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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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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6/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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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萍姐

秋日的阳婆照下来,暖暖的,但不烫。多半晌了,二子坐在打谷场的草垛上,替爷爷看风。爷爷回家吃饭了。爷爷说,狗日的风太小,扬不了场。二子于是就呆在这里,替爷爷看风。二子喜欢秋天、喜欢这使了多少年的打谷场,那儿有山一样的麦秸垛,那是像二子这样的山里孩子的天堂!

空气里很静,静得听不到一丝声音。风,什么时候才能来呢?二子伸了个懒腰,仰身躺在酥软的麦秸垛上。天很蓝,像奶奶的袄那种;云也很白,就像妈妈藏在罐子里的那种甜死人的糖。暖风悠悠地拂来,让人犯困,二子眯着眼盯着蓝天,一个人遐想。妈妈几天前才酒贮了一坛果子,她说,只要二子听话,就让他吃。我够听话吗?二子想。还有邻家小旺他爹的那头羊,小旺说,它就要下羊羔了,哦,那是真的吗?二子又想。

“二子,在这儿干吗呢?”二子悄悄想心事的时候听见有人对他说。

“星萍姐!”二子向说话声传来的方向望了望,一骨碌坐起来。“星萍姐,你来了?”二子欣喜地说,“爷爷叫我看风呢!”

“爷爷回家吃饭了吗?”

“咦,你怎么知道的呢?爷爷 怕中午来风,那样的话,爷爷说他就吃不了午饭了。所以爷爷让我帮他看风,提前回去吃午饭了!”

“哦,二子真乖!告诉姐姐,你饿吗?”星萍姐说着,把挎在臂弯里的饭篓抓在手里,也轻巧地爬上了草垛。“二子不饿!”二子说,“是吗?来,让姐姐摸摸看肚子瘪了没有......”二子嘿嘿地笑着,任星萍姐柔软的手一个劲地挠自己的胳肢窝。

二子不知道为什么,一村的大姑娘中他就喜欢星萍姐,喜欢她那油亮的大辫子,喜欢她身上淡淡的香味。星萍姐有全村唯一的一跟大辫子,麻花辨儿,一直到腰间;星萍姐有方圆少有的水嫩皮肤,就像刚出锅的豆腐一样。星萍姐的皮肤要比妈妈的白许多吧?二子咬着星萍姐拿给他的馍时又不禁胡思乱想。

“星萍姐,你是来给党厚大爷送饭的吗?”——党厚大爷是星萍姐的爹。

“恩呐,不也在等风吗?可是,我刚才去那边的打谷场瞧过,爹不在那儿。然后,姐姐看到二子在这儿,这不就过来找你了吗?呵,小屁孩儿......”星萍姐摸摸二子的头,又轻轻地逗他。

远处的地头有一片未割的糜谷,微风拂过,麦苗儿们便顽皮地点起头。二子呼口气,风还是没来。爷爷说风小扬不了场,但等风大要等到什么时候呢?

“兴许党厚大爷和爷爷一样,先头回家吃饭了!......”二子小声说。

“唉,那也难说,只要他晓得我是来过的就成了!”星萍姐的眼睛垂下来,郁郁地叹口气。

“星萍姐,你放心吧,等会党厚大爷来了我一定告诉他星萍姐来过,我也一定告诉他,让他不要再打你!”

星萍姐苦笑笑,捏了一下二子的鼻子,随即轻轻地躺在山一样的麦秸垛上。“二子,我的好二子,你要是真能拦着我爹干什么就好了……”星萍姐闭了眼睛,呢喃似地说话,“爹就要把我嫁给后河那个死了老婆的男人了。唉,他怎么就看中那点彩礼呢?我可是他的亲闺女啊……,要是娘在就好了,可是,可是娘已经去世那么多年了……”二子怔怔地听着这些他似懂非懂的话,妈妈是说起过星萍姐就要嫁人了,嫁人是什么?二子不知道,可是,嫁人应该是一件很高兴的事啊,否则三婶嫁过来的那天怎么笑得连嘴都合不笼了呢?然而,星萍姐的确是一点也不高兴,那么,她不愿意嫁人吗?

“二子,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吗?你知道嫁给一个比自己大二十几岁的人意味着什么吗?”星萍姐睁大眼睛盯着二子,却只读到那六岁的孩子一脸茫然的神色。二子使劲吞了两口唾沫,他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可是,他又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星萍姐的眉宇间掠过一重失望,然而,她随即释然地笑笑:“姐姐知道你的心思,但是二子太小了。唉,要是二子大些,或许还真能帮姐姐干些什么呢……,别苦着脸,没关系的,来,躺姐姐这儿!”二子看看星萍姐快活的笑脸,乖乖地躺在她的身边。星萍姐的身上真香,二子使劲地抽着鼻子、贪婪地嗅着,终于也不再苦恼,幸福地咧着小嘴笑起来。

“二子!”过了一会儿。

“星萍姐,有什么事吗?”

“你——,姐姐问你,你知道王二小吗?”

“我知道啊,爸爸从前跟我讲过的,王二小是个小英雄呢!星萍姐,你也知道王二小吗?党厚大爷也和你讲过是吗?”二子兴奋地坐起来打量着星萍姐。星萍姐也立起身,一手搭在二子的肩上。

“知道,星萍姐当然也知道……,二子,你说王二小好吗?”

“当然好啊!那多厉害啊!”

“那么……”星萍姐咬着嘴唇,仿佛想了很久以后才说,“二子,你想做王二小吗?”

“星萍姐,你是说……”儿子兴奋起来,“可是,我要干些什么呢?”

“哦,是这样的,姐姐想请你帮个忙。晚上我要到这里来一下,姐姐不想让别的人看到,儿子乖,你呢,就想王二小一样替姐姐放哨,你说好吗?”

“好啊,好啊!噢,我是王二小了,我是王二小喽!”儿子激动的欢呼了,然而,他仿佛又突然想起什么来似地皱眉想了想,这才说:“可是,星萍姐,就只有我们两个人吗?那万一坏人很多怎么半呢?爸爸讲的王二小的故事里可是有老多好人呢!”

“呃,我们也不是就两个人啊……”星萍姐犹豫了一下说,“还有……还有,还有鹏哥啊……”最后几个字星萍姐说得很低,但二子听见了,二子还注意到,那时,星萍姐的脸像傍晚西边的云一样,通红!

夜幕落下来,二子喝了碗妈妈煮的粥,兴冲冲地往门外走去。“又要去玩?”妈妈揪住二子,二子于是撒娇:“妈,我去抓几只萤火虫就回来。哎哟,求您了,就一会儿!”妈妈摸了摸二子的头,佯嗔道:“这调皮鬼!去吧,可是要早点回来!”二子亲了妈妈一下,飞也似地跑走了。

再过几天就是八月十五,月亮婆婆早已梳洗了露出头来,银辉把四下的田野染成了一片可人的白——若非如此,妈妈也就不会让二子出来了。二子蹦蹦跳跳的走到了村头的打谷场边,噢,星萍姐还没来!二子便又爬到自己的草垛上,坐着,间或扯一段麦秸,放在嘴里,细细地嚼,像头大黄牛,呵呵,二子快活地想。唉,星萍姐到底会让我做怎样的一个王二小呢?她说还有鹏哥,那,一,二,三,我们是三个人了?!这倒不错,鹏哥力气大得很,对付几个人是没问题的,不过——,万一敌人很多呢?要是连鹏哥也打不过他们……,哎呀,糟糕!早知该拿爷爷的放羊铲来的,那样我也就能对付好几个人了不是吗?二子这样想着,忽然感到万分懊恼,我怎么能把这事给忘了呢?有好几次,二子都想着奔回去拿那把羊铲了,但又怕星萍姐来时看不到自己,于是,只有愣愣地坐着,直至月光下出现了星萍姐和鹏哥的身影。

“二子,哦,姐姐让你等很久了吗?”星萍姐让鹏哥把二子从草垛上抱下来,很是过意不去地对他说。二子乐呵呵地笑笑,摇摇头。

“星萍姐,我们现在就开始吗?我可以是王二小了吗?”

星萍姐笑了,她蹲下来,抓起二子的小手亲了亲,“好,我们就开始。呵呵,姐姐宣布,你,二子,现在就是王二小了!”顿了一顿,她接着说,“二子,我和鹏哥呢,我们现在到草垛后面去,呃——,开会吧,你要在这儿放哨。要是谁来了,你就赶紧告诉姐姐,好吗?”儿子激动地点着头,“我知道了。星萍姐、鹏哥、还有二子,我们是好人,其他人都是坏蛋!二子不让坏蛋靠近好人!”星萍姐和鹏哥相视一笑,摸摸二子的头,随即隐没在麦秸垛后。二子于是坐下来,聚精会神地扫视着四周的田野。我是王二小,要打坏蛋,星萍姐和鹏哥是好人,我绝不能让坏蛋靠近好人!二子想着,一颗稚嫩的心开始神圣地跳动。

草垛后,星萍姐和鹏哥就着月色坐了下来。

“我爹要把我嫁给那人了,你知道吗?”

“我——知道!”

“那你打算咋办?”

“还能咋办?我也和爹说过咱们的事了,爹就破口大骂,说一个村的,还邻里邻居的,咋能结亲?何况,他老人家说了,祖上有规矩,那不该哩!唉,这一向我也烦心。爹已经在给我说另一门亲了!……”

“……”

“……”

二子绷紧的神经略略松了些,因为,这宁静的夜里直到现在仍没有哪怕一丝“敌人”的气息!二子多多少少有些失落,没有敌人的王二小还算什么英雄?没出息!但星萍姐他们是确然怕人来的呀?哦,那么,我也便怕人来吧。只要星萍姐高兴,即使做不了王二小那又怎么样呢?

二子胡思乱想的当儿,远远地,那边,“敌人”还真的来了,而且,不巧得很,来的不是别人,而正是星萍姐她爹党厚大爷!二子看到那个黑影时,一颗心几乎跳出胸膛。随后,在确定了来人的身份后,他兔子一样蹦到了草垛后。

“星萍姐!星萍姐,敌人来了!人,是党厚大爷!”

显然,一对青年男女丝毫没想过这时候还会有人出现,甚至,似乎他们来这儿之前根本就没想过如果有人来了该怎么办。——谁会以为劳累了一天的农人们还会舍得在晚饭后离开热炕头呢?而且,来的竟然便是星萍姐她爹!或者,这也可以从某种程度上解释何以他们要在离村这么近的地方相约,何以要让二子这个并不能起什么重大作用的孩子来“放哨”了!

时间凝固了那么一阵,过了好一会儿,鹏哥才“噌”地站起来往草垛那边瞅去。情况并不那么很妙,星萍姐她爹正向着这边走来呢。本来,四下都是广阔的田野,暂时地逃跑实在是再容易不过,但那绝对不是个完美的办法。此时距离这么近,天又这么开,要一跑,他爹怎能认不出他的女儿?而无论如何,星萍姐总归是要回家的,那么,等待星萍姐的又会是怎样一顿毒打呢?唉,跑,不能跑!不想被人发现,那么,剩下的唯一好的办法就是:藏!但是,藏又能藏到哪里去呢?这儿是打谷场,左近的都是平地呀?!

党厚大爷的脚步声已经越来越清晰了,两个大人也越来越像是热锅台上的蚂蚁。那时,二子就站在一对青年男女的身边,他当然不会知道他们在想什么,但那孩子的潜意识里却也有一种无可比拟的焦急——星萍姐一定不能让党厚大爷捉住!党厚大爷太凶,他会又打星萍姐的,那么,星萍姐会很疼的。二子不听话妈妈打二子时,二子都疼得哭了,但妈妈也只是用手在二子屁股上轻拍两掌,可是,党厚大爷打星萍姐时,二子见过,用的却是棍子!二子想着,眼泪都几乎上来了。不,不能让党厚大爷看见星萍姐,二子对自己说,二子要把他们藏起来!大人和孩子的想法在这时竟然是惊人地一致,虽然谁也不曾向对方说起;虽然一个出于理智而另一个只不过是从平日捉迷藏的游戏中衍生出来的灵感!

“星萍姐,你们藏到我的洞里去吧!那样党厚大爷就找不到你们了。”

“洞?”两人异口同声地问,但当二子用手指向身旁的那个麦秸垛向他们示意时,他们霎时明白过来。秋天的打谷场上,那是孩子们的天下,挣脱父母的怀抱,他们自要去寻些希奇古怪的玩儿。譬如说,他们会在这高高的麦秸垛肚子里掏个洞做自己的“家”,然后备些吃食,成日躲在里面,乐不思蜀。二子正是这样的一个山里孩子,他们身边的那个草垛里恰是他的“家”的所在!接下来,顺理成章地,两人飞快地钻到了洞中,二子则忙和着帮他们堵上洞口。一时的焦躁终于离去,夜的寂静便有回复来。星萍姐和鹏哥藏起来了,那我该怎么办呢?二子抹抹脸上的汗,自己倒疑惑了,想了一想,他便又到先前“放哨”的地方一屁股坐了下去。

党厚大爷是看见二子后才向这边走来的。出来找星萍姐他本就漫无目的,更不知道他们藏在这儿,甚至,如果不是月光下突兀地坐了个二子,他根本就不以为打谷场那边那会儿还有人。——二子只有六岁,六岁的二子终究没有足够的智力把整件事都做得滴水不漏,而本应考虑到这一细节的两个年轻人却也在慌慌张张中把它给忘了!

“咦,这不是小二吗?我当是谁呢!怎么还不回家?”

二子站起来,瞪着党厚大爷,一言不发。

“咋不说话?嗨!”党厚大爷挪了挪身子准备离去,但是,二子太紧张了,那时,神经绷的紧紧的二子却把这个挪动误解成了“敌人”的进攻,于是,在接下去的一瞬,二子突然伸开双臂拦在党厚大爷前面,努着嘴,依旧一言不发地瞪着他。“敌人”转过去一半的身子又转了回来,党厚大爷狐疑地望着二子,他抬起头张望了一下四周,什么也没有,除了几个麦秸垛。“怎么了?”党厚大爷问。二子仍是不说话。“这小鬼……”党厚大爷嘟囔着,转身离开。二子望着党厚大爷迈开的步子,长长地呼了一口气。但就在他的这口气还没有完全呼完的时候,党厚大爷却突然又走了回来。二子不知道,老头那会儿竟然想起了他白天看到的二子在麦秸垛里爬进爬出的情景,他似乎已经有些明白过来了。党厚大爷铁钳一样的双手钳在了二子的肩上,他喷着一嘴的酒气说,

“小二,你告诉党厚大爷,你知道星萍那个死女子在这儿是吗?你说,是吗?”

二子说?二子说什么?哦,对的,二子可以说不知道的,可是,二子只有六岁,当他在党厚大爷面前好不容易压住紧张开口时,说出来的三个字却是“我不说”!于是,事情已再明白不过了。党厚大爷的嘴角绽出一抹笑,他突然推开二子,操起打谷场上的一柄钢叉,跳起来,像一头发了疯的野兽一样,用力在几个草垛间刺来刺去,口里还一边骂着:“星萍,我把你个不要脸的小婊子,你给我滚出来……”

二子呆呆地站在那儿,看党厚大爷在黑夜里疯狂,他忽然觉得心头很重、很委屈,二子于是放声大哭。而就在这时,星萍姐的一声惨叫也自草垛中传了出来,满溢着无奈飘荡在月亮中的沟底、梁上……

打谷场上的动静引来了许多人,二子记得,后来,是妈妈抱自己回家的。好多年后,妈妈对二子说,那时,党厚大爷的钢叉刺中了星萍姐的大腿,“流了很多血,还落下个瘸的病根呢!”但二子已不能再记得,虽然他是当时现场的唯一一个目击者。

那晚之后,鹏哥几乎被他爹打死,而星萍姐则在第二天就被绑着嫁到了那个快五十的男人的家里。仅一年后,男人在村里的煤矿上做工时送了命,星萍姐为了逃脱再被嫁给男人的弟弟做老婆的命运,就在某一个深夜里翻墙逃走了。也没回村,只听老渡口上的一个扳船汉在听了人们对星萍姐相貌的描述后说,“似乎送过那么一个女子过黄河往内蒙那边去了。”婆家的几个兄弟曾来党厚大爷家里闹过,但星萍姐终是打那消失,从此了无所踪!

一晃十多年过去,后来,二子长大成人,并到外边读了大学。有那么一个辗转反侧的难眠之夜,二子突然又忆起了星萍姐,忆起了她的大辫子,忆起了她水嫩的皮肤,忆起了她身上那香香的味道,于是,二子哭了。哭得伤心,哭得绝望,哭得失语凝噎,哭得涕泪泗流。二子知道,星萍姐曾是童年生活中负载了他许多希望的精灵,而她却永远地消失不见了!二子淌着泪下了床,二子淌着泪点亮灯,二子淌着泪铺开纸,二子淌着泪写道:“秋日的阳婆照下来,暖暖的,但不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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