夫的关系也和大多数郎舅关系一样,相看两厌。可我并没有别的地方可去。让我意外的是,当我怀着一颗忐忑不安的心走出车站时看到的并不是我的姐姐,而是我姐夫那张又臭又胖的脸。那时正值回南天,深圳下着细如牛毛的小雨,空气中弥漫着挥之不去的潮气。我整个人都好像湿答答的,衣服也黏糊糊的贴在身上,就像刚运动完出了一身汗的那种感觉,令人十分的不适。我的姐夫牵着我外甥女就那样站在雨地里,他那肥硕而高大的身躯不是一把小小的伞能遮住的,于是他便索性不撑伞,任由细密的雨珠胡乱的拍在那肥硕的身体上,远远看去好像一座耸立在广场中央用做装饰的假山。我的外甥女乳名叫悠悠,今年刚满三岁,好在她并没有继承她爸爸的“优良基因”,生纤瘦且精致,加上古灵精怪的性格,像极了她母亲小时候的样子。此刻她正撑着一把大伞站在她父亲身边,小小的身躯一大半藏进了比她还大的伞盖里,只留下两条不安分的腿不停的在雨地里顾涌着。小巧玲珑的她几乎是被拎起来的,不注意看的人大概会以为这是一个个性十足的行李箱。后来姐姐告诉我,他之所以在雨地里站着,只是为了我能更早的看到他。见到了我,他那张满是横肉的脸上挤出了一个简直比哭还难看的微笑,然后将我外甥女从伞里拔了出了指着我问道:“悠悠!看看谁来了呀?”。小悠悠性格开朗活泼,听到爸爸的话立马便把注意力从地上的积水转到了她父亲手指的方向,随即全然不顾被她父亲拉的笔直的小手和脚下的积水,一边蹦哒一边高声喊到:“是舅舅!是舅舅!”。那稚嫩的声音仿佛有某种魔力,我心中的疑虑顷刻间便被一扫而空,刹那间我不禁有些恍惚。那时我姐姐已经怀了二胎,所以只好在车里等待,看到我时她一眼就留意到了我手腕间缠绕的纱布,女人总是那么感性,眼泪说来就来。说来也怪,我手腕上的伤口已经过了一个多月了依旧没有康复的迹象,也没有发炎,就那样赤裸裸的躺在那里,后来虽然愈合了,却留下了一个如同天眼一样凸起的乌黑的丑陋的疤痕,我咨询了医生,医生说是因为我当时没有缝针……
回去的路上乃至于后来很长时间我姐姐和姐夫都没有问起那件事的始末,反而专注于的转移我的注意力,生怕什么东西会刺激到我。家里也早早为我准备好了牙刷、牙杯、浴巾甚至是搓澡布,我那因为肥胖而懒惰非常的姐夫也变得勤快了起来,那怕休息日也会早早起来做好早饭。因为我讨厌人群,他一有闲暇就找各种理由拉着怀有身孕的姐姐和幼小的悠悠去爬山、逛公园,我在那里感受到了许久未曾有过的家的温暖。后来我的病情逐渐好转,从一开始的沉默寡言变得活络了一些,只是依旧时常失眠,身体也非常虚弱。他又开始拉着我各种逛夜市,甚至有时候凌迟一两点闯进我的房间将我从床上拖起来,于是一直坚持减肥的他短短半个月便又胖了二十多斤,直到后来吃出了痛风。但呆的时间越久,我便越不忍心打扰她们一家三口的生活。可我该何去何从呢?关于未来是我看不透的迷雾重重。也就是在那段时间我决定开始尝试写作,并写完了我人生中第一篇中篇小说《从前有座山》,看着这潦草的名字你们大概就能想到那篇稿子写的有多糟糕,十多万字又磨掉了我一个多月时间。后来那篇稿子不出意外的石沉大海了,她们也没有因为时间长了便对我的存在感到厌烦,只是家里突然多了一个人多有不便。
决定离开深圳时已是盛夏,炎热的天气让城市变成了一个大蒸箱,空调已经成了续命的一种手段。
那是一个相对凉爽周末,在距离深圳百余里的惠州市双月湾的沙滩上满是拖家带口游玩儿的人群,小小的双月湾像是假期的景区一样热闹。小悠悠正在和刚认识的小伙伴一起在海浪的边缘寻找被浪潮冲刷出来的贝壳,姐姐和姐夫则是坐在一颗大棕榈树下远远的看着,我躲开喧闹的人群,找了一个相对僻静的海湾,海湾上是一片被海水冲刷的尖锐的、陡峭的、在阳光下散发着幽暗的光泽的礁石,礁石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小型蛤蜊和生死不知藤壶,锋利的壳让人望而止步。我淌过混浊的海水艰难的爬上那片礁石,被海水泡的有些发白的双脚上满是细密的伤口。在那里,我无意间看到了不远处的海面上有一条仿佛要被溺死了的鱼正在不停的挣扎着,可是鱼怎么会溺死呢?是啊,鱼怎么会溺死在海里。我想我应该勇敢一些了。夕阳下,悠悠像是无忧无虑的小公主,时而踏浪奔跑,时而专注的摆弄着沙子。我的姐夫已经躺在棕榈树呀呼呼大睡了起来,忙碌了一个礼拜的他还没来的及好好休息。我的姐姐一刻不停用目光扫视着海滩,或是寻找她那顽皮的孩子,或是寻找她那愚蠢的弟弟。爬下礁石,海水让脚上的伤口传来阵阵难以忍受的剧痛,这是我选的路啊。我找到出租各类水上用品的小贩租了一艘皮划艇,迎着落日余晖,就这样毫无顾忌的划向了那条遥不可及的天际线。
从双月湾回去的第三天我便离开了深圳,一如我来时的模样,一个包一把伞,唯一不同的是我换了一颗勇敢的心脏。兜兜转转,我又回到了刘勇所在的那座城。离开时,春不晚,回来时,夏以眠。我早已花光了所有的积蓄,于是便只好回来剥削这个可怜的、节俭的、无辜的人好不容易积累起来的血汗钱。虽然贫穷,但后来的半年我也并不安分。几年没有上过班的我即使没有抑郁也很难融入职场,于是工作一换再换。我时常拎不清勇敢和鲁莽的界限,于是我在深秋时一个人一把伞在没有装备也没有后援的情况下徒步登上了秦岭之巅;在兜里空空时悄悄跑到了渭南,夜爬徒步,吹了一宿的冷风后终于看到了华山的日出;在渭河河畔,我迎着秋日的暖阳策马扬鞭,惠风和煦波澜不惊的河面像是一条泛着荧光的丝绸,我在芦苇花从中驰骋着,那一刻,我仿佛又变成了意气风发的少年。刘勇默默忍受着我的压榨,随时准备着接济那个随时都有可能暴毙街头的我。在我的帮助下,他终于度过了充实且提心吊胆的半年。
后来我逐渐适应了上班这件事,工作也慢慢稳定了下来,收入尚可。至此我终于明白了苦难的另一重意义:苦难之所以深刻,便在于它可以让人感受到幸福的弥足珍贵。孩子因为畏惧父亲的巴掌而放下了手中的糖果,所以在得到父亲的允许时才会感到格外的幸福,这份幸福远超过糖果的甜。而我呢,因为那时刻环绕着我的痛苦,我才得以发现这些以前我从未留意过甚至不敢尝试的快乐。当然,没有人生来便应该经历苦难,苦难也不值得被歌颂,但也无需畏惧更无需绝望。正因为暗夜无边,人们才会为黎明呐喊。我所经历的一切让我相信否极泰来并不是一句高悬于天际的空话。我庆幸我还活着。
烟花燃尽,在孩子们的欢声笑语里夜色又重新笼罩了这座城。明年会怎么呢?明年再说吧,我只知道我得快些走了。没地儿住啊,去晚了,那小子就该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