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秀
1
文秀娘是三年自然灾害发大水那年从山里嫁到柳条沟的。那会儿沙满仓正是三十出头的壮汉子。他媳妇刚生养第一胎,娘俩就一同去了。来福爷到山里扛大木头,回来时,带回了二十四岁的文秀娘。
来福爷把文秀娘领到沙满仓的小土房前,一进院门,沙满仓扛着锄头要下田去。他穿着挎栏背心,裸露着被太阳晒黑的膀子。他站在水缸旁用瓢喝水,抬眼就望见了跟在来福爷身后的文秀娘。
她眉清目秀,眼角还残着淡淡的泪影,两根黑粗的辫子扎着白色的头绳。来福爷告诉沙满仓:“这女人壮着哩。男人一个月前上山伐木砸死在山里,娘俩就无依无靠了。”随后,来福爷从门后拉出个四五岁的小姑娘。她瘦弱的脸上闪着两颗黑珠子似的眼睛。她怕见生人,直往娘的身后躲。来福爷说:“这丫头五岁,叫文秀。”
来福爷对沙满仓说:“我把人给你领回来了,成不成就看你自己了。这年月,只要给她娘俩吃上饭,她们说啥也不能走的。”来福爷都没问一下双方是否同意,水也不喝一口,扔下文秀娘俩就走了。
文秀娘拎着包袱站在门口,她留不住来福爷,仍站在那里。满仓说:“你把东西放下吧,锅里还有两个玉米饼子,你和孩子吃了吧!”
文秀娘放下东西,没去掀锅盖,而是到灶旁操起笤帚去扫地。
满仓说:“你走那么远的路,快歇一会儿吧!”
文秀娘说:“我不累。”
满仓说:“你叫啥?”
文秀娘说:“俺没名,没上过学,在娘家叫俺二丫,在婆家都喊俺四媳妇,你就喊俺文秀娘吧!”
满仓说:“我穷呵,你不嫌?”
文秀娘红着脸说:“这咋说的,俺不怕穷。文秀爹就穷,从山东将俺领到东北,没成想......”她的声音哽咽了。沙满仓急忙岔开话头,他说:“快烧火做饭吧。”
从此,文秀同娘一起走进了沙满仓的小土房。一床破席铺炕,一口黑锅支在灶上,这就是家档了。
正是灾年,吃的是土豆、野菜、淀粉。所谓淀粉就是将大豆秸晒干了,上碾子碾碎,再掺一点玉米糠烀在一起做成的。那是连猪都不爱吃的东西。文秀来时瘦得不能再瘦了,到这里有了东西充饥,小脸不那么蜡黄了。
文秀管沙满仓叫爹。爹虽吃的 差,可身体却强壮咧。他每天去生产队下地干活。文秀娘领着文秀种房前的一片菜园子。
春天,她们在地上刨了坑,撒上各种各样的菜籽,浇完水,埋上松土,然后在上面踩上一脚,就等着发芽破土了。
野菜在原野上长起来了,文秀挎着小筐,拎着小扒锄子,跟在娘的身后去地里挖野菜。婆婆丁、苣荬菜、车轱辘菜什么都要,挨饿的年月很多东西都可以充饥,只有那些青草不得不留给牛羊。
挖完野菜回到家,娘就把野菜掺淀粉一起烀了。等到大黑锅内咕咕冒气了,野菜一会儿就熟了。娘揭开锅,给文秀盛一小碗,给爹盛一大海碗。爹吃得很香,食物进了他的嘴,好像不用力嚼就碎了。他的胃就像个大罐,什么食物都装得。
土豆是最好的食物。每次做饭娘都将几个土豆切开,贴在锅边。一揭锅,那土豆就发出香喷喷的气味。文秀站在一旁,嘴角直流口水,她恨不能一口把那又面又甜的东西吞下去。她两眼紧盯着锅边,娘从锅里拿出一个土豆,掰下一半说:“爹上山干活累,留给他吃,禁饿。”文秀就拿着那冒着热气的半个土豆,坐在门口的石头上,用舌头一点点地往下舔。
爹很少同文秀说话,也从不去抱她。每次文秀看到爹从外面扛着锄头回来,忙跑上前喊:“爹……爹……我爹回来了!”爹不但没有伸开胳膊抱她,连声都不吭就直奔后门的水缸去喝水。
爹摞下碗筷倒到炕上就睡,鼾声震得好像纸棚都在颤。娘同爹盖一床被子睡在炕头,文秀盖着大衣挨着娘睡炕梢。文秀胆子小,夜里爱蒙头,任爹和娘怎样在炕头滚,她都全然不知。
2
三年自然灾害过去了,文秀个子长高些,可仍是出奇的瘦。吃土豆的日子多了,而且有半年的光景可以吃上苞米馇子了。然而娘的肚子也连着大了三次,又生下了三个妹妹。
娘怀第一个妹妹时,一筐一筐地吃酸柿子。酸儿辣女嘛,爹满心欢喜。可孩子生下来,竟是个千金。孩子没断奶水娘又怀上了。爹怀着同样的欣喜,可生下来的又是个丫头片子。爹气得两天不吃饭。娘劝他:“咱还年轻,生孩子的日子还长着哩!何愁俺不能生儿子。”等到生下第三个妹妹时,爹气昏了头。他整天喝闷酒,发起脾气来没完没了。
四个孩子,六口之家,日子过得清清苦苦。文秀从没进过学校,从小就在家里放猪。十三四岁就到生产队里干半拉子活,秋后的工分只够领回自己的口粮。孩子多,经常生病,缠住娘的手脚不能下地干活。爹喝起酒来就骂:“养着你们这些白吃饭的,累折了腰又有啥用?不如都死了省心!”
文秀虽说出奇的瘦,可个子却一天一天长高了,一晃就是十七八的大姑娘了。
文秀长得俊俏,她在街上走,小伙子们的眼睛都情不自禁往她的身上溜。因为她有个性格倔强的后爹沙满仓,所以谁也不敢到她家里去。小伙子们有事没事都爱到她家的邻院里转。文秀嘴上不说,可心里明白这些小伙子的用意。
文秀有几分高傲,从不直视他们。惟有本队的石磙不招她烦。石磙姓郑,叫郑石成,小名石磙。
每当文秀到井台上去挑水,石磙遇到了,他看着她吃力地摇着辘轳就急忙走过去帮忙,还将水挑到她家门口。每次石磙都不进门,放在门口让文秀自己挑进院。文秀望着石磙离去的背影心里涌起阵阵暖流。
逢星期天镇上有大集,文秀挑着自家菜园的茄子、豆角、柿子、韭菜去卖。石磙也赶着队里的马车去镇上拉化肥。石磙就让文秀将担子放到车上,人坐着车子走。他们一路走一路聊。聊小时侯到野地里挖野菜,聊到水泡子里摸蛤蟆,聊冬天一起去滑冰爬犁,也聊今年秋后可能有的收成。他们的举动被到镇上赶集的村里人看见了,就有人到队里反映石磙用公车支持别人搞投机倒把,害得石磙在大会、小会上做检查。文秀想是自己连累了石磙,感到十分愧对他。石磙不仅没有怨恨文秀,反倒与她更亲近了。文秀感觉石磙的确是个好小伙。
3
秋天披着黄色的小袄走来了,菜园里瓜菜遍地,色彩缤纷。庄稼成熟了,苞米棒子胀破了皮,露出黄橙橙的籽粒,呲笑的牙齿似的;高粱的红穗将细高挑的身子骨压得直颤呢。这是一个多年不遇的丰收年,也是小青年们谈婚论家的好年景呵!
正是穿红辣椒,扒红云豆的时候,刘老婆子就来给文秀提亲了。文秀正在厨房里洗碗,细听着娘同刘老婆子说话。她听到刘老婆子说的那个人正是石磙,她心里暗自欣喜。
这天晚上,娘和爹在枕边提起这事儿。爹说:“石磙?那是个穷光蛋。一个瘫痪多年的爹拖累着他,文秀嫁给他得穷一辈子!”娘说:“我嫁给你时,你不是也很穷吗?日子不是也熬过来了吗?”
文秀躺在北炕没有睡,听得真真切切的。她不知第二天娘是怎样回的刘老婆子的话。说媒的事儿就放下了。
入了冬月,村子里的鞭炮声接连炸响,几对小青年相继结了婚。爹都去喝了酒,张着红红的笑脸回到家。
冬月二十八,天空飘着零星的小雪。北村的常二爷戴着狗皮帽子,穿着羊皮靴来到了文秀家。他同爹在八仙桌上喝了一顿酒,日落后才张着鸡冠色的红脸回去了。
第三天,常二爷又来了。娘对文秀说:“你常二爷给你提亲,他把那人领来了,就在临院等着呢。”文秀说:“给我提亲怎么不跟我说一声?”娘说:“那天常二爷来,只是说个话,没想到他会把人领来了。”文秀说:“谁答应的谁去相看!”娘一听就掉泪了,她说:“我省吃俭用将你拉扯大,你咋不叫娘省心呢?行不行你过去看一眼,成不成再说呗。”文秀被迫去了邻院,五分钟就回来了,显然她对对方不满意。
这天晚上,娘坐在炕上掉眼泪,爹坐在八仙桌前喝酒。娘说:“那男人虽说年龄大点,可人家日子过得富裕。你从小就跟着娘受穷,再嫁个像石磙一样的穷人,这辈子你就别想翻身了!”爹在一旁不停地喝酒,脸像紫猪肝的颜色了。他边喝边骂,骂声大得像要将房顶掀起来。文秀的眼睛哭肿了,像两只樱桃似的。
两天后,石磙正在生产队的院里弄马套,刘老婆子疯了似的跑进院,她上气不接下气地对石磙喊:“赶快套车,文秀喝了农药了。石磙像被电击了似的。他急忙套上马车,疯了似的向公社卫生院赶。一个小时赶到医院,文秀被抬进去洗胃。石磙焦急地站在门外。庆幸的是文秀喝的药量不大,洗完胃就脱离了危险。没钱住院当天下午就回家了。
回来的路上,赶车的石磙对躺在车上的文秀说:“你为啥做那样的傻事呢?你年轻路还长呢。现在不像你娘那时候,人好就行。这年月没钱是不行的,你跟了我会穷一辈子!”文秀不吱声,只是低泣着。回到家里,文秀病了一个月,脸上没有一点血色,可他总算活了过来。
4
腊月里,常二爷领着一位脱了牙齿的老太太送来了彩礼。两块花地昵布料,一条红围巾,两双千层底布鞋,又给沙满仓五百元彩礼钱。
年根了,天冷得像个失去理智的疯子,寒风无情地抓着人们的脸和身子。雪落了三天三夜,白茫茫的雪褥蒙住了田野和房舍,村子睡在一片肃杀中。
文秀又是被那辆马车送走的。亲朋邻里只有几个人去送她。走的仍是那条赶集的土路,可赶车的不是石磙,而是双喜,一个比石磙小两岁的小伙子。
三十里路,来回就是六十里。等双喜把车赶回村,天已黑透了。他把马车赶回生产队的院子时,石磙还在马棚前低头站着。
“你在这儿做啥?石磙哥。”
“不做啥,心里闷得慌。她高兴吗?”
“她一路哭呵!”不用石磙细说,双喜就明白他在问啥。
“那男人咋样?”
“又矮又瘦,脸色蜡黄,像有病,三十岁,去年媳妇生第二胎时死了。”
石磙怔怔地站在那儿,一动不动。
【这篇小说的主人公是根据故里的真实故事创作的。今年春天我回故里还见到那个叫石磙的大哥。当年由于家穷他只好娶了邻村带一个孩子的寡妇,他们又生了三个孩子。改革开放后,石磙搞多种经营,家里很快富了起来,成为柳条沟的首富。文秀嫁给一个身体不好的男人做了填房,生了两个孩子男人就生病死了,直至今天还守着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