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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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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5/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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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二嫂的故事

长大后才发现,除了婚丧嫁娶,姥家这边再也没有什么特别热闹的场面了。就连新年都平淡出奇,年味像白水一样,去年的新年相比于前年,显得冷清。今年的冷清跟去年比,有过之而无不及。我觉得这不算矛盾,冷清一年一年叠加起来,滋味可想而知。再也不见满天炮响,红色炮渣铺地混着冰雪糊脚,妇孺老人挨家挨户串门拜年蹭瓜子蹭糖的景象了。也不知道是家家生活变好,日日似新年了,还是人情味被时间冲淡,各家自扫门前雪,何顾他人瓦上霜了。原来热闹的景象没了,就连脚下的冰雪也没有原来那么粘脚了,好像更牢了,更圆滑了。我在这个不像大年初一的初一,来到了姥家。

还没进门就听到姥爷说话的声音了,没有以前那么洪亮,感觉略带沧桑了。他的烟停了,但是嘴却不停。他一直在嚷嚷哪哪疫情加重了,哪个贪官被带走了。叮嘱我一定要好好学习,争取当官,当个好官。张口闭口想当年谁谁谁去哪哪哪混得咋样,谁不如谁,谁比谁厉害。谁家的闺女儿子出息了,在美国读书了,然后去香港教学了之类的。类似的话我姥爷说了十几年,我第一开始还非常虚心,时间长了,我也没耐性了,只能含糊回答,眼睛却是不离手机。大人们都在干活,没人搭话,我听烦了,就起身准备出去走走。

忽然,外面响起了小鞭声,噼里啪啦的声响听得人心痒。这个小村庄总算有个年样了!如今在村里人看来,产业转型不完善,什么都不景气,下岗多,就业难。好不容易挣点钱,没病没灾已经是幸运的了。过年了,手里有钱多买点肉吃,比图吉利听几声炮响强多了。再加上政府管控,村里顶多也就是大年三十那天晚上放几个,放炮的都是有钱人。如今村里一般人初一都不放炮,谁放炮,不是挣大钱了就是吃饱了撑得。我特别想看看谁家又“挣大钱”了,居然打破了许久没有被打破的宁静,炮响勾起了我童年的一抹回忆。不知不觉,我加快了脚步,走了出去。

农村的当街窄,都是土路,炮屑横飞,带起了地上的冰雪和尘土,青烟冲天,让我睁不开眼。等到声响停后,看着斜对门门口满地的炮渣和未散尽的烟雾,我暗暗吃惊,原来是杜二嫂家放的炮。

我四处寻找她的身影,已经消失不见,只在炮烟中听见了一声关门响。姥家村里有个传统:大年初一早晨放一挂小鞭,崩走一年的晦气和阴霾,迎接新年。现在已经没什么人遵照这个传统了。杜二嫂居然还记着这个传统。可是,对于她而言,她的新年究竟在哪里呢?我内心沉重,不敢想象这些,坐在院子的小板凳上,斜靠着墙,思绪万千,随余烟飘远。

我并不知道杜二嫂的真名。因为她嫁给了杜老二,所以大家都叫她杜二嫂。她个子不高,身材娇小,但是手脚却宽大,额头突出,颧骨外凸,肤黑牙突,嘴唇很厚,我觉得她长得有点像“类人猿”。杜二嫂是广西柳州人,父母早亡,没有兄弟姊妹,自小靠着流浪乞讨生活,颠沛流离,过着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日子。后来,为了填补赌债,被十几年没有管过她的滚蛋叔叔卖到了这边,卖给了斜对门的杜老二。

杜老二是村里为数不多的老光棍。他头发不多,皮肤黝黑无光,身体瘦削,后背弯驼,颧骨宽大,双眼外突,像极了老人讲故事所描述的夜叉鬼。有一次,我刚开门准备出去玩,正好碰到了杜老二,他也恰巧出门。我们的目光几乎同时交汇到了一起,他本就长得难看,还经常绷着脸,皱着眉,瞪着眼珠看人。我感觉我全身肌肉都僵住了,吓得全身冒冷汗。紧跟着我的表哥没注意撞在了我后面,刚要问我为什么停住了,他顺着我的眼光扫去,一下子扫到了杜老二。他看到我俩这个样子,突然呲出黄牙笑了,笑得很诡异。表哥急忙捂住我的眼睛,拉着我从门缝缩回了回去,插上了大门,大口喘着粗气。我们对于他的恐惧,已经达到了闻名色变的地步。

杜老二有一个兄弟,是姥家的正对门——杜老大一家,杜老大并不像杜老二那么难看,在我小的时候杜,杜老大经常给我们糖吃,我们都喜欢他。杜老二长得难看,吓人,我们都讨厌他。长大后,我懂了很多事,我才明白,很多人和事都不能单纯的因为外表而去随意评价。

当时杜老二已经四十多岁了,还没有找到对象。村里姑娘都嫌他难看,他自己又没有多少钱,所以一直在打光棍。正好赶上一个广西人人贩子带着杜二嫂来村里给人卖做媳妇。杜老大一家以“长兄为父”、“主持弟弟终身大事”的名义攒动杜老二买了这个媳妇。杜老二激动得痛哭流涕,对自己的兄长感恩戴德,几乎掏光了自己本就不多的积蓄。

因为杜老二没有上过学,工作不固定,家里贫穷。所以,没有隆重的婚礼,只有简单的仪式。杜二嫂当时还是二十出头,怎么也没想到会结束自己漂泊乞讨的生活,也没有想到会被远卖到他乡,更没有想到会跟一个大了自己将近两轮的男人结婚。杜老二长成这样,让她很害怕。晚上熄灯就寝,杜老二想上床,她拼命不从,摔碗砸东西后就开始哭。街坊四邻都被惊动了,等着看笑话。春宵一刻值千金,杜老二郁闷地在地上坐了一晚……

后来,杜二嫂见杜老二对自己很好,虽然杜老二钱不多,但是她每天都能吃饱,再也不用去过以前噩梦般的生活了,她也就放弃了挣扎,塌心跟杜老二过起了日子。

后来,杜二嫂生了一个孩子,杜老二给他起名为“杜大壮”,希望自己的孩子健健康康的,不要像自己这样体弱多病。

大壮并不像父母那样难看,反而长得很招人喜欢。他眼睛很大,水汪汪的,两侧脸颊红扑扑的,像是摸了腮红,虎头虎脑的。杜老二后继有人,十分欢喜,干活也是拼了命地干。一个人在水泥厂小半天能抗一千多袋水泥,回家后接着去地里干活。杜二嫂一边照顾孩子,一边把家里收拾得井井有条。

可能是嫌弃杜二嫂家里穷,也可能是不喜欢杜大壮,村里的孩子没人愿意跟他玩。我和表哥却经常跟杜大壮一起玩,捉迷藏、丢沙包、玩卡牌都是我们的日常。杜二嫂也愿意他跟我们一起玩,家里后门一直为我们开着,我们随时都能找他玩。当时我也不知道怎么想的,感觉自己很坏,玩的时候经常欺负他,有一次,我们在玩游戏王卡,他没有,我就拼命地显摆,然后嘲笑他。他有些上火,就央求着杜二嫂给他买,杜二嫂不同意,他就在地上打滚,杜二嫂最后气不过了,用铁锹另一头的锹把子狠狠地揍了他一顿。我现在想起来了,除了愧疚,就是懊悔。

我和表哥去过他家,房子很矮,有些压抑。房顶没有天花板,糊满了报纸和广告单。没有几样像样的家具,桌子都已经旧得掉了漆。唯一让人觉得温馨的地方是墙壁。墙壁上贴满了儿童唐诗和声母,韵母表以及数字识认等各种儿童学习用的东西。从这一点就能看出,他的父母真的很爱他,虽然他家很穷,但是儿童图书,学习用品等等,一点都不缺。

我天生就喜欢疯玩,一放学就不进家。尤其是被送到姥家后,没有父母的看管,更是放纵。每次寒暑假到了姥家,总是迫不及待地拉着表哥去当街玩。那次,我拉着表哥想去找杜大壮玩的时候,表哥不动,痛苦地摇了摇头。在我多次追问下,表哥才告诉了我实情。

那天大壮吵着闹着要吃糖,杜二嫂要干农活,没空照顾他,就想着少买点哄着他,让他安分点。过马路的时候,一辆大货车车速非常快,看到她们母子过马路就踩了刹车,谁知刹车突然失灵。杜二嫂眼见货车已经撞过来,躲闪已经来不及了,推走了自己的孩子。可当时司机已经慌了神,手脚紧张,不听使唤。为了躲避她们母子,来回猛打方向盘,车呈S型来回摆动,恰好就在杜二嫂推走大壮以后撞了上去。只听“咣当”一声,货车轱辘从大壮身上压了过去,大壮滚了几圈后彻底停止了呼吸。杜二嫂悲伤欲绝,晕了过去。这一幕恰好就被刚出小卖部的表哥看到了,他说,那个画面是他这辈子都挥之不去的阴影。

出了事,村里邻里街坊都围了过来。货车司机撞死了孩子,下车磕头赎罪。一时间,唏嘘声,议论声,咒骂声夹杂在了一起。杜老大一家当着大伙面装模作样地训斥咒骂货车司机,可谁也没有去搀扶昏倒的杜二嫂,也没有人用东西去掩盖大壮的尸体。大家都嫌晦气,但是还想看热闹不走。最后还是村长出面主事,强行命令杜老大一家帮自己兄弟收拾大壮尸体,几位好心的邻里把昏迷的杜二嫂抬到了医院。

葬礼上,杜老二神情木然,双眼全是血丝,自言自语地喃喃着“我儿子没了”、“这不是真的”之类的话。杜二嫂哀嚎着,接受不了儿子去世的事实,埋怨自己害死了儿子,几次悲痛地昏厥过去。很多同村人看不起他家,都没有来上礼吊唁,都是站在外面等着听吹喇叭看热闹。杜老大一家在灵堂外面有说有笑,等到吊唁轮到他们的时候,瞬间变脸,哭天抹泪地哀嚎着爬了进去。世界上最痛苦的事不是生与死,而是活着的时候,经历最残忍的事,忍受着悲痛,却又不能死。

从那之后,杜二嫂家的后门,再也没有轻易打开过。我们也再也没有去过他家。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大家都很少见到杜二嫂了。几年后,她又生了一个女儿,情况才好了一点。她虽然较之前相比有些憔悴,身子愈发矮小,背也驼了,衣服上有很多补丁,时常带着土。但是她的眼神还有光,对生活的渴望。我跟姥爷下地干活时见过她在地里带着女儿干活时的情景。她用破被罩和床单卷成一个襁褓,把女儿系在后背上,绑了好几层。

她休息时解下来摸摸女儿的脸,女儿在襁褓中睡得很甜,她笑了。我的眼泪却在眼眶里打转,装作没看见,跟姥爷撒谎说要尿尿,跑到没人的地里哭了。

可能是女儿又给了她对生活的希望,女儿也很乖,她爱笑了。在我太姥爷去世的时候,她是第一个来上礼吊唁的,村里不管谁家有事,帮没帮助过自己,她都不计较,该出钱的时候出钱,该出力的时候出力。

可是好景不长,杜老二长时间从事水泥厂劳作,吸了大量粉尘,再加上本来身体就不好,得了肺痨,严重时能咳出黑血。把杜二嫂逼得没有办法,去隔壁杜老大家借钱,杜老大一家一听说借钱,一句“没有”便直接关上了门。杜二嫂做梦也没想到,自己丈夫的兄弟居然这么绝情,世态炎凉啊。其实,她更不知道的是,当年杜老大一家拼命攒动杜老二买她,是得了人贩子的好处,拿了回扣。杜二嫂想不出去哪借钱,便跪了下来,边哭边敲门。那天下着大雪,这一跪就是半天,最后晕了过去。路过的村里人把她背回了家,街坊四邻凑钱给她,让她去带杜老二看病。因为错失最佳治疗时间,杜老二已经病入膏肓,没多久就死了,留下了杜二嫂和女儿孤零零地留下人世间。

再见杜二嫂的时候,她的精神已经大不如从前了。三十岁,本来是女人最漂亮最成熟的时候,但是对于杜二嫂来说,好像步入了老年。她的脸上爬满了皱纹,头发再也不像从前那样梳的整齐,已经打了结,杂乱的贴着头皮和脸。变得沉默寡言,眼睛一直下扫,走路一直看着脚下,从不轻易地抬头直视别人目光。我觉得她活成了“祥林嫂”似的模样。如果真有地狱,祥林嫂死了可以下去与家人团聚。如果没有地狱,祥林嫂死了也算是解脱。难过的是,杜二嫂她还有女儿,她不能死。只能为了活着而活着。再苦再累,只能把牙打碎了,往肚子里咽。她家的房子也愈发破旧,我形容不出来如何破旧,用“破地平东缺西宇,旧软门前拼后补”一点也不夸张。

前几年听说她改嫁了,那个男人每隔一段时间就给她一点钱。她自己省吃俭用,靠着种地卖粮食一点一点挣。最近几年,很少有人看到她,也很少再听到关于她的消息。

新的一年,家家团圆,生活水平提高,几乎可以顿顿吃肉,更不用说是新年。可对于杜二嫂来说,她的新年到底在哪?省吃俭用买一挂小鞭放了,去去霉运,图个吉利,希望今年会好?她都已经这样了,不好还能差到哪去?我没办法想象,也不敢去想。我只希望这个传统对于她来讲,是有用的。我感觉我成了《祝福》中的“我”,说不清楚,道不明白,帮不上忙,又改变不了现实。

有人曾经笑话我“真会过日子”,东西掉地上,捡起来还要洗洗,用嘴吹吹,然后吃了。我其实想说,你没看到一些东西,不了解一些人,你是永远也不会明白他们的感受是如此。饥荒年代啃树皮,吃草根,甚至易子互食的情况比比皆是。不能因为现在生活好了,就去丢掉一些优良传统。

我只想说一句:你笑别人为了生活狼狈不堪,我笑你离开父母吃饭都难!

我现在反倒真的希望有来生,但愿能给杜二嫂这类的苦命人一个圆满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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