杆先生
故里有个算命先生,人称“杆先生”。大凡算命者多是闭上眼睛,慢慢地掐着手指节。可杆先生是拿来一节秫秸,慢慢地掐,所以人称“杆先生”。
杆先生算卦很准,有名气。东邻王嫂家的猪晌午喂食时还在的,可到吃晚饭时就不见了。王嫂慌了神,急忙去找杆先生:“李叔呵,我家的黑猪晌午还在呢,可这会儿不见了,哪里也找不到,您老给掐算一下!”
杆先生就放下正捏着的酒盅,喊自己的独生女菊子:“快给我拿根秫秸来。”菊子到柴堆里捡来秫秸,杆先生开始慢慢地掐,他忽然说:“你家的猪是被贼偷去了,你莫急,丢不了,走出不过十里,快向东南方向找。”
王嫂便嚷求左邻右舍黑灯下火地往东南方向寻。人们扯开嗓子到处叫猪,折腾到大半夜仍不见猪的影子。大伙都泄了气不去找了,王嫂就坐在炕上流眼泪,一夜没有合眼。
次日早晨,露水还没落,王嫂正望着猪槽子发呆,猛一抬头,见那黑猪竟顶开门回来了。王嫂喜出望外,站在院里喊:“好一个神奇的杆先生!”其实王嫂家的猪并没丢,饿得难受就跑到地里吃庄稼,等天亮吃饱了,自己就回来了。可王嫂说:“一定是贼在赶猪的路上被人冲撞了,贼就将猪放开了,猪才自己回来了。”
街坊张奶奶的孙子媳妇连生三胎都是“千金”,叫她心急如焚,不见重孙子的面死了也合不上眼。上个月孙媳妇又怀上了,不知道能生男孩还是孩女孩。她便颠着小脚去找杆先生:“李大侄儿呵,给俺孙子媳妇算算能生男生女?”
杆先生急忙放下卷着的叶子烟,喊菊子拿秫秸。张家奶奶报上了孙子和孙媳妇的生日时辰。只见他在秫秸上掐算了一会儿说:“您老大喜呀,这回怀的是个男孩。”
张奶奶美滋滋地含笑而归。使她犯疑的是孙媳妇爱吃红辣椒,俗话说酸儿辣女嘛,张奶奶还是阴沉着脸,始终放心不下。
待到孩子落草,接生婆在产房里喊:“老太太大喜呀,是个大胖小子!”,张奶奶高兴得差点晕过去。她颠着小脚跑出门,逢人便夸:“好一个神奇的杆先生!”
那年大旱,入了伏就没下过雨,地里起了蝗虫,庄稼的叶子快被蝗虫嗑光了,几个老头子便去找杆先生给算算。杆先生背着手,慢条斯理地走到地头,望着火爆爆的太阳说:“拿根秫秸来。”人们从地头拿来秫秸,他掐算一会儿,脸色变了说:“今年种地前没烧香、磕头哇,不但得罪了龙王爷,也得罪了虫王娘娘,她发起兵来了。”几个老头儿傻楞楞地望着他,杆先生说:“还傻看什么?还不快给虫王娘娘烧香、上供?”于是一伙老头儿回去买来黄香,备了酒菜到地头去跪拜。拜了三天三夜直到天上起了云,落下了雨,才肯罢休。
待到雨过天晴,人们到地里一看,蝗虫果真没了。于是大家欢呼雀跃,交口称赞:“好一个神奇的杆先生!”
杆先生为人家算卦不收钱,也不索酒,白尽义务。人们都尊他为“仙”。
他的独生女菊子从小就聪颖,能歌善舞,在学校时当红卫兵大队长。中学没毕业就入了党,高中毕业回乡务了农。她积极肯干,她当上了铁姑娘队队长,带领姑娘们上山爬岭,修堤,打场,样样都不肯落后。
大队支部书记王识礼有一子,名叫王颜之,是菊子的同班同学。虽说是干部子弟,人却老实忠厚。王颜之小学毕业就回家务了农,农活样样精通。王颜之到了娶媳妇的年龄了。王识礼看中了菊子,就亲自问了菊子。菊子对王颜之也有好感,于是他们就谈上了恋爱,感情很融洽。
年初,公社下来通知,在柳条沟选一人保送去省城上大学。大队革委会选出五名候选人,其中就有菊子。
大队支部召集贫下中农代表开会,研究上大学的人选。最后竞争的只有菊子和张大队长的儿子张森。论个人条件,谁也没有菊子品学兼优。谁不知道张森呆头呆脑,小学还没毕业。可他是大队长的儿子,娘舅又是公社革委会的副主任,他当然不能甘败下风。
一天,公社来人又召集贫下中农开会确定人选。主持会议的正是张森的舅舅罗主任。他叫大伙发言,人们都知道张森的底细,可当着他舅舅的面谁也不敢言语。几个讨好张大队长的人一劲儿讲他家的光荣历史。罗主任暗自高兴,可王支书在一旁却插不上嘴,他终于站起来说了菊子的一通好话,一些支持王支书的人趁势举手表示赞同。会议开到半夜,仍无结果。罗主任阴沉着脸宣布,回家睡觉,明晚接着开。
第二天一早,大队部的窗前帖出一张大字报,内容是揭发杆先生装仙弄鬼,是隐藏多年的牛鬼蛇神。上午,民兵连长就组织民兵纠出杆先生,敲着锣在村里游街。他的脖子上挂上了用绳子拴着的两根秫秸。他敲着锣,每走一步都要喊一句:“我是牛鬼蛇神,我装神弄鬼,我向人民谢罪!”然后打着锣继续往前走。
选举会不用再开自然有了结果,牛鬼蛇神的女儿自然不能去上大学。王识礼怕戴了帽的杆先生影响自己的前程,儿子王颜之和菊子的婚事也就告吹了。
菊子倒到炕上哭了三天三夜。老伴埋怨杆先生装仙弄鬼耽误了女儿的前程。杆先生深感自己亏心,也不言语了。他找出八卦图和算命的书,统统扔进灶坑,发誓今生今世要是算卦就剁掉双手。
转年,菊子就出嫁了,嫁到几百里外的大山里面。听人说,那男人游手好闲,爱投机倒把。没想到的是杆先生这顶牛鬼蛇神的帽子一戴就是十年。
斗转星移,世事沧桑。随着改革开放后的经济大潮,故里的人也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昔日的算命先生竟也像生意人似的悄悄地走到市场上去了。俗话说,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如今生意场上尔虞我诈,官场上也勾心斗角,风云变换,世事难测。花上五元钱,看看官相,测测财运,抑或不被言中,也全当消愁解闷了,所以就有几多男女,或西服革履的春风得意者或垂头丧气的失意者去成全算命先生。
阳河街街角的清净处,每天都坐着一溜算命先生。他们面前都放着写有“算命、相面、手相、抽贴”字样的招牌。还画上象征性的手和脸,堂而皇之地招引着卜客。其间有个两鬓斑白的老者,用掐秫秸来算命,他正是当年被定为“牛鬼蛇神”的杆先生。
这天,一个留小胡子的时髦男子慕名来阳河街找杆先生算命。小胡子报上了生日时辰,杆先生就在秫秸上认真地掐算,然后他告诉小胡子:“你这人官运不佳,财运倒好。近日稍有不顺,过了这个月你的财运更旺了。等过了三十五岁,你的官运就来了。”小胡子一听,禁不住欣喜:“好一个神奇的杆先生!”随即掏出五十元钱给了杆先生。
老者算完之后,一问小胡子才知道他是个买卖人,近日生意做得不顺,正被杆先生言中,其便喜形于色,满意而归。
第二天,小胡子和老哥一起陪一男一女两位南方的客商在阳河街的大酒店喝酒。老哥是小胡子的合作伙伴,什么事都要老哥拿主意。老哥举止不凡,颇有几分大买卖人的派头。宾客是个衣着讲究的南方客商,完全是港商的派头。男子五十多岁,矮胖,过早地谢了顶。女子不到三十岁,体态丰满,风韵撩人。小胡子的眼睛总在女子的脸上和胸脯上转。那女子高傲的目光中带有几分讥讽。她回避着小胡子的目光,却总笑咪咪地溜着老哥红彤彤的脸。
他们谈的是一笔私人生意。从酒店里出来,小胡子扒在老哥的耳边说:“这两个人挺狡猾,我们要多加小心,免得吃亏上当。”接着就学起他算的一卦,夸那老者多么神奇。
老哥说:“那男人是挺奸诈,不过他带的娘们倒挺有味道。”小胡子拍着老哥的肩膀说:“她对你有点意思?”
“你被她迷得不错眼珠了,骚仙!”老哥瞪了小胡子一眼,“我就不信我玩不过他们!”
老哥嘴上自信,其实心里没底。最近财运确实不佳,不是上当受骗,就是假货让检查机关扣留,再不就让人家勒了大脖子。
走到阳河街角的僻静处,小胡子指着杆先生说:“喏,就是那老者给我算的。”老哥说:“哪里有那么神奇的人,若能未卜先知就是花上一万,我他妈也算!做生意还得靠这个!”他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小胡子酒兴正浓,拉着老哥的膀子往街角走。一伙人正围着杆先生听他释卦。待到人群散开一条缝,老哥一望老者不住一楞。他拉着小胡子就往远处走。小胡子说:“你忙什么?让他算算嘛!”老哥掏出一张百元的票子说:“你找他去算吧,这钱都给他!”小胡子不解地问:“为何给他这么多钱?”
这会儿杆先生抬起头,仔细打量一下,脸色立即变很难看。老哥有点尴尬地说:“想不到您老在这里!”随后掏出一千块钱给他。杆先生睬也不睬,脱口骂道:“畜生,谁稀罕你的钱,怕脏了我的手!”
老哥脸红彤彤地扭头离去了。小胡子忙追上去问:“这是怎么回事呵?”老哥回答道:“那老东西是我从前的岳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