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汪曾祺的小说谈地域性
读汪曾祺先生的小说,看不着热闹,品的是味道。汪老迷恋的是家乡的风土人情,他的笔只有落到那片“心灵家园”才充满了灵性。我感觉汪老的笔记体小说肯定受《世说新语》和《阅微草堂笔记》的影响,他小说的故事性不强,小说和散文没有明显的界限。他的小说是叙事散文,他的散文也类似笔记小说。他小说和散文的真正主角都是民俗。他的老师沈从文也是民俗画家,区别是沈从文善于用长句子,描写成分远多于叙事,更注重画面感,沈从文是典型的“描写型”的作家。汪曾祺善于用短句子,他的叙事成分远多于描写,他的描写也是白描,他更侧重于讲述,他是典型的“讲述型”的作家。
汪曾祺小说的故事虽然没有《聊斋志异》那么起伏跌宕,但个别小说的结尾是带有小小说的出人意料的特点。例如那篇杰作《陈小手》,它的结尾的高超是只有莫泊桑的《项链》可比的。汪老的人物命运也不坎坷,那篇《小芳》是少有的当下题材的小说,他写了保姆小芳的不幸婚姻,但他的主题不是反应小芳命运的时代特征,他是想把小芳作为风俗画里的人物来描摹,类似《边城》里的翠翠。由于把过多的笔墨放在了人物命运的叙述上,它的风俗画的味道自然被冲淡了。
汪老是短篇小说大师,但中国作家不能都效仿他。笔记体作为一种风格有其美学价值,但不能所有小说都用笔记体来写。《红楼梦》、《水浒传》这样人物众多的鸿篇巨制是笔记体不能驾驭的。汪老的笔记体不很典型,他那两篇最有名的《受戒》、《大淖记事》不能算笔记体,而是典型的风俗画小说。
汪老是个写记忆的小说家。他的笔只有落到陈年往事上才有了灵动,这跟善于记录时代的浩然是截然不同的。浩然是没等生活沉淀下来就捞取出来,而汪老没这样的纪实能力,所以他的作品像陈年普洱味道很浓。苏童也是写往事的高手。苏童成功的小说几乎都是写陈年往事,他发表在《收获》上的现实题材的长篇小说《蛇为什么会飞》很失败,不仅韵味不足,而且对主题的把握也力不从心。然而他写旧时代的《妻妾成群》、《红粉》、《米》都是名篇。
在把握现实题材上不得不佩服池莉、刘震云,池莉的《烦恼人生》、《不谈爱情》、《太阳出世》对现实细节的洞察细致入微。刘震云的《塔铺》、《新兵连》、《单位》、《官场》、《一地鸡毛》这些新写实主义的代表作也不是一般作家们能捕捉和描绘得出来的。
地域性是很多作家冲都冲不出的藩篱。周大新以《汉家女》走上文坛,他试图《走出盆地》,结果他的笔只有回到他的邓州才有了《香魂女》的出色。中国最没有地域特点的作家是巴金,他的“激流三部曲”、“爱情三部曲”、《寒夜》很难说他写的是哪里。谁都知道巴老的老家是成都,但《家》、《寒夜》的背景看不出是哪里,说高家老宅在北京也没人会怀疑。新中国后巴金大部分岁月都是在上海度过的,但他的笔下没有上海的地域特点。他“文革”后的《随想录》也没有多少上海的痕迹。巴金的真正精神家园就是伴随他生命始终的激情,激情是他取之不尽的源泉。作家的精神故乡是埋在骨子里的土壤,无论作家身处在何地,都市还是乡村,本土还是异国,他的风帆驶向何方,他仍然魂系故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