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秋的指缝间,闪过一道道金黄的玉米光亮。原来,说秋天为金秋,就是因为玉米的金黄镶嵌在秋的生命里。
“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你看,那一排排金纱帐,一个个苞谷捋着胡须,笑着咧开了嘴。玉米成熟了,乡亲们将玉米掰下来,脱去苞衣,露出金灿灿黄莹莹的玉米棒子,被晾晒在场院里,或是用玉米苞衣编成一根根粗大的玉米辫子,搭挂在树杈上、墙头上,在秋日阳光的照射下,那带着清香味儿的金色,顺着玉米棒流淌下来,渲染了整个村子,装扮了农民丰收的梦想。
玉米,曾是家乡父老饭桌上的主食。在我的家乡苏北平原,农作物主要是小麦、玉米、水稻、大豆、地瓜和花生。农村的庄稼活,基本围绕春种夏收和秋收秋播以及浇地、排涝和施肥。春种,就是春播玉米、花生、栽地瓜,夏收小麦、插水稻。秋收就是收玉米、水稻、花生、地瓜,秋播小麦。日升日落,周而复始。
那时,家乡一带水资源不丰盛,加上沙土地地质影响,村子里主要种植小麦和玉米。玉米播种分两期,春玉米和夏玉米。春玉米在收小麦前播种,夏玉米在收小麦后播种。春玉米种在闲茬地里,夏玉米种在麦茬地里。
跟着母亲种上玉米没几天,田间地头里就钻出不少玉米芽儿,甚是喜人。那些芽儿,嫩绿嫩绿的,如同用嫩绿色的彩纸卷成的小喇叭筒儿,喇叭筒儿里还有一颗晶莹的露珠儿,映射着太阳的光芒。这时的玉米还很弱小,绿色遥看近却无。和暖的风吹来了,在雨露滋润下,玉米撒着欢儿长大,喇叭筒儿也慢慢放开,蹿出了一片片长叶,一节节地长个儿。霎时间,玉米地成了青纱帐。一株株玉米拔着节儿长,长到一人多高,玉米叶儿你扯着我,我纠着你,在和风细雨下,沙沙作响……
几场大雨过后,玉米一天一个样,抽穗吐须,顶端长出花穗,这是玉米的雄花,每一株花能孕育百万粒花粉。在风力的作用下,这些花粉脱离了花穗,在玉米地里、地外漫天飞扬,寻找着授粉的机会。每一株玉米的叶腋处,也钻出了一个嫩嫩的角儿,就是小小的玉米棒子。不几日,玉米棒子顶端苞皮的聚合处,长出了一缕红色或是黄绿色的花丝,飘荡的花粉附和在花丝上,在嫩嫩的玉米棒上孕育出一粒粒玉米。烈日下,棒顶的那缕花丝渐渐干枯成深褐色,而玉米棒子却渐渐粗壮起来,棒尖处的苞衣有的被撑开,露出几颗苞米,就像襁褓中的婴儿微笑着看着母亲。
玉米慢慢成熟了。我们嚷着要吃煮玉米了。母亲来到地头,先用手拃一拃玉米棒子的长度,再攥一攥粗细,这样一合计,这块玉米地的产量就能估计出来了。最后再用手指掐一下棒顶露出的玉米粒儿。一掐冒一股水儿,太嫩了还不能吃。硬得掐不动了,老了也不能吃。只有软硬适中,掐得动,不冒水儿,才是能吃的嫩玉米。玉米有粘的,有不粘的,也有白玉米、黑玉米,各有风味。烧烤出来的玉米最香,老远就能闻着味儿。煮玉米口味最好,不论粘不粘,都香甜可口,回味无穷。
那一时期,村里可热闹了,夜幕降临后,大嫂子、老大娘挎着叉子从地里回来,就开始在村里吆喝了:谁家又偷俺家玉米棒子了,谁偷的你赶快说一声,你要不说,我骂你三天,让你吃不肃静……一时间,村里人声鼎沸,犬吠鸡鸣,嬉笑怒骂也许就是乡村市井生活的缩影吧。夜色黑下来,像被子一样包裹住了村子,人们慢慢的进入了梦乡。
掰了棒子的玉米秸很快就干了。有一种玉米秸,秆儿长得细长,棒儿长得小,叫甜玉米秸,掰玉米的季节,我们就先在地里串上一圈,找这些甜玉米秸,一圈下来,找个十几根,拿玉米叶捆了,斜背在身上回家。于是,在村头、场院、大树下,我们嚼着甜秆,将满口甘甜的汁液吞咽下。这是金秋给孩子们的礼物,是孩子们最幸福的时节。
场院里堆上了小山似的玉米棒子,秋日的太阳照着,发出耀眼的金光。大娘小媳妇儿又来到场院扒玉米,那年头基本上手工脱粒。三五一伙,一人拿玉米锥将玉米棒间隔着拱几下,将几行玉米粒儿拱下来,其他人就拿起拱好的玉米棒儿,用另一个褪完粒的玉米瓤子与之摩擦,将玉米粒儿脱下来。这时不少农家先晒上几十斤玉米,干了打成玉米面,烀一锅金黄的玉米饼子,从家里咸菜缸里捞上几块咸菜,或者地里的青椒和豆瓣酱炒一下,条件好的再煎上几个咸鱼,就上玉米饼子,味道上很搭,浓郁而热烈,浑厚而悠长。如把玉米面和小麦面作成花卷,一个个卷子更喧腾、更香,就上家里的咸菜和豆瓣酱,一口气能吃上三四个……
定居江南小城多年,每看到形形色色的玉米面食,记忆中的那些口感,在被岁月发酵后又形成经久回味的芳馥,于只身远游的路上,时时诱发你“不如归去”的念头。这些年来,贫困童年时吃下的玉米饼子、玉米糊糊,仿佛一直耿耿于怀未能被尘世的珍肴所消化,且固执地在我飘浮失重之际,提醒着我的味觉。也许正是那些古老的养分,一直支撑着我的身心,使我在怀乡的饥饿时分,要不断地反刍这些隔年的粮食。
夕阳下,我彷佛又回到那个村子,玉米挂在墙上、树上、房上,金灿灿、亮闪闪地晃眼。那是经年的岁月里,金色的阳光在玉米里的沉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