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尹清的头像

尹清

网站用户

小说
202406/09
分享

杀牲

     唢呐在刘家山呜里哇啦地响了半晌后,开春的第一个新媳妇便嫁了进来。这让村里的老支书十分高兴,总算又解决了一对青皮后生,他头上的份量又轻了些。不过,欢喜之余,心里总还觉得有那么一点遗憾,因为,这又是一桩兄弟婚。

刘家山有个说法,一家兄弟,只要有一个找到媳妇,就要和其他几个兄弟分享。也就是说,有一个人结了婚,那就算是弟兄几个都结了婚,这就叫作兄弟婚。据说,这规矩就是现在的老支书当年定下的。外人看来,这实在有些伤风败俗,但刘家山的人明白,他们实在是没办法了,这村子太穷、太偏、太薄,根本就留不住个人!男多女少,村里人发明了兄弟婚,这兄弟婚又让刘家山在方圆的几道梁上臭名昭著,远近的闺女们一听刘家山就跟饭碗里发现了死苍蝇般恶心,哪里还肯嫁到这儿来!

这次结婚的是混良和二良两兄弟,媳妇是二良在河那边带回来的。偷的?抢的?买的?说不清。人长的挺水灵,据说是南边的侉子。甭管她是哪里来的,只要愿进这村,是个母的就行。老支书往乡上跑了几趟,在只写着二良和女方名字的红本本上“叭”地盖了个戳印,又安排了几个吹鼓手,两桌酒席,刘家山曾徘徊在光棍边缘的两条汉子就算是安顿了。

混良和二良的爹娘在十几年前就相跟着西游去了,这么多年,两兄弟你拉扯我我拉扯你,不觉就长大成了人。婚后,小院里没有别家的婆媳纷争,男人日复一日地出地、背水,女人日复一日地洗衣做饭,小日子看起来倒也十分利落。于是,没过多久,原先的破落户倒成了人们羡慕的对象,尤其是村里其他几个成天要剐要杀的兄弟婚家庭。旁人羡慕是旁人,然而自家人心里清楚,那羡慕里多少有不了解实情的成分。

混良不是个成事人,身上的臭毛病比虱子还多,脾气死坏,从小到大,他弟弟二良不知挨过他多少揍。大约也是因为成长过程中的这种肉体和心理的折磨,二良非常怕他哥,尤其怕他哥经常对他吼的那句“惹火了我,当心老子拿斧子劈了你!”二良带回来的新媳妇名叫水兰,刚进刘家山时就听二良的,然而,被混良用赶牲口才用的皮鞭当着二良的面“调教”过几次之后,终于认清了家里的形势,最终承认了混良的权威,三个人之间的地位就确立下来。然而,三人世界里的这种两点支撑终究不能长时间的稳定,这便为日后故事的发展做了个极坏的铺垫。

这是婚后两个多月后的一天。夜已经不浅了,二良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看着从窗棂的缝隙里爬进来的月光出神。说好媳妇要兄弟俩每人一天轮着使唤的,今天轮到二良了,可是,这都大半夜了,自个儿房里还没有一点女人的影子,而哥那屋早就黑灯瞎火了。那时候春寒尚未褪尽,二良躺在冰凉的被窝里,直等得自己的心都结冰下了霜。

前几次轮到哥时,媳妇有时去的稍迟了些,哥就过来叫。二良本来也可以去叫的,哪怕媳妇过不来,至少他能问问为啥,但二良没去,二良在冷炕上挺了半宿,最终还是没去。没什么别的原因,他怕哥,怕哥“拿斧子劈了他”。上次他去包头打工,说起来也是因为他偷了家里三百块钱,哥要劈了他。在包头呆了两个月,赶巧碰上了个愿意跟他回老家的媳妇,他于是就带着她回来了。哥见他带了个水灵女人回来,倒也没再提那三百块钱的是,不过提出了要结兄弟婚。二良不想,可是他不敢。再说了,这山里这样的事还少了吗?二良躺在炕上,半睡半醒了一夜。

清早醒来时,水兰的脚步声已经在灶间响了好大一阵,二良擦了擦脸,水兰的粥就在门外唤他了。夫妇三人坐在哥屋里的小炕桌前吃饭,没人说话,气氛有些沉闷,倒是哥的牙齿砸碎口里的咸菜时的咯嘣声在那里山响。二良偷眼看着哥吃了头一碗、眼看第二碗就要吃完挪身下炕时,终于鼓气勇气,瓮声瓮气地说了句:“昨晚,水兰该去我那的吧……”。二良和女人一齐回头望着他,水兰没什么太大的反应,停了停又接着吃饭了,哥的眉头却慢慢拧了起来。二良的心开始扑嗵扑嗵地跳。然而,哥吃完饭,把碗筷一搁,兀自拿了锄头去了,二良老半天才回过神来。

“你哥不让我过去!”水兰说。

二良把最后一桶水背回家的时候,日头已经完全沉下去了。二良卸下木桶揉肩时心头直骂,刘家山这地方太他娘的不养人,吃桶水都得翻两道沟走几里路。吃过晚饭后,水兰烧了点水端过来,让他捂一捂红肿的肩。

“我今晚想过来。”水兰给他蘸汗巾时说。

二良怔怔地没说话。

“你开口呀!”自从包头回来,水兰就对这男人有些急。

“嗯,我也想让你过来,可是,可是今晚轮到我哥了……”

“那昨晚怎么算?”水兰有些生气,站起来甩手把毛巾丢回到了脸盆里,零星的水花四散开来,转眼被泥土吃了个干净。

“没蛋的可不是男人!”水兰在激他。

二良一副为难的表情,过了一会他才说:“那,要不,我去和哥说说?”

“那你还不去?!”

二良推开东窑门时,哥正在炕头上搓脚垢,他见二良进来,劈口就问:“水兰怎么还不过来?”

二良嗫嚅着,“哥,水兰今晚该住我那了吧。”

混良直起身,说:“你记错了,今天是十七,单日!”

“我知道,可是她昨天……”混良不说话,伸手卷了支旱烟,吧嗒吧嗒地抽着。过了一会,他忽然开口说:“二良呀,咱俩自娘老子没了就相依为命长大,有什么事都商商量量,哥如今再和你商量件事。你看,水兰呢,是咱俩的婆姨,谁使唤都一样,可这天天倒腾,麻烦!我看要不这样,咱以后甭再天天倒了,改三天吧。头三天让他伺候我,后三天伺候你,轮着来,你看行不?”二良低着头不吭声,哥又问,他才应了声:“哥说了算吧!”说完扭头出门。

那一晚,水兰仍睡在哥那边!三天就三天吧,三天后还是我的,二良想。

二良觉得三天并不难等。三天里,他起早贪黑,不是忙着背水就是忙着下地,可以说,二良几乎是在用一种朝圣的心情对付这三天的。他等着,等着水兰爬进自己的被窝,等着他爬上水兰的肚皮……然而,当第三天真的到来的时候,事情却又有了些变化。

那天吃饭时,混良喝了些酒,吃罢饭,也就是二良去解手的工夫,出来时,哥住的东窑里居然已经黑了灯!二良顿时觉得血液飞速地冲上了脑门,他走到哥的房门前,想了想,抬手轻轻推,插得死紧。二良忍不住又低喊了几声,“哥,哥,睡了没?哥……”里边却传来了分明是装出来的如雷的鼾声。二良瘫在地上,瞧着孤独的月亮出神。

次日,二良没去找哥,倒是很少主动找他的混良找到他的屋里来了。

“哎呀,二良啊,昨晚呢是哥的不对,喝了几盅烧酒就早早睡着了,你看这事弄的……”

“没事,弟兄之间不计较那个!不过,哥,今晚你总该让水兰过来了吧!”二良回道。

“呃呃,那是,那是……”混良搓着手,“不过——”

二良扭头盯着他哥:“不过啥?哥,你说!”

混良仿佛有些不好意思了,“哦,是这样。兄弟呀,哥,呃,哥呢,还是想跟你商量商量。这个三天换一次嘛,我看还是麻烦,咱们还是改成十天一换吧?”

混良刚说完,二良便跳起来。“什么?十天?不是说好了三天吗?怎么又变了?”二良是真有些急了。

“你喊什么?”见二良这副模样,混良不悦了,脸上堆的笑倏地跑了个无影无踪。“十天,十天怎么了?没娶媳妇那会你又不是没自个儿睡过个十天,死了没?”

“可是,哥,这婆姨是我带回来的……”

“你带回来的怎么样啊?啊?现在不是咱俩人的老婆吗?你嚷个甚?奶奶的,别惹我,火了当心老子拿斧头劈了你狗日的!就这么定啦!”混良说完,一掼门走了。

二良不是个懦弱的男人,想当初在包头的工地上,为了不让他们欺负一个他那时候还不认识的名叫水兰的女人,他敢跟那一大帮爷们拔刀子拼命。那个执着菜刀,浑身是血却还把女人护在身后的男人,无论在水兰心目中还是在他二良心目中,是多么的高大、英武啊!他谁都不怕,可是,一见他的大哥混良,他总像个蔫了吧唧的霜打茄子。那不能怪他,从小到大,哥给他的记忆,不管是肉体上还是灵魂上的,都太多太多了。他至今还记得,小时候,哥为了抢他手里的一颗烧红薯,踢在他胯下让他疼得几天下不了炕的那一脚;他至今还难忘,哥嫌他背的水太少,一猛子扇掉他两颗牙的那一巴掌……,这么多年,哥的暴力让他形成了一种骨子里的、天然的害怕,所以,每次,当他的“合法权益”受到侵害的时候,他所能做的也就是一声不吭、脸色苍白。

如果说那个三天二良是在朝圣般地等的话,这个十天,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否还在等了,然而,日子还是在悄悄地流走。每天晚上,二良听着哥房里男人发出的快活的呻吟,下身直得如一跟车轴,可是,一想到在女人身上耕耘的哥,他和他的它就都要迅速地软下来。夜里,二良咬着被子,无声地号啕。

六月农忙,田里的庄稼要锄第二、第三遍,二良于是起早贪黑守在地里,除了回去睡觉,连晌午头是在地里。那几亩穷地未必值得他下这么多工夫,但二良心里明白,他其实是在逃避,所谓眼不见心不烦。

那是在混良约期的第七天,那天,二良中午依旧没回家,按通例,二良的饭是单独留了放在锅头的,然而,那日午饭做的是柳叶面片,水兰寻思着这个饭怕是放不得,搁久了那就是粥,于是和混良商量,说要给二良送到地里去,混良哼了一声,没说话,水兰于是上路了。

六月天的日头正毒着,二良在树荫下歇凉时看见有人沿着地垄向这边走来,二良直起身,待看清那人就是自个儿的媳妇时,眼神里便有了那么一点的迷离。水兰穿的是一件白的确良衬衫,那白越发把她的乌黑油良的秀发衬得让人眼馋;青布裤子也让她腿是腿、屁股是屁股地勾着人的魂,二良看着,只觉得下边有点发热。水兰的胸脯挺挺的,并且随着脚步的起伏有节奏地微微上下抖动,这两个活物更好似两只火球,交着六月的炎气,终于让二良浑身的每一个毛孔都烧起火来。没等水兰走近,他一个箭步冲过去,卸下她臂弯里的红柳篮子,随即把她扑倒在花香四射的荞麦地里。水兰象征性地挣了几挣,也便轻唤着开始解男人的汗衫。二良像疯了一样扒掉水兰的衣裤,两人在六月的太阳底下扭滚翻腾、策马扬鞭,空气里到处是两个生灵激情碰撞迸发的火焰。正在二良欲仙欲死,感觉自己的体液和哥几天来所给的委屈要一泻而出的时候,猛不防,脊梁上却狠很地挨了一脚。二良一时有些蒙,以至于等混良扯着水兰的头发离去后很久他才想起来,自己该把衣裳裤子先穿上。空气里停止了躁动,二良安静下来,安静下来的二良就开始琢磨,想着想着便忍不住又哭又笑开了——和自己老婆风流快活,倒给旁人捉了奸,他妈的个逼,天底下哪有这号事情!二良这样想着,突然就觉得身里、心里憋得慌,刚才那没来得及泻的东西就开始肿胀着盘旋上脑,变成了对混良的怨愤,轰得他头疼。我就再等三天!二良用刻毒的眼神望着远去的那一对人影,恶狠很地想。

十天之期到了,当二良还抱着多多少少的希望到哥房里时,混良却告诉他,由于二良不遵守协议,在半途就和水兰野合,他要再罚二良十天。混良本以为二良怕是有要和他吵吵,他甚至已经在门背后搁了根扁担,一旦这小子不安分,他就再修理修理他,让他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然而,出乎混良意外的是,二良走出门时,一句话也没说,看上去还十分的平静。

这天夜里,哥房里依旧有放荡的叫喊声传来,二良捂了半天耳朵,没用!水兰倒是依旧没什么响动,混良却像一头待宰的猪一样,嗷嗷地叫了半夜。二良被这声音折磨着整整半宿,他的眼泪也整整流了半夜。好不容易等到那两人歇了,他才渐渐有了些睡意,然而,刚睡下,却又昏昏沉沉地做起梦来。他梦见自己血红了眼睛和哥去评理,他说媳妇是他带回来的,就算是结兄弟婚,他二良也该有能用两天的时候;他说哥蛮不讲理,自小就欺负他,这回连媳妇都要占去。二良还要在接着说什么的时候,哥却突然提着一柄板斧跳起来要劈他,二良非常害怕,于是他就跑,哥在后面紧紧地追,可是,哥比他强壮得多,腿也长,眼看二良就要被他追上了,这时,老天不佑,二良突然被绊倒了,哥乘机追上来,把二良按在地上,一柄利斧咯地砍在他的背上,二良一声惨叫……

满头大汗地醒来,二良只觉得一颗心要蹦出胸膛,就着那噩梦,后背竟真的钻心地痛,拿手摸摸,疼!哦,是了,他猛地想起来,那是今天晌午哥在荞麦地里那重重的一脚的功劳。二良又躺下睡觉,却怎么也不能再睡着,他只感觉自己胸中憋着好多东西,几乎要把自己憋炸。后半夜的月光从窗纸上给了他一点明,二良就那么躺着,想着,不知不觉天已亮了。他听着哥和水兰起了床又吃饭、洗碗,却没人叫他。二良正想索性不起了,再睡他个天昏地暗,这时,混良却在院子里咆哮:“二良,你死了?都啥时候还在炕上挺尸?赶紧起来去背水,水瓮都干了!到今晚我要是看见还没水,你看老子不拿斧子劈了你!”二良本已经鼓鼓地气了一夜,俗话说“泥人也还有点土性子”,混良这一顿劈头盖脸的骂直把二良激得跳起来就要出去和他哥拼命。二良是从炕上跳起来了,他也热血沸腾地抄了顶门棍准备出去,然而,最后一刻,他却忽然停了下来,直到混良结束了他的泼骂出门往地里去。二良听着哥走远,这才穿了衣服,拾掇拾掇自己。他找水兰要了五十块钱,随即往今天赶场的乡镇上走去。

傍晚的时候,兄弟俩都回来了,混良带着火气,二良带着三斤卤肉和两瓶“闷倒驴”。一进门,二良赶紧给哥赔不是,看在态度和吃食的面子上,混良总算没有发作,只打发水兰到邻居家借了一盆水来应付今晚的晚饭。

晚餐吃得很和气,二良一个劲地给哥赔罪,骂他自己不是人,哥照顾了他那么多年他还不听哥的话,如此如此。混良很得意,对二良敬的酒便来着不拒,两瓶“闷倒驴”被兄弟俩一会儿就吹了个瓶见底。酒饱饭足,二良还坐着,混良却已醉倒在炕桌旁,混良的酒量并不比他兄弟的差,只是,他不知道,他的兄弟在他喝的那一瓶酒里加入了在集市上买的大量的安眠药。接下来的事几乎是在水兰眨眼之间发生的。混良一倒下,二良便不知从哪里摸出来一把斧头,只见寒光一闪,混良的脑袋就成了一颗碎南瓜。混良说要拿斧头劈二良说了二十几年,最后,却是二良真的拿斧子把他劈了个干脆!

刘家山的血案在次日就报到派出所,警察来调查时,窑洞里只剩下了脑袋烂成一滩的混良和一桌杯盘狼籍。二良和水兰是四天后在邻县的长途汽车站被警察截获的,几乎没费什么事,案子就宣布告破,二良以故意杀人罪被判处死刑,水兰无罪释放,发送原籍。

老支书去看守所看二良的时候问他:“你为啥要杀你哥?”

二良说:“他霸占了我的女人,我杀的是牲口,不是我哥!”

老支书愣了愣,号啕着走出了大铁门。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