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步紧追

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一个苗条女人的身影，像清早的一缕阳光在眼前晃动着。太阳越升越高，越来越近。阳光越来越灼热了，眼前的身影也越来越清晰了，清晰得炫人眼目。女人上身穿一件黑色皮革收腰短装，下身穿一条蓝色牛仔裤。丰满的臀部绷得紧紧的。脚下是一双平跟半高筒套靴。背着一只小小的双肩包。包上是一束棕色的长及腰际的马尾，随那身子的走动摇摆着。女人看样子是出来闲逛的。那苗条的身影一摇一颤，一下一下的看得他心里痒痒的。好，新的一天就从这里开始。

头天晚上，他想着第二天是周末，积压了许多事情等周末处理，不知道该先做哪件。想着要好好过一个周末，他失眠了。这个城市普遍的失眠症，不知不觉中光顾到了他头上。像是哪篇经典名著里有这么一句。他每次一睁开眼睛就亮晃晃，闹哄哄。常常不知道自己置身在白天还是夜晚，只有身子底下咿呀作响的床是真实的。梦里走过千万里，醒来还是在床上。

前面那个苗条身影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尤其是那束马尾，像对他伸着的一只手。他紧紧跟着，如影随形。外面的人不多，车辆也少了。路旁树影婆娑的，让人更觉冷清。这座城市的年轻人都在抓住周末的时间睡懒觉，工作日里忙忙碌碌的，难得有个周末。好在那个苗条的身影也一直没有回头。从地铁站跟出来走了很长一段后，他已经记不清自己周末这么早起出门是要去干什么。也不愿去想是要早起出门干什么。许久没有过这般好心情了。他真希望这好心情像头顶上的蓝色天空无边无际地漫延下去。

眼看那苗条的身影穿过车流人群，融入人海。这地方怎么这么热闹，这么多人。这里不是海湾广场吗？他竟然尾随她走了一段很长的路。糟糕！说了不来凑这个热闹，一不留神还是被裹挟进来了。现场的气球标语，还有那红男绿女头戴的帽子身穿的衣服上都明确地印着，这里将要进行的是“红房网百公里徒步活动”。还好，不是什么游行活动。他想起不久前网上看到的一个段子，说某处某知名人士本来是出门给小孩买尿裤，被稀里糊涂裹挟进一个游行队伍里，事后被当做当事人被公安机关调查了很久。他不是什么名人，可是好端端的谁也不愿意被公安机关调查。

他是从郭子嘴里知道这个活动的。他经常从郭子嘴里知道这座城市的许多活动。这座城市整个就像一个年轻人，总有使不完的劲，总在进行着各种各样的活动。这座城市的什么活动也拉不下郭子，哪里热闹哪里都能看到郭子的身影，郭子身上也有花不完的精力。一个星期前，郭子就在做着参加这个“红房网百公里徒步活动”的相关准备。郭子还极力鼓动他一起参加。他一直认为那是自虐，且不说徒步这项活动本身有多无聊。他根本不相信郭子这副样子能徒步走完一百公里。他不想打击郭子，只是为自己不凑这个热闹找了个理由，对郭子说：“我周末想去找找更合适的房子。”

他来到这座城市的时间不长，却换了好几次工作。工作一次比一次更好，离城市中心也越来越近。他租住的地方却一直是城市的边缘地带。每天上下班坐公交，转地铁，要一个半小时到两个小时。按正常车速，应该有上百公里路程。

他在这座城市安顿下来后，父亲从老家过来看他。周末不上班，他要带父亲去市民中心玩，要让父亲像一个本地人一样享受一下本地生活。从城中村的出租屋里出门没走几步路，他很潇洒地朝一辆出租车一挥手，像对自己的专车司机说：“去市民中心。”

上车后他坐在副驾驶座上用普通话跟司机讲着行车路线，也就是最省钱的路线。他尽量压着声音。父亲肯定是听出来了，车没跑多远就被父亲叫停了。父亲的理由很简单：肚子有点不舒服。他心里清楚，父亲是心痛，心痛钱。

没办法，他只好带着父亲像工作日上班那样，先坐公交，然后转地铁。费了将近两个小时才来到市民中心广场。他指着造型别致的市民中心大楼对父亲说，这就是市民中心，这座城市最大的官都在这里面上班。父亲兴奋地问起他上班的地方是不是在附近。见他肯定地点了点头，父亲表情夸张地说，这个城市就像北京一样大，那市民中心大楼好比天安门，你岂不是相当于在天安门离毛主席他老人家办过公不远的地方上班！

他听了父亲的话十分惊讶，为父亲那个古怪的比方惊讶。第一次来大城市见世面的父亲，一辈子心里只有毛主席，只知道北京的天安门。父亲回家前郑重其事地交待他，要他好好在这里上班，在这里结婚生子，扎根安家。父亲替他憧憬着未来，他却感觉一头雾水。父亲的话，让他时刻感受到一股压力，他朝着未来拼命努力。终于，上班的地方倒是离市中心越来越近了。

他是一个走神，便弄得不知道身处何地。满眼都是气球，彩旗，还有红男绿女。一个什么领导正在广场边在临时搭建的台上讲着话。领导们也真忙，周末还要来发表讲话。领导那简短的讲话在他听来很有水平，极具鼓动性。听得他热血沸腾跃跃欲试的。他看到身边的人一个个都受现场气氛感染，显得激动不已迫不及待的。从服饰上可以看出大都是代表行业组队来参加活动的。也有少数零散参与人员，在人群里左顾右盼的。他紧追而来的那个苗条身影不见了，像融进大海里的一滴水。台上那位领导的话刚刚讲完，主持人又请上台另一位领导，拿着发令枪装模作样地朝着天上扣动了扳机。随着“啪”的一声，人群突然间爆发了，好像所有的人都在拼命往前冲。他身不由己地被裹进了人流里，只有不顾一切地往前冲了。

“马云！”他分明听见是郭子的声音。眼前的人群像奔腾的洪流，那些红彤彤胀鼓鼓的脸，根本分不清谁是谁。他不知道郭子看到他后心里会怎么想。他一直跟郭子说，这个周末有事，不能一起来参加这个活动。他自己都没想到竟然出现在了活动现场。郭子分明已经看见他了。他不知道回到办公室里该怎么跟郭子解释。其实他是毫无准备地卷进了这场运动中。徒步百公里，不是一般的运动。

值得庆幸的是，早上没有穿着皮鞋出门。他原本应该是打算出来走走顺便去找房子，穿了一双运动鞋出来的。要不能恐怕是无法随着人流走下去的。看着队伍里有人在边走边喝水，他感觉到渴。想想自己仓促上阵连一瓶水都没有带，他想撤下来。看看一路上拍照的记者和注目的行人，还有队伍里那时隐时现的马尾辫，他没有勇气撤下来。他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走着走着，膝盖和小腿等部位感觉有些不适。他的肠胃也开始有反应了，早上吃进去的什么都不记得了。可能早餐根本就没有吃。平时工作日为了赶时间，他都在出租屋楼下的小摊上买两个包子和一杯豆浆，一边吃一边赶车。到了周末早上，他常常会睡到很晚起床，早餐省了直接吃午餐。

他瞄到路边有个士多店，快速跑进去买了两瓶矿泉水和一袋面包，重新回到徒步的队伍中来。

走着走着，队伍渐渐慢了下来。队伍在不断地拉长，变得松散。三五成群的人有说有笑，比开始时轻松多了。那条棕色的长及腰际的马尾辫，茫茫人海里不知道摇向了何处。也许早就到了前面，或者还在后面寻找着同伴。一路上竟然有很多不像是赶路的汽车插进队伍里来。他仿佛从身边驶过的一辆车里听到了郭子的声音。他想起郭子说过，很多活动郭子就是来打卡刷存在感的。他们根本不会徒步吃苦，只是参加活动。郭子说，生活在这座城市，怎么能不知道这么有名的活动？可谁还能傻傻地用双脚走完这一百公里路，岂不要搭进去半条命。

此时此刻，他是多么地想念郭子那张令人讨厌的马脸，他很想看到郭子。他多么希望郭子也能看到他跟他打声招呼。他心里清楚，一路上是不可能碰见郭子了。郭子有可能只是在起点装模作样签个到冒个头后，坐在哪辆朋友的汽车上养精蓄锐。然后算准时间直接到终点冲刺。最后甚至还会出现在领奖台上。郭子总是有办法的。平日在公司里，叫得最响的是郭子，累得最苦的永远是他马云。

走着走着，天色渐渐暗淡。傍晚时分开始走上了一段土路。一种久违了松软从脚下升腾。他想起上中学时，学校离家有十多公里远，为了节省几块钱车费，他常常天还没亮就起床走路去上学。走的都是松软的土路。他已经很久没有走过长路了，更不用说土路。

“下雨了！”不知道是前方还是后面，突然有人喊了一声。紧接着，“下雨啦！”“下雨了！”喊叫声此起彼伏。他很快就感觉到身上丝丝的冰凉。他晃了晃手里还剩下的半瓶水，两条腿硬撑着往前走。真可谓饥寒交迫了。此刻他多么想头上能出现一把遮风挡雨的小伞，只要小小的一把雨伞就能给他家的感觉。他来到这座城市已经搬过好几次家，每次为了节省房租都在城市的边缘地带游荡，一个人总也找不到家的感觉。

一路上亮起了星星点点的灯光。他突然又有了下撤的念头，太累了。四顾茫茫的不知身处何地，也不知道该往哪里撤。他心里清楚，只要路上有人，他就必须往前走。只有跟着队伍往前走，才能看到希望。

没完没了的土路。他实在是走不动了，倒在了路边。头昏昏沉沉地隐约听到一个声音在说，已经过了折返点。也就是走过了六十公里，还剩下不到四十公里了，路程过半。他再次挣扎着坐了起来，挣扎着往前走。

那个引他误入歧途的马尾辫不知道身在何处，也许在队伍里找到了自己的伙伴。想女人，想自己喜欢的女人，能让路途轻松愉快。他想来想去平时也会经常想念的，还只是在大学里初恋过的一个女人。他像以往一样把那次恋爱的经历细细在脑子里过着，印象也仅只是接过一次吻。那种感觉不仅只是甜蜜，可惜记忆里仅只有一个吻。本来一切正常，完全可以继续往前走。问题出在那次父亲来学校看他。从小到大无论他走到哪里，父亲总在操心他，总要看看他当下的情形才放心。他高高兴兴地带着那个女朋友去见父亲，以为父亲会像别的父亲那样很高兴。没想到父亲不同意他这么快就恋爱，怕影响他的前途。从小到大他就是个听父亲话的好孩子。

他大学毕业参加工作后，在上家公司里，遇到一个他很喜欢的女人。他确信女人对他也有好感。可是他对女人最多也只能暗恋。同在一间办公室里五年多了，他竟然没有拉过她一回手。公司不大，老板一再在会上强调说，公司反对办公室爱情，公司员工只能在工作和爱情里选择一项。他没有勇气为这未知的爱情丢掉工作，父亲也不会答应。最后他还是离开了那家公司，离开了喜爱的女人。想想当时拿出勇气，丢掉的也许是一只泥饭碗，保不定很快就能找回来一只金饭碗。可是那么可爱的女人，也许这辈子再也难以遇见了。直到现在，他还单身着呢。

父亲见他的个人问题年复一年总也解决不了，父亲急了。父亲的态度也在年复一年地变，去年过年时，父亲竟然是对他下最后通牒：“再不结婚，你也别回家过年了！”

夜深了，雨也停了。有几颗星星在头顶上不远的夜空紧跟着他，一直向前走着。这种天气人的肉眼应该很难看到星星的。他想起小时候父亲讲过，夜晚离我们最近最亮的是人造地球卫星。他感觉人造卫星越来越近，脚步却越来越沉。双脚完全靠意识拖着往前走，人摇摇晃晃的像喝醉了酒的醉汉。已经有很长的一段路没有看到同行的其他人了。他又一次想到了撤。他看一眼茫茫的四周，不知道该往哪里走，想撤下来都困难了。

道路两旁的树枝，也像在催赶着他往前走。走着走着，他模模糊糊地发现了路边坐着一个人。一个像他一样独自在路上的人。他如释重负：“终于见到你了！”

“哦。”对方先是诧异，很快就站了起来，也用熟人般的调侃语气：“终于见到活人了！”

原来还是个女的。会是……他使劲揪了一下自己的大腿，感觉到疼。他明知故问：“你也是一个人？”

她不满地说：“什么话呢？”

他连忙解释说：“我的意思是说，你也是一个人走呀。”

他感觉就像这朦胧的夜色，越描越黑。她大方地笑了起来，尽管笑声不大，但在这夜晚里，他还是听出来了。她大方地说：“所以说呢。”

他甚至确信这就是早上引他误入歧途的那个女人。其实他早上根本就没有看清楚女人的脸，也没有听到她开口说话的声音。此刻的光线也只能看个模糊大概。衣服可能在刚才下雨后换过，颜色记不清了。他只是从她背着的双肩包，以及背包上那束马尾辫上断定，就是这个女人把他引进这场活动中的。重要的是，这个女人仍像早上时见到的一样，单身一人。

终于有个伴了，还是个异性伙伴。前路不再茫茫了。两个人都有些情不自禁，竟然手拉着手。谁先拉着谁，已经不重要了。接下来就是继续往前走了。他能感觉到大手掌里握着的小手，冰凉粘滑的。她肯定是在他前面休息了一会儿，精神更足。她提议讲故事，或者讲讲自己过去的趣事。当然，最好是情感方面的。

他搜索枯肠，竟为自己的情感没有故事感到悲哀。他只好讲了一个有关拆迁的故事。其实是从手机里看到的一个流行段子。严格说来也算不上故事。当时无聊看过之后一笑了之，没想到，关键时刻还能排上用场。可惜段子很短，他很快就讲完了。不知道是真的很好笑，还是出于礼貌，她竟然笑出声来。嘴里说：“真有意思，哈哈哈。”

笑声朗朗，在夜空里传播很远。这种时候，哪怕能听到对方的声音，也能增添一股无形的力量。笑声停下来后，重又只能听到脚下的脚步声。她意犹未尽：“这就完了？不是事先说好了最好是自己情感方面的故事吗？”

他故意幽默地说：“不好意思，我这方面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轮到她了，她也不谦让，讲了一个与爱情有关的故事，并一再强调说是自己的。她问他：“今天是什么日子？”不等他回答，她又说：“现在已经过了凌晨十二点了，应该说昨天三月三，是个特殊的日子。昨天是我的生日。来这座城市打拼几年后，我收获了爱情，还发现了一个很有意思的活动，就是百公里徒步。有五六年了，我和我的男朋友，应该说是前男友了，年年都来参加这个活动。并以此为我过生日。我们年年参加，年年走不到头。今年来之前，我们约定：这次一定要走到头。走完后要么回去结婚，要么分手。没想到，我前男友爽约了。”

他说：“这种男人，分手也罢。”

她说：“幸好他爽约，要不然两个人一路帮扶着走下来，说不定又是难舍难分。就因为他的爽约，我决心哪怕脱层皮也要走到终点。”

还有一点，她没有讲出来，就是在确定前男友爽约后，她在心里暗暗对自己说，路上不管遇见什么男人，只要能陪她走到终点，她就跟定这个男人了。

“没想到，一个人走路会越走越累。”她对着前方一阵嗬嗬大叫。她生性文弱，原以为发不出这种声音。这是她第一次发出这么大的声音。

身边的男人问她：“能问你一个很俗的问题吗？”

她大方地说：“随便问吧。”

他问道：“你的姓名？”

她轻轻笑了起来：“你的问题果然很俗。天一亮我们自然分手，也许永远不会再见。姓名有那么重要吗？”

他垂头丧气地说：“不想告诉我就不说吧。”

她说：“告诉你也没什么，江悦影。”

他指着朦胧的夜空：“月影？”

她纠正说：“是‘喜悦’的‘悦’。”

他开玩笑说：“哦，悦影。怎么不叫江疏影呢？”

她无奈地说：“没有办法，爹妈给的。为了公平起见，我也俗一回，请问你姓甚名谁呀？”

他很快答到：“马云。”

她忍不住笑出声来：“马云，哈哈。马云，真的假的？”

他有些委屈地说：“我这个也是爹妈给的，想改都难啦。”

他不清楚父亲给他取名的用意。那时候那个马云还没有现在这么出名。身在乡村的父亲根本不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另一个马云。同样是搞互联网的，人家是大得不能再大的老板，国内国外到处有别墅，想去哪里住就去哪里住。自己却只是个住在出租屋里的打工仔，真是愧对“马云”这两个字。他来这个城市工作后，考虑过改姓名，躺在出租屋里想了半夜，没有想出合适的名字。倒是憋出一肚子的火：凭什么你能叫马云，我就不能叫马云！

“马云和江疏影，百分之百的绯闻。”她的说话声细细的，甜甜的。像是梦里的声音。

“绯闻不想。我想抱抱你，可以吗？”他为自己突然冒出来的念头脸上一阵滚烫。幸好，夜色朦胧，她看不清他的脸。他也不管她心里怎么想的，豁出去了……

天蒙蒙亮，正前方红彤彤一片。他意识到，那是朝霞。原来他们正朝着东方一路向前。眼看着前边火红的太阳一点一点地冒了出来，最后完整地跳了出来。他想起小时候父亲常说的一句谚语：朝霞不出门，晚霞行千里。前方迎接他的又是风风雨雨的一天。可是这一路走下来，这点风雨算什么呢？他没有想到，从来只会错过美好的他，活生生地看到了日出，而且是和一个女人牵着手看到的。他甚至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运气，天突然间大亮了。

他，还有她，是最后走完全程的。迎接他们的是满天乌云。终点就是起点，他们回到了头天出发时的海湾广场。场地已经被打扫得干干净净，一切都恢复了原貌，像什么也不曾发生过。场边一棵粗大的榕树树梢上飘动着一只红色的气球。一个大约三岁的男孩向身边的父亲吵着要那树上的气球。父亲夸张地向上作势跳了几跳，根本够不着那只气球。气球在微风中稍稍动了动，在夕阳下分外刺眼……

他清醒地意识到，刚刚经历的不是一场梦，而是这座城市著名的红房网主办的百公里徒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