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天飞舞的芦花穿梭在村头巷尾,装饰着秋天的苏北平原。北风一吹,芦花便如波涛汹涌的海浪冲到天际。
深秋的大沙河,四周树上凋零的落叶在秋风中飞扬,岸边片片芦苇装点着秋光,一茎芦苇在水面上盘旋飘荡,这些芦苇茂密而又稀疏,沉重而又轻盈,新生而又苍老。芦苇的枝叶上覆着洁白的晨霜又映着暖暖的朝阳,在风中摇曳着美丽的希望也摇动着失落的怅惘。
沙河的芦苇荡厚实又绵长,一个人是绝对不敢进的,有几个小伙伴结伴才敢进入,偶尔还能拾到几个鸟蛋。在那物资匮乏的年代,芦苇可是人们的“宝贝”,可用它来编苇薄建房或晾晒东西,还可把割来的芦苇拉到附近的集市上去卖,换取零钱补贴家用。
第一次对芦苇留下深刻的印象是自家建新房。那时,母亲从河边割来芦苇,打成苇薄,蒙在椽子上面,盖以厚厚的麦秸泥再覆上红砖瓦就成为遮风挡雨的屋顶。这些看起来不起眼的水草,竟然成为人们赖以生存的房屋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我实在是想象不到。在那农村建房还没吊顶的年代里,走到堂屋里抬头望一望那裸露在外的苇薄样貌,就知道这房子过了多少年头。那暗黄斑驳的苇薄阅尽人间烟火,承载着一个家庭几乎全部的历史,在那上面依稀可以望见屋主一家人的音容笑貌,听见他们的笑语喧哗,当然也有镂刻下的苦痛悲伤。
在老家,秋忙之后,就叫“收齐了”。忙了大半年的大人们开始闲下来,青壮劳力也大都外出找个营生,挣点零花钱,以备过年用。家里没有劳力,母亲没法挣收入,只能靠着院里养的一头猪和几只羊过日子,生活一贫如洗。
没几日,听舅舅说,庄上闲着的人都开始打苇薄了,有人专门来收,二米五的十五元,四米的二十五元,母亲一听,二话没说,骑着车子去看个究竟。下午回来,感觉母亲满身的力气,磨好生锈的镰刀,修理好平板车,拴上麻绳就去沙河沿岸割芦苇了,姐姐也跟着母亲去帮忙。初冬的下午,北风起舞,加上芦苇荡的潮湿,让人更加寒冷,母亲早已瑟瑟发抖,姐姐也冻的小手通红,脚上的靴子也进了水,母亲弯着腰挥舞着镰刀,姐姐忙着打捆,一下午割了慢慢的一大车,母亲拉着,我和姐姐推着,不一会就消失在夜色中……
第二天,母亲把芦苇褪去叶子和皮,冲洗干净,就开始打苇薄了,这时的母亲已经浸润在编苇薄的忙碌中,鲜活的芦苇杆在母亲和姐姐灵巧的双手间跳跃、交织,编织出一领领精致的苇薄,这些白花花的芦苇在她们手中又有了新生命。
那段时间,在皎洁的月光下或昏黄的油灯下,依然可以看到母亲忙碌编苇薄的身影。家里割的芦苇用完了,就去集上买别人的芦苇,两个多月过去了,母亲和姐姐编织了四十多个苇薄,在春节来临的前几日,母亲和姐姐拉着苇薄去舅舅的村子卖掉,四百多元的收入,够过年了,母亲爬满皱纹的脸上和布满血丝的眼中,露出一丝笑意……
上了小学,我又从那诗集中看到了芦苇的影子,知道芦苇竟然还有一个别称叫“蒹葭”。那首诗也叫《蒹葭》:“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这也许是芦苇的另外一种美了,这意境让人回味悠长。
其实,芦苇并不是什么稀奇的物种。无论在江南水乡,还是塞北平原,以及四野寂寂的荒村,甚至富商巨贾的亭台楼阁之间,凡是有水的地方,就有芦苇的影子,依水而居,不卑不亢,顽强向上,这不就是芦苇的生命内涵吗!
早春时节,人们只看到“万条垂下绿丝绦”,却不知“蒌蒿满地芦芽短”。夏日里,万紫千红的原野吸引了人们的视线,没有多少人去注意那水边芦苇绿叶细长青翠欲滴。只有到了秋末,万物萧条,人们才忽然发现有一种水边植物将这晚秋的世界打扮得风姿绰约。天高水阔,安闲的水鸟,自在的钓翁,天涯的孤客,离别的情侣,黄昏落日,都可以与这或稠密或疏离、或迎风起舞或低头沉思的芦苇融为一体,构成一幅幅疏淡有致的图画,让人心生遐想。冬天来临,芦苇被收割,可是它在寒冷的时节里依然将根深深扎进污泥冻土之中,等待着一个崭新春天的召唤。
哲学家帕斯卡说:“人不过是一根芦苇,是自然界最脆弱的东西,但他是一根会思考的芦苇。”其实,生生不息镌刻着四季印痕的芦苇不光关涉着世间人们的现实生活,还凝聚着世间的轮回和生命的真谛。无论谁想要到达大道至理的生命彼岸,都要历尽劫波无数,都要付出超乎常人一往无前的勇气。
忽然想起七堇年《尘曲》中句子:“凡心所向,素履所往,生如逆旅,一苇以航。”我豁然发现,在光影变幻、四季赓续之中,有一种植物叫作芦苇,始终保持着对生命最初的感动;在浮沉荣辱、生生死死之间,有一种植物叫作芦苇,始终坚持书写生活的真实与生命的奇迹。它时刻提醒我们即使生命卑微,即使条件简陋,即使人生险阻,也一定不要舍弃人生最质朴的善良,也一定不要忘记人生最初的愿望。
我仿佛在秋日的晨曦中看到,一根芦苇,如一只飞鸟纵横翩跹于大沙河之间,渡得过客千万,也渡得自己一生曼妙无双,志气昂扬。
那漫天飞舞的芦花,就像芦苇中的生命……